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粼粼,马潇潇。

比起她们江南地带以富庶扬名天下的盛州,这都城的繁华自有另外一番景象,道路宽阔,楼高宅深,就连路边行人都多了分天子脚下的悠闲。

以至于大白天的不去干活,全都聚在她家门口凑热闹!

原先的沈府已经连夜换了门头,破旧‘沈宅’二字换成了烫金黑底颇为气派的沉香木牌匾,光是瞧着便气度非凡,

“——仗势欺人呵!”

“有了太后的宠爱,简直目无王法。”

“谁说不是呢,光看这牌匾,这沉香木的……连皇帝陛下都没有此等奢贵罢?”

沈娇气冲冲地下了轿子,轿夫们为她驱散了前方围着的人群,总算招致一片不满的鄙夷声,而随着人群散开,沈娇也算是看清楚了前面的动静。

赵澜儿。

她还是戴了帷帽遮掩住容貌,在十月寒冷的天气里,只穿着单薄的素削的青绿错纱襦裙,被两个仆人搀扶着。虽说身形盈盈不堪风吹,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沈公子,如今澜儿登门向您磕头谢罪。望您海涵,往后不要再去找林大人麻烦了,林大人他夙夜忧虑,禁不起您这样苦苦相逼。”

说着就要下跪,这是身旁那丫鬟搀住了她,听声音像是有了哭腔,“姑娘,你前日被他撞了马车一病到今,这么冷的天又来磕头赔罪,如何受得起呢?”

主仆看着都是弱不禁风模样,偏生口齿清晰,分明是面对面与沈青说话,却也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此刻,围在她们沈府门前的大多不是什么平民百姓,这里约莫有小半人是赵澜儿的仰慕者,另有一些则是都城里各家高门贵族里,被打发出来探听的小厮。

赵澜儿轻轻巧巧一句话,这些或是看戏或是找茬的人便已经坐不住了,小声议论都是好的,更有甚者直接指着门前的沈青开骂出声,“无耻歹徒!”

“必是见了赵大家此等美貌,动了贼心。”

“连林大人都不肯放过,可恨可怜林大人他一心为民,却斗不过此等恶徒。”

沈娇身旁不远处,一个身着锦衣绸缎的少年更是高呼:“沈青,你欺凌弱小,罄竹难书、简直无耻!速速滚回盛州去。别以为有了太后为你撑腰,便能无法无——哎哟哟哟,”

他被沈娇直直地踹了一脚,人也重重跌倒在地,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孔武有力的轿夫给提溜在沈娇身后,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拖向了前方。

沈青面色难看,正思量着如何回应,猝然见到沈娇怒气冲冲地过来,眉眼皆是一亮,又涌上些许担忧。

周围人见着了沈娇,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指点,不过这些嘈杂的不和谐音在沈娇她冷面转身直对众人时,却又诡异地戛然而止。

她今天穿了一袭深红色的石榴裙,因着要入宫见太后,轻点了妆容,头上插着一支太后送给她的点翠镶红宝石仿天极鸟的步摇,就这么冷眉冷眼地望着众人。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哪怕是被她冷然扫了一眼,都要忍不住立时屏住呼吸,妄图令她的目光少许停留,仿佛这是莫大的荣幸。

直到赵澜儿出尘纤弱的声音将他们拉回来——

“沈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性子一贯直率。然而拿无辜的人来折磨供你撒气,是否太不妥当了?”

她说的正是方才那个身着锦衣、高声斥骂沈青的人。

不过说来奇怪,与他华丽衣裳相对的,则是此人发黄的面色、粗糙的手掌,以及遮掩不住的慌乱神色。

“这人穿得可是蜀州去年产出的天蚕丝?”谢衷趴在马车窗户上眯眼看,“本王记得这丝绸金贵,在都城里只有本王并着那洛府里才有啊。”

当时他得了这缎子,刚好赵澜儿无意间提起,他自然是乐得全数奉与美人。

此男子并非是洛家的人,那他却又为何穿上了这样尊贵的衣服?

