帐篷扎了起来,室韦人的羊毛毡,格外保暖,帐篷之内,燃起一些牛粪,煮着茶水。

牛粪燃烧的味道,并不是臭的,相反还有一些草木的芬芳,有一种燃烧野草特有的味道。

这种味道,有些人特别喜欢闻,比如徐杰,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别有的香味。

一道一道的菜色端了进来,筷子也摆了上去,从太原汾河带来的酒。

遥粘蒙德的身形极为魁梧,几乎大了徐杰一圈,坐在徐杰对面,拿起筷子,颇为熟练。

“汾酒,极好的酒,可汗试一试。”徐杰抬手作请,也在介绍。

遥粘蒙德拿起酒杯,闻了闻,点头露出了笑意,先是微微舔了一口,然后才一饮而尽,砸吧一下嘴唇,开口说道:“徐太师,你可知为何室韦代代人,都对中原念念不忘吗?”

徐杰回之一笑,答道:“兴许就是为了这碗好酒。”

“徐太师说得在理啊,草原上,茶也没有,盐也没有,铁也没有,甚至连纸都没有,没有良田,不能定居,唯有这漫天飞雪,连林木都低矮,唉……”遥粘蒙德话语带着叹息。

“可汗是说老天不公?”徐杰问道。

遥粘蒙德不置可否,只答:“室韦人,除了牧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草原养不活太多人,但是草原上的人啊,天黑无事,还是一茬一茬的生,要吃要喝。”

遥粘蒙德的话语让徐杰陡然明白了一些问题,为何草原上的人,一定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向外发动战争?难道是草原上的人有病?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没事就去找人打架?

这个问题,是徐杰以往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徐杰想过为何中原王朝总会几百年更迭一次,其中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每当社会和平发展一段时间,人口暴涨到一定程度之后,王朝的抗风险能力就会急剧下降。说得更本质一点,就是社会资源开始慢慢负担不起人口的数量了。如果不能进行真正的生产方式改变,社会必然要出麻烦。

徐杰却从来没有想过草原上也会有这个问题,草原的生产,主要靠放牧,土地的出产力极低,一亩地长一亩草,一亩草不过够一头羊啃食几天,而一头羊也只不过是一家人几天的口粮。

那么问题就来了,草原人口暴涨的时候,怎么办?自然就会为了草场问题争夺。与其内部部落争夺火并,那还不如发动对外战争。

战争抢劫来的物品与土地,这是其一。还有很大一个不可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就是消耗人口,让人口保持在合理范围之内。

青壮一次一次消耗,待得孩童又成了青壮,再一次消耗。

想到这个问题,徐杰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从来没有从这个方面去想过一代一代的草原民族,甚至也多以为草原上的人就是豺狼,天生就是强盗,看中的就是隔壁邻居的好东西。

现在才知,并非只因为看中了别人家的好东西,更重要的还有内部的问题,也是被逼无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徐杰到此时,才真正明白其中含义。

大自然是何其的冷血无情。

徐杰微微震惊的表情,看在了遥粘蒙德眼中,遥粘蒙德微微一笑,说道:“太师当真是聪明人,我不过是随意一语,太师就能明白其中关键。太师明白这一点,大概也就不那么怨恨我了。”

徐杰摆摆手:“我从未怨恨过你。”

遥粘蒙德不信:“你们汉人啊,个个恨我们入骨,我也听闻你家之事,连你父亲也是死在我族人手中,太师岂能不怨恨?”

徐杰的震惊,也是稍纵即逝,此时反而问了一语:“可汗与我说这些是为何啊?”

