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基本上已经找不着自己的我开始进入如幻如梦的世界。杯中暗红色的酒液突然变换成了七彩的,放射出红宝石一般的奇光异彩,餐盘中绿色的菜肴也鲜活起来了,具有蓬蓬勃勃的生命力,蒸熟的大闸蟹又会动了,张牙舞爪地蠕动……

有一天下午,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赵主任,我是梅洁。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我很奇怪,梅洁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不过仔细想想,都是同一个系统,在系统内部,我这个办公室主任的手机号码基本上是公共资源,梅洁想要知道还不是最简单的事情?

“谢谢你,梅洁。我请你吃饭吧。”我按照短信上显示的手机号码给梅洁回了电话。我想我是大男人,不能让女人先请我。

梅洁很痛快地答应了。电话上能听出来,她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我立即打电话在一家档次不低的餐厅定了个情侣包厢,然后,我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再也不能静下心来处理公务,而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胡转圈圈,很像一头性饥渴的公狼。转得无休无止,转得不知所以然,转得头有点儿晕……后来我在门背后的整容镜前梳理了一下头发,做了若干个鬼脸给自己看,伸出手指弄一个“V”形,嘴里还喊了一声“耶”,纯粹一个傻B青年样儿。

你别说,单独请一个漂亮女同志吃饭,对我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秦秀丽那儿好说,在单位的角色决定了我经常不回家吃饭,她一般不会有啥想法。事情本身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现在的男人像我这样连一个正儿八经的情人也没有,实在能算得上模范丈夫,请一位女同事吃顿饭算个啥!尽管这样,我仍然觉得理不直气不壮,怕碰见熟人,做贼似的。比起我的黑蛋儿兄弟来,瞧我这点儿出息!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班。

已经和端庄美丽的梅洁同志四目相对坐到了装饰典雅、摆设整洁的小包间里了,我的内心难免又有一点儿小激动。

“谢谢你。”我满腹真诚地对梅洁说。

“你谢我什么呀?”梅洁很含蓄地一笑,“我应该谢你才对。谢你给我面子,谢你请我吃饭。”

“你看你看,本来的嘛,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笨拙,在漂亮女人面前连话都不会说了。

“先生,您二位喝什么茶?”服务小姐递给我一张茶单,上面无非是龙井、滇红、碧螺春、铁观音、毛尖之类,按杯论价,三到五元不等。

“小梅,你喜欢喝什么茶?”我问女士说。

“就上免费的清茶吧,给你省钱。”梅洁的神态有点儿狡黠。

“那不行。”我断然否定了她的提议,“服务员你给推荐一种既好喝又好看,比较适合女士饮用的。”

“‘绿水青山’行不行?五元一杯。”服务小姐说。

“这名字好。就来一杯绿水青山,给我上一杯碧螺春。”

都是绿茶。梅洁面前的比我的更鲜艳一些,碧绿碧绿,青翠欲滴,泡在水里的茶叶若有若无地游动,有生命一般,特别适宜于欣赏。她也很喜欢,举在眼前端详半天,才嘬一小口品咂,然后又端详,脸上是十分满意的神色。看她那样子,我觉得这茶五元一杯物超所值。

“你喜欢吃什么菜?”我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征询梅洁的意见。

“这很重要吗,大主任?”梅洁反问说。

我再没有问。我点了清蒸多宝鱼和大闸蟹,这都是公款吃喝时多次体味过,感觉很好,但跟妻儿一起吃饭嫌贵舍不得点的,另外还点了两样清爽的时鲜蔬菜。

“不够了再点。”我说。

“你以为我有多能吃?”梅洁的意思菜已经够够的了。

“再上一瓶葡萄酒。”我对服务生说。

等着上菜的时间,我突然又感到局促。心里想多看梅洁几眼,想到有个词儿叫“秀色可餐”,但又怕看多了梅洁会不好意思。想说话似乎也没有合适的话题,于是就一口接一口喝茶。服务员很快就给我续了三回水,梅洁就噗哧笑了:“赵主任你真能喝。”

我也笑了,笑得有点儿尴尬。

接下来,是梅洁不眨眼地看我。她也不管服务小姐在不在场,只要我抬起头,肯定就能与她火辣辣的目光相遇。她简直看得我脸红。我很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没有女人勇敢?

