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接触多了以后,杜山阑了解到,骆希涵大部分时间被妈妈关在屋里,午饭是冷掉的黑芝麻糖饼,他用热水泡着吃;邻居小孩在楼下捉迷藏,他躲进窗帘后跟着数数;最夸张的是,他没去上过学。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杜山阑不敢相信地拉开他的书包,里面只有破破烂烂的美术本以及秃了的铅笔,剩下是凑数的树枝和树叶。

骆希涵抱著书包理直气壮地说:“妈妈教我写字,我会写!”

杜山阑拿出上次收到的那封“天书”,“这就是妈妈教你写的字?”

骆希涵害羞得耳朵都红了,实在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

杜山阑头疼。

他妈妈到底什么情况,挨着最近的邻居也讲不清楚,只知道她被富家太太找上门打骂,孩子大概是那家男主人出轨的产物,虽有悉心取出来的名字,但至今没能上任何一方的户口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黑户。

没有户籍,对入学肯定有影响,富家太太抓住这条把柄,暗中给她下绊子,逼她弃养。

知道这些隐情后,当时薰万分局促地找上门,询问小学用过的课本还在不在时,杜山阑只觉得心酸。

就算是出轨生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何必逼到这般田地?

他强行拉着骆希涵的手,到文具店海购一番,拼音本、算数本、套尺卷笔刀……把小书包塞得关不上才勉强罢休。

防止时薰再拿钱来还人情,他把学习用具通通带到自己家,命令小朋友每天晚饭后过来上课。

那阵子,兰高流传一个恐怖的传言,某揍人不眨眼杜姓校霸,专门叫成绩好的同学去天台,威胁交出曾经用过的学前班教材。

杜山阑家里的课本很快堆成小山,他从里面挑出最新最好的那本,扔到骆希涵面前:“今天学五页!”

骆希涵不敢说话,委屈得嘴巴瘪下去。

然而很快,杜山阑发现这样根本行不通。骆希涵不愧为哭包,看不懂拼音要哭,算错算数要哭,要是气急败坏吼他一句,那完蛋了。

还好,院里有只会说话的鹦鹉,实在哄不好,就让鹦鹉来,听到鹦鹉叫“爸爸”,骆希涵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

他泪眼汪汪地对鹦鹉说:“我也没有爸爸,没有爸爸的才是好孩子。”

鹦鹉的智商并理解不了如此复杂的长句,继续呆呆傻傻地叫着“爸爸。”

杜山阑把他抱起来,很没好气地问:“这话谁说的?”

骆希涵抽抽嗒嗒地说:“妈妈。”

杜山阑一时间陷入沉默。

教孩子的任务比想象中困难得多,五岁的小朋友,没有零星半点的基础,足足一周时间,没能教会他写自己的名字。

即便如此,每晚,骆希涵小朋友雷打不动地坐在家门口,远远见他回来,就从台阶上蹦起,撒欢小狗似的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着小脑袋叫一声哥哥,杜山阑摆着臭脸,颇为高冷地“嗯”一声,掏出钥匙开门。

某个傍晚,杜山阑被班级主任留下训话,耽误了一小时左右,当他紧赶慢赶回家,门口空无一人。

杜山阑稍稍怔了会儿神。

他手里还提着昨天答应会买的糖炒栗子。

一直等不到他,所以回去了吗?

杜山阑心里不安,提着仍然热乎的糖炒栗子,转头朝骆希涵家走去。

路程并不远,走十分钟就到了。穿过大爷大婶们纳凉的院子,登上布满黑印的水泥楼梯,到了骆希涵家门口,他停下来,礼貌地敲门。

敲门声异常沉闷,屋里有动静,但始终没人开门。

杜山阑觉得奇怪,走到走廊边上,越出身子去看。从那里可以看到骆希涵家的阳台,骆希涵曾经抓着外挂空调爬出去玩,吓得时薰用防盗网把阳台整个围了起来。

就是那天,杂乱狭窄的水泥阳台上,时薰打了满满一大盆水,无声地痛哭着掐住骆希涵的后颈,无言地挣扎着把骆希涵按在水里。

骆希涵的手脚被绳子捆住,没有发出半点不听话的声音。

斜阳呈惨红色,挂在阳台那头的天边。

- - -

时涵从溺水的梦里醒来。

满头冷汗。

手机压在脑袋底下,机身烫得仿佛被火烤过,已经没电了。

临睡前他给杜山阑打电话,赖着不挂,两人沉默僵持,结果不小心自己熬睡着了。从夸张的发热量判断,电话应该一直没有挂。

时涵爬起来充电,等待这台破旧手机重新开机的漫长时间,趴到地上,从床底拖出一只纸箱子。

纸盒积满陈灰,依稀能辨认XX矿泉水的商标,在骆家时就一直这样搁在床底,里面装的,是他回骆家之前,所有的回忆。

小时候,他把这盒东西看作**,常常在半夜钻到床底,一边哭一边抱着盒子入睡。他的梦游说不定就是这样来的,虽然平时从没出现过一早起来睡在别处的情况。他被关在骆家的别墅里,无论如何哭喊,妈妈也没有回来,最终把这盒旧东西当作了依靠。