遥粘蒙德顿了顿,夹起了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菜,吃得几样,随口说了一句其他:“你们汉人的菜肴,各色各样,美味啊。”

“可汗是想要与我谈和?”徐杰直接开口一语。遥粘蒙德说出了室韦人最根本的症结所在,说的也是室韦人的可怜之处,人的感情是互通的。

遥粘蒙德就是要震惊一下徐杰,也要在营造一种氛围,更是为了一些话语进行铺垫。

徐杰在震惊之后,略有所感。

遥粘蒙德是希望徐杰进入自己所营造的氛围当中的,但是徐杰却是这么冷静,遥粘蒙德稍稍有些失望,说道:“徐太师,我要去攻拓跋了,那里不是你们的地盘,那里可以养活更多的室韦人,再也不跟你们汉人纠缠了。”

遥粘蒙德的语气极为的悲凉。

徐杰却答:“天地不仁,人也无情。争的不过都是一口饭食,室韦人要生要养,其他人也要生要养,今日我多吃一口,自然有人要少吃一口,少吃一口的人,也就要饿死。”

两人的交流,本应该是说那些阴谋诡计的交锋,此时却一句都不谈什么阴谋阳谋,已然上升了一个层面。

这两个人,显然都是那绝顶聪明的人。有些问题,不在于谁更聪明,能想出更加高明的阴谋阳谋。对于国家层面的阴谋阳谋而言,在这两个人面前已经没有意义了。

两人唯一交流的,就是一个态度,态度之后,才是具体的操作之事。

又听遥粘蒙德说道:“华朝生养了万万人,室韦不过生养了三百万。”

“嗯,皆是仰仗祖宗奋发图强,四千多年来努力进取。”徐杰答道。

“我室韦,只求生养千万人口,只要汉人十分之一即可。”遥粘蒙德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遥粘蒙德的这个目标,其实有人达成过,但是这个人,只有徐杰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铁木真。后世带有铁木真基因传承的人,超过几亿,从整个俄罗斯到中亚欧洲,再到东亚,甚至后来的美洲。

徐杰还是摇头:“室韦天生善战,天生骑马挎刀,汉人多是农夫,一辈子只挥锄头。对这些农夫而言,骑马挎刀的室韦人太危险。”

遥粘蒙德听到这里,人已站起,左右踱得两步,眉目一狞,问道:“徐太师此意已决?”

徐杰依旧稳坐,夹起了一片羊肉,放在口中嚼了几口,答了一句:“拓跋不可亡于可汗之手,只可亡于我之手。”

“哼哼!”遥粘蒙德已然面露凶光:“当真要如此决死?”

徐杰抬头看了一眼遥粘蒙德,答道:“可汗有一语,极为贴切,吃狼吃虎。”

其实今日遥粘蒙德到这里来见徐杰,就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想两线作战。

只因为遥粘蒙德知道其中的本质道理,徐杰一定不会放过大好机会。

这不是什么阴谋阳谋的问题了,只因为徐杰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带兵入草原的人,有了第一次,一定就会有第二次。

遥粘蒙德说了这么多话,就是想避免两线作战。

也如徐杰所言,拓跋不可亡于室韦之手。徐杰虽然在两个拓跋王面前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好像隔岸观火看好戏。

但是这么大一场戏,徐杰岂能真的就坐看了?岂能真的就坐看室韦把拓跋灭亡了?

这个问题,拓跋王父子看透了好几层,但是却没有看透最后一层,若是真看透了最后一层,老拓跋王也不会被徐杰这么拿捏。

但是遥粘蒙德看透了最后一层,看透了徐杰是那个要吃狼吃虎的人。

“决死,也要看看鹿死谁手!”遥粘蒙德留下一语,已然气愤转身,掀起门帘就走。

徐杰却还稳坐在那里,趁着菜肴还有最后一点温度的时候,又多吃了一些。

随后起身出帐,还吩咐一句:“把没吃完的都带回去热一下,粒粒皆辛苦,不得浪费。”

大雪依旧,寒风凛冽。

临时起的帐子上,短短时间就覆盖了一片。

徐杰回头望了一下北方无尽的原野,口中呢喃一语:“天地不仁,原来是这个意思,回去再好好读一读老子的《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