好不容易菜上齐了,服务小姐给我俩面前的高脚杯里斟上酒,续满茶水,就识趣地出去了。

“来,先干一杯。为我们俩人能坐到这个小包厢里。”手里的酒杯似乎能遮羞,能壮胆,我提议说。

“干。”梅洁也举起杯,很庄重地跟我撞,然后一饮而尽。我吃惊她的豪爽,随后也干了。

“再干一杯。”梅洁拿起酒瓶,给我和她都斟上。

“先吃点儿菜。”我说。

“再干!”梅洁站起身,把红色的酒液举起。

我只能响应。

“第三杯。”梅洁坐都没坐下,就又斟酒,要与我再干。

“这样你就醉了。”我真有点儿担心她空腹豪饮会产生不良后果。

“干!”她自己先仰头干了。

我只好又一次被动响应。

三杯酒下肚,我感觉到腹内有一股热力上升。梅洁的外在表现是两腮飞出酡红,眼睛里闪放异彩。

“吃菜吃菜。”我拿起筷子说。

“我是先借赵主任的酒壮壮胆。要不然我一个小办事员见了你这市上大机关的主任会被吓住的。”梅洁拿起筷子说。

“俗。这不像你说的话。”我说。刚刚上来的清蒸多宝鱼散发出清香。

“我本来也是俗人嘛。小机关的小办事员哪儿能脱俗?那我换一种说法吧,小女子为了不怕你这大男人,先饮几杯酒遮脸。这不俗了吧?”梅洁脱下洁白的短外衣,露出紧身的短袖T恤,漂亮少妇的魅力立即四溢开来。

“吃螃蟹。男虾女蟹,这是专门为你点的。”我挑一个肥肥的大闸蟹夹到她面前的盘子里,“直接用手,甭怕吃相不雅。”

“我更喜欢吃虾。吃的讲究还真多,弄得人都不会吃了。”梅洁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类似‘男虾女蟹’的狗屁说法究竟有没有道理,只是听别人说而已。我是男人,在虾和蟹当中更喜欢蟹。”我说了几句很无聊的话,脸微微有点儿热,不是因为酒。

螃蟹的味道确实很鲜美。看一眼梅洁对付结构复杂的螃蟹,姿势仍然很优雅,我心里想,女人的美是与生俱来的,美人啥时候都是美人。

“赵主任你是不是经常单独请女人吃饭?”梅洁突然问我。

“你抬举我了。和老婆以外的女人单独吃饭,这是第一次。”我很认真地回答说。

“我这么有面子?那就再干一杯,为我有这样的幸运。”梅洁眼睛里全是激动。

“也为我的幸运,为你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我们又干了一下。

“我发短信约你喝咖啡,你是不是感觉很唐突?”

“有点儿。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你请吃饭,我才受宠若惊呢。也不知为啥,自从那天陪市局的领导们吃了饭,我就总想见你。为给你发那条短信,我两晚上没睡着觉。也不知道我这是咋啦。”

这时候的梅洁有些羞涩。听她这样说,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一种辨别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幸福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潮水一般冲击我。我专注地盯着梅洁,继续听她说。

“你们那个焦副局长真让人讨厌。别看他自我感觉好,别看他是个领导,无论如何,他跟你没法比!我就看不上他那作派。赵主任你看我是不是喝点儿酒胆子大了,敢非议领导了?你跟姓焦的不一样,你是个诚实厚道的人,也很沉稳,男人就应该这样。我觉得好久好久没遇上过你这样的男人了。在那个酒桌上,我当时就有想拥抱你的冲动。告别时跟你握手,我都要晕了。我这样说你信不信?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轻佻,滥施感情?”梅洁说话时眼睛里热力四射,表情也很丰富。

“信。不会。”我突然觉得梅洁美得让人目眩,而且她和我俩人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距离感。

梅洁对我突然变换了称呼的方式:“赵,我真是这样的感觉。我管不住我自己……”

梅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抬起头来,我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梨花带露。

