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牌曲调,天下都差不多,这唱腔却有差别,包括口音也是不一样的。

江南软语天生带有婉约风,北方的唱腔有一种柔媚在其中,也兼具一下苍茫大气,在汴京,却又两者兼具,都能流行。

台上的婆姨,唱曲也是极为动听,徐杰点了茶水点心,也有山西老酒一壶,太原盆地,汾水是主要河流,汾酒也是天下闻名的美酒。

徐杰倒是不喝酒,杨三胖杯盏不停。

文渊楼不比江南与汴京那等青楼,没有高楼,也没有前后雅苑,倒是有几分雅俗共赏的味道,这大厅俨然就是主要的会客之地。

这文渊楼会客的模式,其实也间接表现出了边镇之地文风不如内地昌盛。

但是这文渊楼也是雅地,所以诗词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文人永远是这个社会娱乐消费的主体人群。

三五成群的文人士子散落厅内落座,也还有一些富贵人家,山西自古出商人,这也更地理环境有关,山西通东西,正在中原与西北的中间,连带出关去草原也不远,正是物资交流的好地方,也就是生意之地。

徐杰眼神不断寻找,也竖着耳朵在听。

便看一人下了桌面,走到另外一人面前,拱手开口:“王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这不是高贤弟吗?贤弟快快落座,不知今年春闱考得如何啊?”王兄倒也有礼有节,却是这话语多少有些夹枪带棒,春闱要是考得好,此时也就不会还有时间在家逛青楼了。

果然高贤弟闻言面色微微有些不好看,答道:“小弟我去年刚中的举,今年春闱不能高中也是正常,却是今年春在京城里没有见到王兄,实在有些遗憾。”

高贤弟还真回击了一句,想来这位王兄应该是有举人功名的,但是这位王兄却没有去京城赶考。

王兄倒是不在意,摆摆手道:“为兄才疏学浅,能有举人功名就足够了,也能护得家中生意,少交一些赋税,不至于败了家业。花那份冤枉钱赶到京城里去丢人现眼也是没有必要。进士及第就不多想了,且看儿孙往后有没有这个福分,为兄算是有点自知之明。”

这位王兄性子不错,话语略带一些自嘲。

此时徐杰目光还真就关注在了这两人身上,也在分析着这两人的关系,看起来这位王兄好似不那么待见那位高贤弟,不然也不会第一句话就夹枪带棒,但是也不破了脸面,表面上还是有笑。但是这位王兄性格却又不错。

王兄话语说完,听得高贤弟哈哈一笑,说道:“小弟可不比王兄,京城总是要闯一闯的,也去摸个门路,将来兴许就中了个进士也不一定,兴许也有个侥幸万一。”

王兄点点头,笑着看着高贤弟,点点头:“落座一起喝几杯如何?为兄也祝你金榜题名!”

高贤弟摆摆手道:“多谢王兄美意,今日好友同聚,与王兄同座便失礼了,稍后来敬王兄几杯。”

王兄也不挽留,拱手一礼,便看高贤弟回到座位。

这般不过正常的寒暄,徐杰好似听出了点什么,注意力都到了那位高贤弟身上。

待得酒宴气氛起来了,自然有人得饮酒填词。

王兄似乎在这并州文人圈子里地位不低,在众人吹捧声中出得一曲,说不上多好,却也不差,一般水准之上。

徐杰听得点点头,这位王兄有举人身份,有点才华,配得上这个举人身份。

徐杰此时关注的那位高贤弟,却迟迟没有诗词,这让徐杰有些着急起来。徐杰到这青楼是来办案的,青楼里的文人,秀才举人应该都不缺。

徐杰要找的就是文才配不上功名的人,这就是案件的开始了,但是在场能确定身份的举人,也就王高二人,那位王兄文才还算不错,也就成了不了徐杰的目标。

这位高贤弟,却迟迟不写诗词,这让徐杰有些难办了。总不能说别人不写诗词就是没有文才,这般就有些过于牵强了。

徐杰所想,便是现寻一个舞弊的嫌疑人开始着手,然后再开始顺藤摸瓜,这案子就有了方向了。

徐杰还想着那位王兄能开口让高贤弟作词,不想那位王兄也没有开口,想来这位高贤弟家中还是有点脸面的,叫人不好得罪。

徐杰想了想,忽然站起身来,一口的南方口音,大喊道:“并州文坛,原来皆是滥竽充数之辈,当真是个笑话!”

徐杰一语,震惊四座,满场文人,皆是鄙夷怒目而视,连带头前的唱曲声都停了下来,徐杰的话语,实在太过突兀。

那位王兄,更是直接站起身来,看了看徐杰,伸手一指:“何人敢在此大言不惭?”

“淮西徐文近在此,我徐文近在淮西,偌大的文才,想考个秀才而不可得,不想这并州的举人,却不过都是泛泛之辈,何其不公?”