谢衷心里疑惑不已,总觉得事有蹊跷。

虽说他打定主意不扯进这桩事里,然而听说赵澜儿要来沈府后,还是耐不住性子想来悄悄地瞧上一眼。

却没料到赵澜儿会在人家门口,还惹出了这么大动静。

谢衷忧心忡忡:“这帮无知草民,只知道责怪沈姑娘,本王看,就该把他们都抓进牢里去,省得整日竟瞎说造谣。”

打发了人去逮林景珩过来,谢衷不悦的展开扇子给自己扇扇风,又嫌冷,‘啧’了声就要下车,“不成,沈姑娘她人单势弱,分明没做错,可别给这群刁民欺负了。”

恰好,沈娇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踹了这人一脚,娇蛮道:“把你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那男子自然是不太敢的,唯唯诺诺了几句说不出来,而赵澜儿身旁的婢女则高声问她,“沈姑娘,我家小姐不欲牵连到无辜之人,您有什么火气,冲着我们来便是了。”

这一幕可是铁板钉钉的仗势欺人了。

观者们均是不大乐意:“……这也太张狂了。”

“兄台,你莫怕!”

“沈姑娘,天子脚下,都城重地,你怎可当街打人呢?”

他们愈说愈烈,甚至不动声色的向前了几步,几乎要淹没沈娇,又纷纷让沈青一柄寒剑吓了回去。

“阿姐。”沈青低声说道,“你先回家去。”

这里,他来应对。

沈娇则是推了推他:“你才是要先回去,你对上这么个胡搅蛮缠装可怜的贱人,根本是有苦都说不出呢。”

底下锦衣男子趁着慌乱想跑,却又被沈府的仆人牢牢按在了地上,不禁哀哀叫唤起来。

他这么一叫便是群情激奋,沈娇却只是冷笑,“你方才起得头要阿青回盛州,还胆敢冒犯当今太后的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没人教我。”男子急得渗出了冷汗,“你快放了我!”

好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此刻,赵澜儿则对着她直直下跪,然而脊背挺立,分明是卑贱的姿态,偏偏说得是大义凛然:“沈姑娘,要打要骂只冲着我来,切勿牵连旁人。”

她这样为了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恰巧与沈娇那骄横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便是一开始来凑热闹的闲人都不免气氛起来,七嘴八舌地讨伐着沈娇。

沈青厉声问道:“此人方才口出谎言,胆敢议论侮辱当今太后,赵大家难道你是要为他抗罪吗?”

语毕又沉沉望向在场众人,一字一顿说道:“还有你们,难道也敢对皇族不敬?”

此言一出,虽然坐实了他仗着太后宠爱的言辞,却是立时令在场众人都紧紧闭了嘴。

这群人根本不能讲理,沈青可以容忍他们对自己的污蔑,然而方才看着他们如此肆意讨伐沈娇,只恨不得抽.出剑来全部砍了。

都城不好,不如在盛州时和阿姐来的自在。

沈娇只是安慰地拍拍沈青的手掌,没有听话回去。

而身旁的襄金趁着观者缄默的时刻,果断出声喝问,“你这手粗糙不已,只有常年干粗活才有这样的老茧,又怎么买得起这一身不合你身的绫罗绸缎。而你方才提到咱们青哥罄竹难书,我倒要问你,你?????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么?你且说来!”

她伶牙俐齿,声音高昂而说得不疾不徐,一段话下来,众人的眼神变转移到了地上那个被制着的男子,不禁顺着襄金的话细细考察——

果真是疑窦丛生。

赵澜儿向前膝行两步,闻言已有了哭腔,“都怪妾身,一切皆是妾身的错,请沈姑娘不要这样为难旁人。罄竹难书意指一个人做恶……”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快步走来的茜玉利落地甩了一巴掌。

那是重重的一声脆响,打得她整个人都偏了一下,同时是茜玉不屑的质问,“我们姑娘在问贼人,哪有你一个娼妓说话的份儿?”

这一巴掌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襄金那边却不给此事发酵的余地,只是恶狠狠地抽了那人一鞭子,“说——!”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只得顺着说来,“罄、竹难书说的是一个人作恶、作恶……居然,偷偷砍了别人家的竹子,……送无门……”

“噗嗤——”

“咳咳咳,此等解释倒也说得通。”

围着大多是赵澜儿的恩客,也全都识得字,听了这瞎编的说法均是忍不住一乐。

也暗暗考量着襄金方才的话。

茜玉适时指着他冷哼,“好啊你,我瞧你这大字不识却要装贵公子,特来我家门前,只怕是有人提前教了你,让你带头这么喊,给我们哥儿泼脏水!也带动这群不明真相的闲人来一同讨伐我们。”

倒也确然是这么一回事。

众人纷纷不言语,然方才辱骂沈青的那股情绪却也**然无存了。

“是啊。”赵澜儿捂着嘴静静说道,“此人在你家门前叫喊,又被你家的人拷问,如今全然是你们沈府的人自圆自说,此等手段,妾身……叹服!”