一位高洁美丽的女人在你面前这样,男人怎么招架得住?我当时真实的想法是想立即绕过饭桌去拥抱她,紧紧地拥抱,但是我没有。我在紧张地思考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在我面前会这样?她是一个女神还是一个**过度的人?她这样的表现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铸造出来的?我与她之间都有可能演绎出哪些故事?接下来我应该干些什么?等等。

但是,我的脑子已经是一盆浆糊,我什么也想不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天知道。一个基本上已经找不着自己的我开始进入如幻如梦的世界。杯中暗红色的酒液突然变换成了七彩的,放射出红宝石一般的奇光异彩,餐盘中绿色的菜肴也鲜活起来了,具有蓬蓬勃勃的生命力,蒸熟的大闸蟹又会动了,张牙舞爪地蠕动,并且不是横行……更麻烦的是,对面的漂亮女人梅洁一会儿像可望而不可及的女神雕像,让你只能仰视,一会儿又像盘丝洞里美貌的女妖精,伸出无数的丝线要将你缠绕至死。

我真的有些晕。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看都没看就摁了关机键,我不愿意有任何人干扰我和梅洁。已经下班了,我的时间属于我,我需要绝对的自由。

后来我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有些发烫,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其妙的冲动……

还好,这天的酒桌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故事。但是,事故发生在回家的路上。

一顿饭吃完,我和梅洁都有了依依不舍的心情。我陪着梅洁在夜风习习、灯光柔和暧昧的马路上徜徉。说什么并不重要,说什么都有点儿像情话。遇到没有人的地方,她还会挽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就会产生麻嗖嗖过电一样的感觉,幸福而又惬意。

这是一段相对偏僻、人行道正在铺设、机动车和行人之间没有隔离设施的马路。我正陶醉在与漂亮女士轧马路那种有点儿神秘又有点儿刺激的美妙感觉中,忽然感到梅洁与我相牵的手脱开了,身子也在一瞬间朝前方飞了出去,紧接着就有摩托车翻倒,灯具和挡板之类破碎的声音。我一下子意识到,遭遇车祸了!

又是狗日的车祸,现在怎么车祸遍地都是,让你躲也躲不开?

这是从我们两人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辆摩托车,没有撞到我,却撞到了比我更靠近马路牙子的梅洁。摩托车翻到了马路牙子外面,骑车人正好一头撞上了水泥电线杆。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梅洁已经躺倒在马路边上没有声息了。撞到电线杆子上的骑车人也没戴头盔,已经头破血流。除了血腥味,我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我赶忙掏出手机,开机,慌里慌张拨打120急救电话。

不大一会儿,急救中心的120急救车“嘀嘟——嘀嘟——”叫着开来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了救护车。还好,需要救治的人并不是我,但负伤的美女让我很揪心。骑摩托的肇事者尽管伤势要比梅洁严重,但我对他似乎无动于衷。

经过检查,梅洁问题不大。她当时摔得晕过去了,身上只是一些软组织挫伤,脑袋上没有开放的伤口,颅内有一点儿渗血,可以采用药物治疗的方法让吸收,只是需要住院。而酒后驾车的小伙子情况严重,颅内出血很多,入院时间不长就被开了颅,后果难料。

梅洁清醒过来后,给我她家的钥匙,让我去取她的医疗保险证和病历。

“不让你丈夫来?”我问她。

梅洁笑了,笑得有点儿苦涩。她的头不能摇动,冲我轻轻摇了摇手。

我自己打的找到梅洁家。看看她家里的摆设,能感觉到这是一个独身女人生活的空间。整个屋子有点儿萧条,寂寥,但是整洁,充满女人气息。我很好奇地到处看了看。梅洁卧室的床头上挂着一幅婚纱照,是她单个人照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更青春的梅洁的照片,那清纯的样子应该是中学时代。我突然想,这女子是不是有很强的自恋倾向?她肯定结过婚,那么男人呢?男人是个什么样子?我对着梅洁的照片审视良久,轻轻摇了摇头,甚至发出一声叹息。

梅洁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回到医院,我思谋着自己要不要留下来陪伴梅洁一个晚上。按理说我责无旁贷,但是跟秦秀丽又该怎样说?

