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过了这么一个团圆的中秋节,边城便好似一下入了秋,沈娇是头一次来到这么偏的地方,尚未来得及四处逛一逛,便收到了都城里一封又一封加急来催的信。

当天夜里,沈娇沮丧地翻着这些信,陆清显也跟在一旁慢悠悠地看,指尖绕着她的发丝,“此地格局已定,你可放心离去。”

南疆已不成气候,而镇南军却如日中天,只不过再等一些时日,便会被彻底收并入楚国的版图。

多少丰功伟绩的帝王不曾实现的宏图大业,在沈娇这一代尘埃落了定。

沈娇紧抿着嘴唇,忽而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她的眉头浅浅皱起,鼻尖泛着莹润的光,“你留下来又有什么好玩的?”

落云军已经顺服了秦昭然,这里已经没了他什么事情,他留下来做什么?

陆清显只是摇头,接着放开搂住沈娇的手,仰头睡下,“不去。”

边城物资稀缺,便是陆清显的房内,每晚也就只点上一盏油灯,显得屋子里昏昏沉沉的。

昏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沈娇爬了过来,推了推陆清显的肩膀,可怜兮兮道:“回去嘛。”

她才不想一个人回都城里去挨骂。

陆清显只是闭眼不答,他的眼皮透出了纵横着的血管的一抹青,这么近的看着,平白让人觉得心惊。

沈娇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栽倒,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来。”

“娇娇,说真心话。”陆清显抚上沈娇的侧脸,指尖轻轻点了点,“不必……”

“这就是真心话啊。”沈娇莫名其妙道,“我知道,你现在留下,是想等之后弄死秦昭然,免得我有后顾之忧。”

陆清显挑了挑眉,静静地听下去。

“但是、但是秦昭然是比我适合做皇帝……”沈娇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说道:“她要是真的想要,那就给她吧。”

除了不是谢家的血脉,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秦昭然会比她做得更好。

而且之前沈娇心里总有担忧,对这个白捡来的皇位还有一丝紧张与维护,但自从去见过了太后娘娘,这些担忧便已经通通不见了。

她已经不在乎了。

沈娇从来就不是那种庸俗、贪婪的世人。

哪怕洒脱自在如秦昭然、聪慧隐忍如林景珩,或者说这个世间无论是谁,都不会不可能像她这样,将这世界上谁都不能抗拒的**,如此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

“回去嘛。”沈娇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无知无觉地拖长了语调:“我会很想很想你的。”

摸着黑,她的下巴被准确地抬起。

陆清显冷静地同她对视,审视般地打量着,接着微微翘起了唇角,“不去。”

‘啪’的一声,沈娇打开了他的手,闷闷不乐钻进了被窝里,将身子背对着他。

“你记不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你去了小梅园。”陆清显轻轻问道,“我原来在那时候,就认识你了。”

沈娇动了动耳朵,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遗憾地没有记起来。

她故意不理陆清显,而对方则含笑贴住她的后背,呓语道:“那时候,小娇娇就好漂亮啊。”

小梅园那时并不在花期,满园萧瑟中,她穿着烟青色的襦裙,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会好想好想你的。”

那一抹蓝色,氤氲成了一片海,陆清显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了:自己会溺于其中,心甘情愿。

真好啊。

他静静地抱住生闷气的沈娇,亲昵道:“我居然活过来了。”

这片海,总算没有舍得杀死他。

南疆这场仗,零零散散地打了三年——两年的时间平定南疆,剩下那一年则是陆清显与镇南王之间没有杀意的交锋。

沈娇离去的时候,秦昭然原以为自己会选择臣服。只是多年的金戈铁马、她血液里流动着的那股生来的肆意,令她改变了心意。

到了后半程,就连都城中的大臣们都看出来不对劲之处,纷纷上书痛斥沈娇封王之举太过随意——助长了秦昭然的狼子野心,把沈娇气得当朝翻白眼,险些又要动手。

镇南王平了南疆,宣威将军与沈青皆是民间传说中那天神一般的人物,秦家一时之间如日中天,甚至各地都出现了预言秦昭然才是真天子的龟壳、天石。

这让五王爷谢衷坐不住了,他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可是居然组织起了一支儒生的游学小队,不顾阻拦当即出发——宣讲着沈娇仁政爱民之心。

沈娇当位的这三年,削减赋税、免除徭役、打击朝堂内的党派之争,还支持几个女官变革了官员考成制度。

使得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却始终不得民心,她倒也看得开,从不管那些读书人做出来贬低自己的酸文。

她曾经被茜玉打趣着问:“陛下难道不生气?不把他头砍了么?”

