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对生的敬畏，才是‘守护’的最大意义。”
漫长的试炼大道，终于到了终点。
因为，已经无法再继续了。
脚下的路，被一条宽而湍急的大河所取代。
如果前方是断崖，那么或爬或绕，总有前进的可能，是大河又该如何？
河水正流向一个超出他们想象的地方。
站在河边，向前眺望，向前眺望，明明该有的地平线消失不见。远方的风景，被一道黑色的高墙斩断。
细看，那仿佛舞台的幕布，又好似垂直的星空，又或者，一场蓄谋已久的永夜。
天、地、河流，都延向那黑暗，又都被它截停。夏一跳忍不住幻想，如果能够飞进那黑暗，是否会看到这条长河如瀑布一般灌下鸿沟？那些水最终会流到哪里去呢？他将来要如何跟姐姐们口述这样的奇观呢？
唯有一点是清楚的。
这就是“天尽头”。
这就是他所在的画中世界的边缘，壁画就是从这里开始断裂的！而缺失的另半幅画、另半个世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或许，并不遥远。
因为他们猛然摇晃了一下。这巨大而熟悉的动静说明：两块缺失的世界正在合拢，龙正在复苏。
没准龙的残躯就在他们脚下！
“守护神在哪里？”夏一跳问六道众，这是上次跟穆朗撕了之后，他第一次主动搭话。
穆朗也没有跟他计较——或许只是没空。六道众均焦躁不安。都来到这一步了，他们也急着知道守护神的下落。
“上师说过：汝之心系，穷处必现。”日则道，“这不就是‘穷处’了？没路可走了，我们也通过了所有考验，守护神大人为什么还不现身？”
他们彷徨一阵，又搞起跪拜那一套，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的神都没有做出回应。
夏一跳总觉得，六道众看他的目光多了怨念。想来在他们的完美修行中，只有他救了穆朗这件事算一个污点。
这时穆朗露出顿悟的神情：“或许最终关卡近在眼前，只是我们视而不见。”
日则们都很迷惑，只见穆朗正了正衣袍，朝着河水走去。
“等等，你干什么？”夏一跳大惊。
另五人纷纷恍然大悟，亦步亦趋。
“你们……你们要自杀吗！”夏一跳跑到穆朗面前拦住他。
“不是自杀，是去见神。”穆朗的神态完全是大彻大悟，“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请不要妨碍我们了。”
“不行……你们听我说，这太傻了！”
穆朗微微一笑，迈出坚定的步伐，夏一跳被撞倒在地，想拉住他，却又怎么能同时阻止六个人呢？
“天哪，别开玩笑了……”
六道众维持着庄重的姿态，慨然步入了河水，瞬间就被激流挟裹。
夏一跳看着六人迅速远去，却还努力维持着合掌手势，甚至一边呛水还一边祈祷。这跟殉道有什么两样啊！
要怎么才能救他们？
他需要超能力，需要超能力啊！
需要超能力？
夏一跳突然发现，他的身体也像眼前的河，奔流着澎湃的力量。
是“翻天覆地”！什么时候复活的？是刚刚，还是早就回来了，但他最近太习惯用肉身直面困境，以至于竟忽略了。
或许真的是压抑太久了……
现在的他，力量十足啊！
夏一跳双手向上一举，水流霎时化作万千银箭，被河床给喷了上来，连同载浮载沉的六个术士一起！
溺水的六道众忽然又接触到了空气，第一反应无不是疯狂呼吸，同时咳出喝下的水，然后才看清当下发生了什么。
“夏！你……”回过神的穆朗气急败坏。
“穆朗！你看！”一名术士却分外激动。
水流的飞天暴露出了宽广的河道，在淤泥与卵石之间，有一张脸！
一张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脸，头与身体都被埋得更深，仅有仰起的面庞拱出河床。它的五官如同青铜铸就般硬朗威严，同时又散发着悲悯之气。
六道众异口同声：“守护神大人！”
“这就是……”夏一跳也无法不被吸引走注意，分神之下，重力紊乱，因为他虽然升起了一部分水，但整条河的流动却是生生不息的，他忙将六道众放到岸边，同时解除对水的束缚。
“哗——啦——”
仿佛巨大的瀑布从天而降，灌入那大半挖空的河槽，甚至激起一个奇崛的浪头，不偏不倚冲打在夏一跳身上。
“唔哇！”
突然被泼一身的夏一跳掉进了河里，接连呛水，忙欲发动能力飞起，谁知立刻就被推着撞上了一块礁石，后脑勺仿佛挨了狠狠一闷棍，天旋地转，无力地沉入水中。
“……夏？！”穆朗失声叫道。
少年被水冲走，瞬间没顶，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那不就是刚才他们在夏一跳面前上演的吗？
当时夏一跳是怎么想的？他救他们的时候，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吗？即便之前才因为多管闲事而一次次起冲突？
“穆朗，”日则们在他身后说，“试炼是不是还没结束？”
穆朗无言以对，双眼直勾勾地看向重新蓄满水的河床，那守护神所在的方位。
不是错觉……他看到了，来自河里的两束精光，守护神睁开了眼睛，守护神在苏醒！
他们终于站在了神的面前。
他们要展示属于人的无畏。
这本就是试炼的主题，不是吗？
可……
在看到守护神的目光前，穆朗已经动身向大河奔去，一个猛子，扎入激流。
“夏！”
他被水推得快速前进，尽头是一旦碰触了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断幕”，但他却还拼命划水，好让自己可以更快一点……好让自己追上夏一跳！
“夏！”
后脑勺渗出丝丝殷红的夏一跳，一边踩水一边勉强张开眼睛，看到穆朗时几乎怀疑自己被撞出了幻觉。但穆朗的手伸过来了，温暖的五指用力将自己向他拉去。