其实盒子里没有什么稀罕物件,无非是妈妈买的衣服玩具,当初时薰就是用这样一只便利店要来的矿泉水包装箱,把他有且仅有称得上快乐的五年人生装封,丢在了骆家大门口。

时涵面容平静地打开纸盒,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其中有一只小黄鸭,时薰差点淹死他的那天,小黄鸭就漂浮在洗澡盆里。

他把小黄鸭放到一边,再低头,看到一根冰棒棍。

非常普通的木制冰棒棍,刻着再来一支。

时涵坐到地上,轻轻抚过那根木棒,眼神无力而悲伤。

八岁,骆星遥把他推下阳台,摔到脑袋,造成失忆,许多事情都是后面慢慢回想起来的,而他至始至终,没能回想起给他买雪糕的人是谁。

是很重要的人,每每令他心如刀绞,但姓甚名谁,音容笑貌,全无踪迹可觅。

有时他会负面情绪爆发,爆发得多了,就淡了惯了,慢慢也学会试着放下。

像他这样的人,想好好活着,是决计不能有心执的。

就当是命,注定要他忘记一人。

他自嘲叹气,披了件外套,准备到阳台抽烟,宿舍门打开,冷不丁吓了一跳。

周航宇搬走后,公共活动区域总算整洁了,不会在夜里一不小心被哑铃之类的东西绊倒。已是深夜,对面自习室的灯光偷渡过来,堪堪照亮一面白墙,墙上倒挂着一人,形容鬼魅。

“啪”——时涵按开了灯,才看清,那是个贴墙倒立的人。

他惊魂未定地抚住胸口,“大半夜的,你在干什么?”

左梓乐一动不动地倒立在那,数条汗水顺着脸倒流。

时涵看着他臂膀上鼓起的肌肉,忽然想问问他,这么变态的行为是不是跟表舅学的。

对方不理人,他也懒得继续耗,默默绕过,到阳台点烟。

刚吸了两口,身后传来双脚落地的声音,回头,左梓乐从墙上下来了,目光晦暗地盯着他。

他不解地皱眉,“找我有事?”

左梓乐用眼神指了指,“你还会抽烟?”

抽烟这件事,时涵并没打算刻意掩藏,大方地递过去一根:“嗯,你要么?”

左梓乐略一摇头,“我不抽烟,以前被表舅训过。”

时涵顿了顿,几颗火红的烟灰坠到脚边。

“你表舅?就是在办公室揍你那个?”

“嗯。”左梓乐突然问,“那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想起那天晚上的经历,时涵心虚地扣了扣唇下小痣,“当然是去买药了。”

“我去校医室找过,你不在。”

“……我去外面买了,回来太晚,就去了朋友家过夜。”

诡异的几秒钟静默。左梓乐垂下视线,似乎犹疑,“那天,不是故意揍你的,看你和周航宇打架,好像藏了招式,想试试而已。”

时涵想起那丧心病狂的一脚,颇为后怕地耸肩:“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经常被打,练出来了而已。”他掐灭手里的烟,走进去说,“左梓乐,你表舅,经常打你么?”

左梓乐摇头,“不,他很少管我,上次还是刚刚说的被他看见抽烟,那时候我高二。”

时涵惊讶:“怎么可能?他很关心你吧,还特意跑来学校看你。”

“你想多了,杜家那么多亲戚,像我这样辈分低的远亲,能记得住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特意关心?”

时涵干巴巴地眨眨眼睛,既然不是关心左梓乐,那总不可能是关心他吧?

可是,杜山阑也不可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在学校里打架,除非特别找了人盯着。

他干嘛这么做?他们非亲非故,犯得着?

左梓乐准备回房间了,时涵连忙叫住:“对了,你知道学校的特别生活补贴吗?我问了好几个同学,都说不知道这事。”

“特别生活补贴?”左梓乐清晰地念出来,而后确定地摇头,“没有这个说法,学校所有奖助学金都在官网有公示,你被骗了吧?”

时涵继续眨眼,他上回明明拿了一万,怎么能说被骗?

难道是校长大发慈悲偷偷赞助他?可他以及他去世的爸爸以及还在蹦跶的哥,都和校长不熟——莫名的,思维跳跃到杜山阑的家门密码。

什么情况才会把别人生日设成家门密码?至少得是暗恋吧?

“砰”的一声,左梓乐关上了门,外边只剩时涵一个。

夜风呼呼从阳台往里灌。

时涵一把捂住脸,手掌下一阵冷一阵热地流过。

不会吧?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

许久后,他冷静下来,重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不管怎么说,杜山阑对他的态度就是很奇怪,至少,他得去验证一下。

作者有话说:

谢谢SerenaG宝宝的打赏~

更新计划是:必读前根据榜单任务更新,上周无任务,我就没上长佩,这周以及下周都是3更;必读后日更。

看到大家在等更新真的抱歉啦,是我没提前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