“生气?”沈娇则是莫名其妙地抖了抖手里的纸,“这不是在夸我性子刚烈,又天生得到眷顾,运气很好吗?”

为什么要生气。

茜玉:……

这分明是在骂你行事野蛮爱动手,还白捡了个帝王的位置,又赖着不走。

她登位的三年之后,形势一触即发,连沈青与宣威将军都不顾禁令,在一个风霜雨雪夜里,悄悄地与秦昭然汇聚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以为,秦家会在第二日便有所举动。

他们都在等着。

——等到了秦昭然痛快地交出所有兵权,宣布自己安于一隅,此后老老实实地在南疆做个封王。

第二天的朝堂上一片静默,又人说这是秦昭然的缓兵之计,更多人则是悄声议论这沈娇可真是命里的好运——这都让她给躲过去了。

沈娇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龙椅上,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门外,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如此这般过了三天,第四天的沈娇……没来上朝。

据说是昨儿夜里她亲自出城,迎来了一位故人。

当时已是深夜,没人看清楚这是谁,有人推测说定是那秦家嫡子沈青,却也到底无凭无据的,而且沈青又确然一直在边关。

但这昏君连着三天没上朝可是真的,第四天总算是把她盼来了——只见她小脸煞白,瞳孔都有些发散,精神十分萎靡着。

她立刻挨了猛烈的一顿骂,没好气地下了朝。

之后的楚国,便再没什么大事发生,除了沈娇她顾念旧情,提拔了当年与她有过婚约的陆清显入朝为官,此后就……再没人敢指摘过沈娇。

再过了两年,朝中大臣们都悟了:这女帝虽说好糊弄,也不是那种不顺心就要杀人的昏君做派,可是再要说像之前那样随意斥责、限制,却是再也不能了。

因为那位年轻的阁老陆清显,那本该是文官之首的……是真的会杀人啊。

谁敢对女帝不敬,谁就要遭殃。

这立即成为了朝堂中不能够宣之于口,却第一条要紧的规矩。

沈娇却完全不明白,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帝王越过越是舒心,外敌臣服、河海晏清、一片繁荣。

就连那群大臣们,都感受到了沈娇她的功劳之大,再没人来挑她的刺了。

白日里,她勤勤恳恳上朝、与大臣们商议着国家大事,到了夜里也不曾松懈,还得把阁老请来,继续勤勤恳恳地商议国家大事,例如——

沈娇严肃地询问:“今岁,澜州合该共税收几何?”

陆清显则叹了一口气,“陛下如此辛劳政务,实乃百姓之幸。”

沈娇咬牙不答,等缓过劲来了,才磨了磨牙,“十五万?可报上来的才六万,罗中桓贪了这么多?”

差得也忒多了。

“他年轻,做事难免不沉稳。”陆清显微微一笑,轻轻抹去沈娇额角处的一滴汗,饶有兴致道:“倒是知道为官之道。”

此人不知道从哪儿收集了七八个美人,在昨日低调着送进了陆清显的府里——皆与沈娇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倒让陆清显有些刮目相看。

“把他给我吧。”陆清显笑吟吟道:“正好拿过来填了兵部缺了的职,放在杨盟的眼皮子底下,咱们等着看好戏。”

沈娇不说话,她忽而翻过身子点了点陆清显的胸膛,“我打赌,最后还是杨盟赢。”

“那我就赌他赢吧。”陆清显沉下身子,“输了怎么说?”

沈娇眼睛滴溜溜地转,“谁输了,谁就被绑在床头一夜,任人宰割!”

她才不信杨盟那老头子会输,但之后还是暗戳戳地前后提醒了他好些次,三个月后,这老头终于反应过来,告老还乡的饯别宴上,他对着沈娇的方向长跪不起,涕泪四流道:“原来陛下所言皆有深意,老臣糊涂啊。”

他还以为这个蠢皇帝是故意要诱他入坑,只得恨恨长叹,“老臣也会错了陆阁老的意思,白活了这么些年。”

陆清显此时正在与人不冷不淡地应酬着,察觉到首座沈娇咬牙切齿的眼神后,微笑着对她举了举杯。

沈娇把气撒在老头身上,指指点点道:“蠢东西,陆清显知道我要提点你,故意把你绕进去了,这都看不明白?”