两人在水中失控地打转，穆朗把夏一跳护在怀里，免得他再撞上锋利的礁石，但他怎么也没有办法将他救上岸去。
“为……为什么？”夏一跳困惑了，“你为什么来救我？守护神就在——”
“……我需要守护神。”穆朗努力让自己的头露出河面，“但我也要当一个人啊，夏！我不要我的朋友死！”
夏一跳的眼泪再度夺眶。
下一瞬，他们又一起撞上了大石，冲击力之强，几乎能听见骨头的寸断，刚想使用力量的夏一跳痛得神思恍惚。
结果，居然要死在试炼的尾声阶段？
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哗啦哗啦哗啦……”
双脚忽如踩到了大地，一个宽厚坚实的平台将他们托出了河面，被带起的水稀里哗啦地四下流走。世界末日的预感，就这么被举重若轻地瓦解了。
两个溺水者定下神来，“啊啊啊……”穆朗发出语不成调的惊叹。
救了他们的，正是守护神！它伸出一只手，如同鞠一捧水般轻描淡写地捞起了他们！守护神高逾十米，顶天立地，浑身正滴滴答答细水长流，它戴着头盔、身穿战甲、腰间佩有大剑，但些装备又仿佛与它是一体的，与它的皮肤一般喑哑，不知属于什么材质。
是的，从各个方面来说，这都不像是“神”，而更像是“神像”，它的造型，它的表情，它的气质，都让夏一跳想起空中楼阁里供奉的塑像。谁能想到，“守护神”就是它们的放大版？
守护神将二人放到地上，日则五人激动地跑来。
“夏，穆，你们没事吧？”
二人摇头，穆朗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
日则擦擦鼻子，说：“你去救夏的时候，它忽然就从水里站起来了。我们还以为守护神大人终于显灵，便请求它救你们，结果它真的就去了……穆朗，神跟想象的不一样啊。”
“显然，是神借了这个外壳向我们展示神迹！”穆朗说。
“不，我觉得这不是神，”夏一跳说，“这是……某种装置。如果在我们那里，我会说这是机器人，但……”
他伸手抚摸着守护神，近看才发现，这巍峨的巨像其实千疮百孔，像是经过了什么惨烈战斗。哦，莫不就是当初的屠龙之战？它的身体……
“不就是控物神晶吗？”
六道众集体一怔，纷纷上前斗胆抚摸神躯，事实上这么做了之后，更加证实了“神”并没有自主行动的能力。而构成它的材料，的确与暗红色的控物神晶一致！
“我好像明白了。”夏一跳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神。或者说，守护神从一开始就是你们自己。不知道它是由谁制造的，但六道众一定是唯一能驾驭它的人。也许是因为它太庞大，一个人的脑力不足以负担，所以才需要六个心意相通的人配合驱动吧。后来它在跟恶龙的战斗中负伤了，一直沉睡在这里，而从它身上掉落的‘控物神晶’，则被你们使用至今。其实，你能用思想操作神晶，不正说明了也能操作守护神吗？”
这番话过于有理有据，六道众不得不表示赞同。
“慢着，我还有一件事不懂。”日则摸着下巴，“如果六道众能驾驭守护神，为什么我们急切地寻找它时，不见它现身呢？我们差点儿集体死在河里了，要不是……”
夏一跳问：“它是怎么动起来的？”
“不知道……我们想着救你们时，它就突然……”粗枝大叶的日则，这时也露出一丝羞惭，“对了，夏，还没有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虽说试炼无情，但我们其实都很感激你的所作所为。”
另四人也不约而同地向他行礼。
“不用了，而且你们后来也想着要救我，不是吗？”夏一跳欢畅地笑了，“我想我全都明白了。为什么上师要我们走这趟试炼之路？锻炼意志和肉体固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毕竟你们要操作这么巨大的神像，没有坚强的意志是做不到的……可是要‘启动’神像，一定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是什么呢？”
众人思索，穆朗悟道：“就是勇气。但我们对勇气的理解，一直都错了。”
“对！从恶龙手中保护世界，哪怕牺牲也在所不辞，这种觉悟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才能诞生强大的精神力量。”夏一跳激昂地说，“但是，愿意牺牲并不代表就不能怕死啊。只有怕死，才能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更好地守护他人的生命！”
“然而这一路，我们想的却是不能流露丝毫畏惧，哪怕死亡近在咫尺……”穆朗汗颜，“一直到我们想救你——哪怕暴露出人类的脆弱也仍然想救你，神才真正认可了我们，回应了我们！”
一名术士感叹：“原来如此。对生的敬畏，才是‘守护’的最大意义。直到那时，我们才真正在心理上进入了‘守护神’的角色，于是，神像就动了！”
六道众一起眺望守护神，那昂然的巨像，神情与他们一样骄傲。
夏一跳说：“你们的意志，能够畅通无阻地传给它了。”
穆朗说：“是的。巨大的‘控物神晶’将我们的心连接在了一起，六道众的羁绊从未像此刻这么牢固。我们既是彼此，也是守护神。”
说罢，他们默契地分两边跑向前去，神像垂下双臂，任六人踏着关节，跃上了肩头。
夏一跳笑道：“真帅。”
“夏，一起来吧。”穆朗说，守护神心领神会地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让我们一起，把那条龙赶回地狱里去！”
大地又开始震动了。
但是屠龙者们，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