徐杰一语,身边几人都是一愣,却是不知徐杰何时成了徐文近,又何时连秀才都不可得。倒是云书桓听得噗嗤一笑,看自己少爷忽然变成了演技派,实在有些好笑。

王兄闻言大怒,不屑说道:“淮西徐文近,好大的口气,你有何大作,不妨与我等并州士子一较高下,且看看你文才配不配得上你的口气!”

徐杰点点头:“好,今日就让你们这些并州士子都长长见识,我有大作一篇,从不轻易示人,我知在场举人有二,这位王兄刚才填了一词,只算平常。那位高举人一词不出,且让高举人也来一曲。再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大作!”

王兄闻言,也是不惧,说道:“刚才那篇只是随意之作,徐文近,你且出得一篇,我再来一篇与你一较高下。”

徐杰显然早就预备好了说辞,便答:“且让那位高举人先出,我在出,之后王兄若是不服,再出一篇也无妨。如此才是公允!”

此时满场是怒,众人把目光都聚集在两个举人身上,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如此……也可,算是公允,高贤弟,你且填上一曲。”这位王兄兴许对那高贤弟没有什么期望,却也有自信。让那位高贤弟试一试水深水浅也无妨。

那位高贤弟颇为有些为难的感觉,看着左右之人,倒是有些犹犹豫豫起来。

徐杰立马煽风点火:“并州的举人,竟然填不出词,着实可笑!”

众人一听,皆是怒不可遏,已然有人开口:“高兄,岂能让一个外地人在此大言不惭!”

“高兄,且叫这黄口小儿见识见识,也为我并州文坛争点脸面。”

便是王兄也开口一句:“高贤弟,为兄在此,你只管填词就是,今日无题,平常里的好词,拿一曲出来,叫这淮西之人知道点厉害。”

姓高的举人想了想,终于大手一挥,开口说道:“诸位且看我的大作!”

徐杰也等着看。

高姓举人果然开始:“春日游,桃花吹满头。楼上谁家年少正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好,好词!”

“高兄大才!一曲《思帝乡》,实在是好!”

满场叫好,这词实在不错!

徐杰听得眉头一皱,连带那位王兄也听得眉头一皱。

众人都把目光看向徐杰,就等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外地人开口填词,这一曲《思帝乡》十有八九是要赢了。

徐杰看着所有人的目光,手一拱,开口一句:“诸位,告辞了!”

徐杰说走就走,话音一落转身就往大门而去,徐牛徐虎起身就追去,云书桓与杨三胖还有点面面相觑。

今日这徐杰,好似有点吃错药了,有点不正常……

徐杰出得大门,四人跟随而出,便听得文渊楼内哄堂大笑!

“今日高兄真为我并州文坛长脸啊!”

“是啊,教这外地小儿捂脸而逃,实在是解气!”

“今日之事,当引为佳话,让人知晓我并州也是文风鼎盛之地!”

……

此起彼伏的夸赞,此起彼伏的哄笑,高举人左右拱手,口中还道:“随意之作,随意之作,诸位过奖,过奖了过奖了!”

唯有王举人面色不那么高兴,也不知是因为被人抢了风头,还是为何,王举人便是一副皱眉的模样。

出得门外的杨三胖,跟上徐杰脚步,便在后大笑道:“秀才,原道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哈哈……”

云书桓也有些不解,说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徐虎倒是一心为徐杰考虑,替徐杰答了一句:“少爷大概是连日赶路累了,心中思绪混乱,叫那人钻了空子而已,待得少爷不那么累的时候,那样的词,少爷十曲八曲的,不过是信手拈来!”

便看徐杰一脸严肃,转头一句:“虎子,你且此处等候着,待得那姓高的举人出来了,跟上去,看他家住哪里!”

徐虎理解了,面色一狞,便道:“嗯,少爷,此人着实可恨,杀之不足以解气!我这就去盯着!”

徐虎还真是如何也帮着徐杰着想,徐虎理解的这件事,便是徐杰丢了脸面,要寻人报复。徐杰丢的脸面,好似徐虎自己丢的一般,便是觉得报复了才能解气。

徐虎这般的念想,兴许也有些……

却是徐杰连忙说道:“且不动他,找到他家即可!”

徐虎点点头,转身而去。

杨三胖又是大笑:“传胪公,恼羞成怒要杀人了,这般做派倒是有点像二瘦!”

徐杰看着杨三胖的调笑,又看得云书桓的模样,想起了徐虎的话语,一拍脑门,一脸嫌弃说道:“你们想什么呢?那曲《思帝乡》,刚听我就觉得耳熟,初时还想不起来,听完才知道,那是前人之曲。那高举人改了几个字,就当自己的念出来了。”

云书桓明白过来了,却是又道:“那为何不拆穿他?”