白瞎了他当官的这三十年。

愿赌服输,沈娇从来都是极有信用的一个人,那晚很自觉地把自己捆了起来,为了装可怜,还蒙住了眼睛。

随后被折腾蒙了。

这几年陆清显的性子是愈发的平和,除了在**,这清致高压的首辅大人,才会流露出一些往日里的疯狂模样。

之后,沈娇就染上了赌瘾,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每天都在琢磨要怎么赢过陆清显,只可惜她因为运气不好,愣是没赢过一次。

转机出现在了沈娇四十岁的那一年,她已经是个老滑头君王了,那天沈青从边城赶回来看她,笑着说了句,“阿姐怎么越看越年轻了。”

岁月似乎在她这里停住了,可是这句话却让沈娇起了点心思——她一直不曾诞下继承人。

宗室里排着队的孩子有不少,沈娇一直没放在心上,只是那天过后,她就有意地留意这些小孩,同陆清显商议着择出适合之人。?????

两人挑了半个月,意见出现了分歧——陆清显并不在乎那孩子是否是个可造之才,有意无意的,他在挑选一个容易控制的继任者。

沈娇却极为喜欢谢衷他不知道从哪儿领回来的一个小女孩——虽然不知是否为谢家的血脉,可是那小女孩机灵又聪明,被谢衷拿命一样的看护着,她也十分喜欢。

群臣们也骇然地发现,二十年了,这首辅大人居然第一次与女帝产生了分歧。

且各自坚持强烈。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没有惩罚的赌约,整整僵持了三个月,两人都在尽可能地作,而朝中大臣莫不敢言。

直到那天的家宴上,谢衷他家小女孩神色凝重着跑去给陆清显敬酒,只说了寥寥数言,“女子之身本不能为帝,若有陛下此等明君,可破天下人之议。”

沈娇那时就在一旁听着,可是她没听明白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而陆清显则是默然不语,客气地以茶代酒,给了这个面子。

立储一事顺利推行,于是沈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赢了陆清显。

立储以后的第三年,女帝驾崩,首辅伤心过度,竟也跟着去了。

她这一生勤勤恳恳、无夫无子、为国为民,可称明君。

史官总算是给了她公允的评价,乐得沈娇手舞足蹈:“江澜清那犟骨头,原来这么仰慕我呢?”

不看他给自己的评语,沈娇还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能这么高。

彼时陆清显就在她身旁,懒洋洋地钓着鱼。

钓了半天,一条都没见着,只好回去城里买烤饼吃。

烤饼做得不大讲究,上面还沾着黑灰,沈娇吹了吹,仰起脸来问陆清显,“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大半辈子被困在都城,好不容易有了刑满释放的那一天,沈娇的笑意灿过天边星辰,“去南州吧,看看阿青。”

“何必惹得他再不痛快。”陆清显帮她擦去脸颊上的灰尘,含笑道:“再添牵挂?”

虽然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沈娇却轻轻哼了一声,“你早谋算好了吧,就是不想让我见阿青。”

何止是一个沈青啊,比如方才江澜清那文字中透出的缠绵情意,能让陆清显久不起波澜的心里,再度密密麻麻地涌上那些血红的色彩。

随后,就被沈娇一个不经意地笑容,而全数驱散。

沈娇是他一个人的,全天下人里头,独独只有陆清显能够陪在她身边。

她只为陆清显而活,陆清显也是如此。

“走吧。”陆清显牵起她的手,“不如想一下,今夜去哪儿?我瞧着方才那河岸风景不错,日出江面的景色,你定然会喜欢。”

沈娇果然有兴致,“那我明天要是起不来,你可得叫我啊。”

“好。”

“算了,我要是实在太困,你就别叫我了,让我好好睡觉吧。”

“好。”

“好呀,反正之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不是我懒,我们不用着急嘛。”

“……好。”

结伴行至城外,陆清显忽然定住了脚步。

他的心跳得很快,张了张口,却又为难的不知如何开口。

沈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抢先一步说道:“陆清显。”

她眉眼弯弯的,“我好喜欢你。”

明月自重重暗云里透出,陆清显伸出了掌心,轻声说道:“沈娇,你看。”

他的掌心纵横交错着一些纹路,五指并拢合起,在皎洁的光芒下透着几分珍重。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他慢慢地说道:“我抓着这道光,靠着它,从炼狱里爬出来了。”

过程艰辛自不必赘述,可是因为沈娇就在人间等他,再苦的痛,都会令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结局了~明天开始更新番外,会分为林景珩视角的前世、陆清显视角的前世,请根据自己口味选择观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