“你回家去吧,我没事。要不嫂子该着急了。”梅洁轻声说。

“那不行,你不能没人照顾。”我感慨梅洁的聪明和善解人意,但是我不忍、也不能离去。

“我已经打电话给我姐了。她会来照顾我的。”

过了不一会儿,梅洁的姐姐果真来了。她姐姐长得比梅洁丑多了,而且进了病房咋咋乎乎,旁若无人,招人侧目,惹人讨厌。

“这是赵主任,是我的领导,是他把我送到医院来的。”梅洁给她姐介绍说。

我点点头。她姐姐看我的眼神却有几分疑惑。

“赵主任您回家去吧。夜深了。谢谢您。”当着她姐姐的面,梅洁说话客气而又得体,但她看我的眼神仍然火辣辣的。

看来我只能告退。

我告退。

尽管心有不甘。

(13)我带着两瓶茅台酒去拜访日报副总编

在喝到半醉的情况下,我借酒遮脸,扑通一下给李副总编辑跪下了:老哥,兄弟实在没办法,只有请您帮忙了!就在双膝着地的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脊梁骨也没有了。“兄弟,你这不是难为我嘛!”李副总编辑把我扶起来,好一阵儿数落,“男人膝下有黄金……这不是折我阳寿嘛!”

已经到凌晨一点钟了,秦秀丽还没有睡觉。不仅没有睡觉,还直挺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进门的时候,她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像看贼一样审视着我。我或多或少有点儿做贼心虚,不敢正面迎接她的目光。

“做啥去了?”

“单位有应酬。”

“哼哼。”秦秀丽发出冷笑,更让我心虚,“你们局长打电话找你,说你手机不接。我问过他了,单位没有饭局。你啥时候学会说谎骗人啦?哼哼。”

我再看看秦秀丽,竟然被吓了一跳。女人一冷笑,面目就狰狞。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千万不能冷笑。

“跟朋友喝酒不行?”我继续跟这婆娘嘴硬,但是她说了,曹局长打过我手机,肯定是被我挂断的那一个,这让我感觉心里不安。

“跟朋友喝酒?跟朋友喝酒犯得着给我说假话?连顶头上司的电话都不接。一进门我就看你心怀鬼胎!哪个男人有心事能瞒过自己老婆的眼睛?你当我秦秀丽是傻瓜?老实交待,你今天晚上到底干啥去了?”秦秀丽穷追不舍。

“咦,你这婆娘!就是和朋友吃饭去了嘛。回家的路上遇到摩托车把人撞了,我学雷锋做好事,帮着把人送到医院去了,难道不对?你这臭婆娘事情还不少!他姓曹的给我打什么电话?八小时以外他还要管我?我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空闲?”我气壮如牛正是为了掩饰心虚,说话真真假假却是为了把秦秀丽带到沟里去。

“行行行,你说你干啥了我不管。哪怕你是当嫖客找小姐去了,只要别把艾滋病带回来。人家曹局长找你可是好心,他让我告诉你,这几天组织部要下来考核处长,同时考察处级后备干部,让你最近一定要把工作做好,不能出任何纰漏。他还让我提醒你,该做的事情要抓紧。我看你一点儿不着急,大半夜的不知钻到那个女人裤裆里去了!你记着姓赵的,你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必须保持清醒头脑,不能自己跌跟头,尤其不能犯桃花,古今中外男人栽倒在石榴裙下的可太多了……”秦秀丽慷慨激昂理直气壮,水平赛过演说家和党政机关的政工干部。她的一席话真把我给镇住了。

“最近我老听你这臭婆娘、臭狗头军师的,厚着脸皮给当官的行贿,结果呢?碰了好几鼻子灰,把我弄得都没有信心了。提拔干部有条例,有严格的操作规范,党的政策从来没有规定被提拔的人还要去‘活动’,去给上级领导送礼行贿。我简直不知道该咋办了。我这脸皮厚度有限,再不去弄那些伤脸墩沟子的事情了!哪怕不提拔,不当局长,咱的日子还不照样过?”我也弄不明白自己说出话来为什么还是嘴硬。

“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罢了,其实你心里比我更明白。人家曹局长把不该说的话都给咱说了,你再不努力,那就是死狗扶不上墙头,到时候再甭怨旁人。你不是经常说,人的一生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的地方只有几步,你已经到关键时刻了。这时候哪怕多喝几口恶水(泔水),那是为了一辈子不再喝恶水。小个子潘长江演的那个电视剧叫做‘别拿豆包不当干粮’,那话不对。你眼下不能太把自己当人,韩信还能受**之辱呢,你算个啥球东西!”