徐杰笑着摇摇头:“目的达到了即可,随他开心就是。”

那曲《思帝乡》,是唐末韦庄之词,韦庄还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在唐朝灭亡之时,短暂当过五代十国中前蜀的宰相,当了三年。韦庄也是韦应物的后人。韦庄自然不是很出名之辈,生逢乱世,看着大唐帝国走向灭亡。所以韦庄的词,也就与许多大名家相比起来不那么出名。

这高举人倒是会选,原词应该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前三句改了几个字,后面一字未改。

便是连徐杰初一听,还没有听出来,之后方才想起来了。满场众人,大概也就徐杰与那位面色一直不好的王举人看破了此事。

显然徐杰要寻的目标,也就寻到了。

目标寻到了,待得徐虎回来,把这人姓名都打听出来了,高举人名唤高江,家中祖辈倒是出过进士,那是七八代之前的事情了,高家在这并州城中,也是豪富之家,隔得一两代人,总能出个举人之类,如此家业倒是越来越大。

能有记载韦庄诗词的书籍,这家人也不可能是一般人家。

徐杰知道了这些消息,却没有任何动作,而是在城里住得一夜,第二日大早又往大同府而去。

昔日那场大战,就发生在大同,当时的大同总兵也姓高,山西之地,高似乎也是大姓氏。

徐杰一直也有想到大同去看看的想法,因为徐家战死两百多人,都在大同,大同也是昔日徐家军汉的驻守之地。

马上的徐老八,还真有几分兴奋,兴奋里也有一些悲伤之色。

也还不时给徐杰指着方向路口,说道:“往左边去,有一条河,叫作苍头河,到得尽有,也有长城,过来长城,就是草原。”

“这里往右,去应州,最后的决战就在应州城里,高大帅收拢残兵,苦守应州,室韦人日日猛攻,始终攻不破城池,到得最后,城里都开始杀马作口粮了,待得马都杀得差不多的时候,室韦人就退了。”

徐杰也时不时问一句:“八叔,当年你们驻扎之地是在哪里?”

徐老八抬头看向北方,手抬得高高,往前指了指,又往东指了指,说道:“那得一直到大同,在往东,有个地方叫长青,长青北面十几里地,也有长城,每年秋,就轮到我们兄弟上去驻守了。”

徐杰点点头,金戈铁马,那是徐杰想象不到的场景,唯有在徐老八坚毅的脸上,徐杰才多少能感受到一点点。

大同府还远,道路并不好走,路上的车辙极深,不知经历了多少载着重物的车辆碾压。

徐老八也在埋怨:“他娘的,如今这些当兵的实在懒惰,当年我们在边镇的时候,这般的路面,上官早就派人来修整了。”

徐老八的话语,也就说出了边镇当兵人的生活,轮换戍边,修路,操练,这些都是军汉们的日常工作。

伴随徐老八的埋怨之声,道路前方忽然尘土飞扬,马蹄声若隐若现。

徐杰向徐老八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徐老八回头又看了一眼徐牛,徐牛打马便出,寻到一处山岗,徐牛下马快速爬上上山岗,然后又快速下山上马奔了回来。

马蹄声也越来越近,徐牛上前便道:“八哥,三百骑,甲胄不多,皆是黑衣!”

徐杰眉头一皱,便是大喊:“备战!”

黑衣,黑马贼!黑马贼来了!

徐杰有意架起的梁子,徐杰有意立的大敌!今日这一战,大概算是给曾不爽的投名状了!

徐杰一声大喊,徐老八已然拔刀,几十徐家汉子瞬间把马匹紧凑了起来,身后还有几十军汉,动作也是极快!百十骑士,立马紧作了一团!

徐杰马蹄不快,慢慢往前而去,保证阵型紧密,敌众我寡,唯有如此紧密在一起,方才能得胜,这是徐杰从徐老八口中听到的。

徐杰莫名有些紧张,倒不是害怕,就是心脏不由自主开始加速跳动,这似乎是徐杰第一次上阵,虽然不是打仗,却也与打仗无异。

一旁的徐老八咧嘴一笑,说道:“杰儿,莫紧张,小场面罢了。”

徐杰点点头,便是徐老八这么咧嘴一笑,徐杰加速的心跳,还真稳了下来。

“八叔,我常常能梦到与你们一起上阵打仗,铁马冰河入梦来啊……”徐杰回了一句,其实有些惆怅悲伤,徐杰所梦,大概是希望自己能入得那场大战,扭转一切悲哀。

徐老八重复一句:“铁马冰河入梦来,八叔也常常如此!”

说完徐老八看了一眼徐杰,叮嘱一句:“若是打起来,紧随八叔身后,千万不能落马!”

徐杰坚定点了点头,也回头看了看众人,没有看到一双慌乱的眼神,不说那些战阵老卒,就是徐虎与云书桓,也丝毫没有慌乱,徐虎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杨三胖却下了马,往一边山岗而上。口中还喃喃说道:“老子的马,跑不快!”

这一语,倒是让徐杰笑了出来,回了一句:“胖子你得骑大象!”

杨三胖还回了一句:“秀才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