是啊。

那群人不禁再次议论开了,拍着脑袋,都觉得自己中了计!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此人确实是前来给沈府泼脏水,他们姐弟两得罪了那么多人,这又和赵大家有何关联,他们此次前来是为了赵大家讨公道,何必为了这桩无头案子分心呢!

沈娇磨了磨牙。

事到如今,为了沈青的名声,她只有再拷打这个人,让他吐出真相。

然而她却不禁有些焦灼:这帮乌龟王八羔子,哪怕知道了真相,届时被赵澜儿三言两语轻轻一带,还不是要装聋作哑……

就如同现在,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怕不是自己演得。”

“就是,不想他们姐弟两心机如此之深沉。”

“如此美丽的样貌,没想到却是个毒妇啊。”

那人立刻就挨了一脚,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我呸——!”

谢衷他再忍不住了,没等身后林景珩匆忙而来,他便快步去往沈府门口,拿扇骨挑起地上那男人的衣裳,连声说道:“都给本王瞧清楚了,这人穿得可是天蚕丝制成的衣裳,你们这群乡下人不懂,本王可懂!这天蚕丝只有城东洛家去年得了一匹,本王得了两匹——全赠给了赵大家。”

他怒气冲冲挡在了沈娇身前,指着观者们骂道:“你们真是猪油蒙了心,脑子让驴踢了,沈姑娘手里可没有天蚕丝缎子,这龟孙要么是受了洛家的指使,要么……咳!”

他不好意思说出赵澜儿大名,而门前一直冷眼旁观着的吴娘子却冷冷补道:“要么,是受了赵澜儿的指示,挑起诸位对我们沈家这对可怜的孤儿憎恶,还意图辱骂皇族,让大伙儿群情激奋之下,背上不敬皇族的罪名。”

赵澜儿万万没想到,谢衷居然会冲出来。

她是拿出了自己这边贵重的华服,找了不相干的人,让他装成说话有威严的贵族公子,如此一来也好一呼百应。

众人不会在乎粗布白身的想法,却会将贵族一句戏言奉为金科玉律。

如今这个大娘又直指要害,赵澜儿心理明白。

只要是烧不到自己身上,这群在场的人便可凭着喜好支持她,若是领悟过来他们居然被赵澜儿她当枪使了,只怕是……

要遭。

茜玉当即吩咐人,“快去,将洛家的人找来,我们当场对峙。”

若是不借着此事一口咬死那贱人,她们沈家的人只怕是还要吃亏。

“不……”赵澜儿无助地扯了扯谢衷的衣角,“妾身想起来了,上个月妾身确实是丢了匹缎子,王爷,一切都是妾的不好,万不可再去牵连了洛家的人。”

她面色惨败,泪盈于睫,就这么仰着头望向他,直把谢衷看得浑身不自在。

谢衷又不笨,哪怕是和赵澜儿再有交情,此刻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方才确然是听了有人辱骂沈姑娘而怒从心头起,可如今嘛。

赵大家这样,亦是……可怜。

焦头烂额时,他倏地一激灵,连忙挣开了赵澜儿往外快步走去,额间居然有了滴滴冷汗,嘿嘿了两声拍拍匆忙赶来的林景珩的肩膀,“林帝师!你可算是来了,这个……此事全然交予你了,一定要给沈姑娘和赵姑娘一个好的交代啊,啊——本王家里有事,先行告退。”

没走两步,他又返身回来,拿扇子指指点点恐吓道:“本王虽是走了,却也不是不管。若是再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沈姑娘,本王定要他好看!”

语毕,扬长而去。

林景珩是被官中被人请了过来,骤然见着沈娇她被众人团团围住,眼底似乎还有些许发红时,后脑处似乎被人打了记闷棍。

疼得要僵立在原地。

直到被谢衷这么一拍,他才算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压抑下了心底密密麻麻的疼,缓步向她走去。

沈娇受委屈了。

她怎么可以受委屈。

沈娇也在看他。

却不是以求助、委屈的眼神。

此刻,她的脸上甚至带了些许嘲讽,漫不经心地侧头和茜玉小声说着,“看吧,来给赵澜儿撑腰了。”

她倒要看看,如今林景珩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要如何敢同她叫板。

只是一直隐在胸中的怒火快要抑制不住,沈娇甚至冷冷地想着:

今天,她要杀了这对贱人。

她是沈娇,她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