“我就是死狗扶不上墙头,我就是个‘啥球东西’,咱认命行不行?我现在也想去求爷爷告奶奶,但是提上猪头找不着庙门,有啥办法?”我十分丧气地说。奶奶的秦秀丽也提韩信,问题我不是韩信,**之辱未免不是福分,也不是谁想遇到就能遇到的。

“嘘——”秦秀丽长叹一口气,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咋遇上你这号没出息的男人?”

我没吭声,脱衣上床钻被窝。我的内心其实在翻江倒海,我绞尽脑汁紧张思索千方百计要为当局长想出办法来。我是在官场上混的,我比谁都清楚,既然要从政,就应该争取弄个处长干干,从科级到处级,是一个重要的台阶,尽管难度大,但要是上去了,待遇就会跟着上一个大台阶,不仅包括职务工资、职务津贴,还有车子、住房、电话等等,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有处级以上干部才是领导呢,科级干部屁也不是。问题在于,眼下我究竟要怎样去努力?再具体些说,我进攻的下一个目标是谁?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把他拿下?

“老赵,我真给你打听到一个门路。”秦秀丽也已经钻到了被窝里,她扳着我的肩头说。

“啥门路?”

“有一个人能跟市委组织部的吉部长说上话,而且还挺管用。”

“谁?”

“老李,就是报社的李副总编辑。你不是常夸李副总是咱们市上最厉害的书法家,他还给你写过字嘛。”

“是的,老李和我感情不错。不过我没听说过李副总跟组织部长有啥关系,他们的年龄差一大截子呢。”

“这里头的关系比较复杂,拐了好几个弯。是这样的,组织部吉部长出身干部世家,他老子是个正地级领导,‘文革’中有一段时期落难,被发配到李副总他们村监督劳动,李副总有个伯父,曾经跟老吉书记——就是吉部长的老爹——有过很深的交情,好像救过他的命。老吉书记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老李他伯父也快八十岁了。有这种关系,那八十岁老汉要是能给吉部长说个话,肯定管用。我听说老李当报社的副总编辑,也是吉部长起了关键作用。”

“你说的这关系太复杂了,七拐八拐的,咱能用上吗?”我听完秦秀丽的介绍,感觉这事情根本不靠谱,基本上属于八杆子打不着,所以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你听我给你分析。这关系还是能用得着,关键看你怎样操作。先说你和老李的关系,他跟咱们上的同一个大学,跟你算是师兄弟,他的为人也和你是一路,不会巴结逢迎,很有些知识分子的迂阔,所以你们意趣相投,有共同语言。你不是说他跟你感情不错吗?这样你求他不存在抹不开面子的问题。你去跟老李推心置腹,求他帮你一把,应该没有问题。”

秦秀丽这样说,我觉得也有道理。于是我点点头。

“只要老李肯帮忙,事情就好办了。让他把你带上去找那个李老伯,去的时候给老汉拿些礼物,再叫老李在他老人家面前多说你的好话。只要那个老伯肯给吉部长推荐你,这事情就能有几成胜算。”

“叫你说起来好像这事情简单得很,实际上没那么容易。”尽管秦秀丽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仍然没有信心。“我和老李个人感情是不错,但是这种投机钻营、巴结逢迎的事情,他不一定肯帮忙。再说啦,就算老李肯帮忙,他又不能直接去跟组织部长说,再去求李老伯,那个年龄的人尤其是农村人没有现在城市人这些弯弯肠子,老汉要是不给面子,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得啦得啦,就你不食人间烟火!老李不投机钻营,怎么能成副县级干部?你去问问现在当上官的,哪个没有托关系,走门路?再说啦,这年头求人帮忙,没有干指头蘸盐的,只要他帮忙,咱也不会亏了他。事在人为,还没有去找,你咋就知道不行?咱要自己给自己长志气。你放心去找李副总,磕头下跪也要求他帮这个忙。咱现在不是没有更好的门路嘛。前面找曹局长,找毕副市长,事情都没弄好,要是再不把吉部长抓住,你提拔局长的事情恐怕真的就没有希望了。明明知道这是一次机会,咱要是抓不住,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能你能!秦秀丽呀秦秀丽,我还真小看你了。行吧,我豁出这张脸不要了,你说咋办就咋办。”

在我亲爱的老婆怂恿和陪同下,第二天,我带着两瓶茅台酒去拜访日报副总编老李。老李不抽烟,对酒算是有一点儿嗜好。

“哟嗬,今儿太阳是从那边出来的?兄弟来看你哥我,还茅台酒的干活儿!既然你拿来了,咱哥俩儿现在就喝。叫你嫂子随便弄两个菜,你们就在这儿吃晚饭。孩子怎么没带来?”老李见了酒很高兴,对我们夫妇登门也很热情。

“饭就不吃了,省得给嫂子添麻烦。孩子还在邻居家寄放着呢。”秦秀丽推辞说。

“弟妹这是哪里的话!你们在这儿吃顿饭,我喝这茅台酒基本上就心安理得了。我和赵主任是好朋友嘛,你们要是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那就把酒拿走。”李副总编辑说。

“好好好,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就在您这儿吃饭。你们俩说话,我到厨房给嫂子帮忙去。”秦秀丽颇能随机应变,她的社交能力让我自愧弗如。

“咱先品尝品尝?”看来老李的确馋酒,拿着茅台不忍释手。

“好好好,我陪老哥您喝。”我附和说。

老李拿来两只酒杯,拧开瓶盖儿,茅台酒特有的香味立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很好闻。

“好酒!看来兄弟你拿的酒不是假的。”老李斟酒,那酒液有点儿粘稠,有点儿淡淡的颜色。老李举起杯,看了看,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兄弟,来来来,咱先干一杯。”

我们俩就干喝起来了。茅台酒味道不错,很醇厚。

三杯酒下肚,老李话就多了。他也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一肚子牢骚:“黑暗啊,兄弟。想当初你老兄我在一线当记者,在咱们这城市里也算名人,无冕之王,谁敢惹我?谁见了我不敬三分?不知道喝啥迷魂汤了,非要当个烂毬副总编,整天跟上跑龙套,干不成正经事儿,处处受制于人,窝囊呀!你知道我们的姜总编辑是个啥?啥也不是,啥也不懂,除了在市上领导、宣传部领导跟前谄媚摇尾巴。他懂得五个W吗?他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来吗?论采论编论写稿子他都没有资格给我提鞋跟儿!可是,人家就能居高临下地管我,就能趾高气扬发号施令。有啥办法呢?遇上这么个顶头上司,累不死也把你气死。妈的×,官场黑暗呀!兄弟,哥给你说句不该说的话,当婊子也比当受制于人的小官强!要么就当大官,当一把手。尤其像你我这样的,读了点书,自视清高,脊梁骨还想挺得直直的,最好别在官场上混。痛苦呀,窝囊呀,羞先人啦……”

老李的一席牢骚话,把我弄得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就是就是,遇上个混蛋顶头上司,整天受窝囊气,真的比当婊子还不如。”我只好附和着他说。

“要当一把手谈何容易?你甭看人家业务能力差,没正经本事,但是人家会溜须拍马,会讨领导欢心,这也是一种为官之道。咱这种人学也学不会,他妈的×!”听老李这话,他好像并不是真的讨厌当官,而是觊觎着一把手的位置。还好还好,话说到这儿,我可以接着他的话题来念自己的经了,我没有忘记我是来干什么的。

“老兄啊,你比我强。再怎么说,你是领导干部,又是业务上的行家,报社那些编辑记者,哪个敢不听你的?再说,不懂业务的人,外行领导内行,总是不能持久的,说不定哪一天你就是一把手了,该忍就忍一忍。可我呢,当个办公室主任,单位上谁都是我的领导,谁都可以把我拨得团团转,要多累有多累,要多烦有多烦,还不知道啥时候是尽头。”

“你要争取当局长。要么就别干了,换个单位,换个做具体业务的地方也行,只要能独当一面,不受人欺负,也挺好。”老李很随意地说。

“不不不,我已经在我们局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再换地方又要从头做起,谁知道能不能混出个人样儿来?问题是现在我这位置不上不下的,难受。要是能再进一步,像你老兄一样,弄个副处级,不再处处受人欺,生闲气,待遇也能提高一大截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把话题逐渐引导到我所期望的方向。

“那你就努力争取啊。话说回来,从科级到处级,这是一道坎儿,不容易迈过来。要是当上了,待遇确实不错,很实惠。”

“老兄啊,不瞒你说,兄弟也想在这方面努力努力。今天来拜访,就是想请你帮帮忙。”

“哦,请我帮忙?我还真没想到。我说嘛,你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我还是想不出来,我怎么能帮上你的忙?”

我吞吞吐吐说了想请老李向他的伯父求情,然后再让老伯父去影响市委组织部长的想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李朗声大笑,“真有你的,兄弟!这样拐弯抹角的关系都让你弄清楚了,可见你花了功夫。不过,我可能要驳你的面子,这忙我还真帮不上。我伯父是个老正统,脾气倔得不得了,我要是寻他办这种事儿,他不拿根棍子把我撵出来才怪呢。你趁早想别的办法,这条路没有指望。”

老李的话让我凉了半截子。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吃饭之前,我找机会把情况给秦秀丽作了通报。我家这婆娘急得小脸儿都白了,她眼珠子一阵儿乱转,似乎又有了主意:“吃完饭我把嫂子拉上出去做美容,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不管你采用什么办法,磕头下跪随你便,你必须给我把老李拿下。老赵呀老赵,事关你自己的前途命运和我们全家的幸福,你看着办。”

亲爱的夫人给我下了死命令。我只能奋勇前行,义无反顾。眼下的我特别需要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邱少云不怕被火烧死的那种大无畏精神。

饭后,两个女人携手去做她们感兴趣的事情,我和老李坐在他家的客厅里继续品酒。喝到半醉的情况下,我借酒遮脸,扑通一下给李副总编辑跪下了:“老哥,兄弟实在没办法,只有请您帮忙了!”

就在双膝着地的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脊梁骨也没有了。

“兄弟,你这不是难为我嘛!”李副总编辑把我扶起来,好一阵儿数落,“男人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咱们是兄弟,你给我跪下,这不是折我阳寿嘛!”

我再抬起头来,就看见老李眼神里面有一丝没来得及掩盖的鄙夷,我忽然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就像打尿颤那样全身一哆嗦,似乎将鸡皮疙瘩抖掉了一部分。

“你都这样了,我不给你帮忙,显得你哥哥我不够意思,要给你帮忙吧,确实是难为我自己。你简直是逼我嘛。”老李一边说,一边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我的脸羞臊得成了猴屁股。地板上确实没有老鼠窟窿,否则我肯定一头钻进去。但是为了达到目的,我继续把自己的脸当成猴子的臀部,装疯卖傻地对老李说:“你是我哥,我亲哥。给你下跪是应该的,我心里不难受。你要是为难,不情愿给兄弟帮忙,那也不要紧,逢年过节兄弟还给你提茅台五粮液,咱哥俩一起喝他奶奶的喝。你要是能在关键时刻帮兄弟一把,那就意味着你比我亲爹对我还好!兄弟一定会重重地谢你,一辈子记住你的好。你要是把这个忙帮成了,兄弟再跪下给你磕十个响头。”

“对了对了对了,我实在领受不起。兄弟呀,我今儿算认识你了,你厉害。你将来要是发达了,甭忘了你哥就行。剩下这一瓶茅台酒我也不敢喝了,你回去带上。以后你想喝酒了,哥我请你。你赶紧走走走……”

李老兄把我从他家赶出来了。

那瓶茅台酒我放在了他家的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