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很是宽敞,周边栽满绿树。虽无小桥流水,假山磐石,但也绿意盎然,教人畅怡。

墙边摆着一排木人,约有十数。其中一个木人前,正有位身材婀娜,梳着两条发辨的少女用针刺着。旁边还站着一位少年,皮肤稍黑,身形矮墩,但五官英挺,鼻直口方,倒算得英武。

少女道:“子大哥,那单手进针,我是学会了。可这双手进针,为何忒难,怎地学了恁久,就是不入门呢?”

少年笑道:“怡妹,单手进针,只须掌握穴位即可。双手进针,却须用力均匀,其间插入、捻入、飞入、弹入无一不讲究虚实、动静,便如那武学要诣,当做到开中有合,合中有开。要知道,炙针讲究的是熟能生巧和临床经验。所刺的角度、方向和深度稍有不同,产生的针刺感应和治疗效果也就大相径庭。是以,即便怡妹聪慧绝伦,但也无用。尚需多多磨冶,方可尽握于胸。”

“嗯!知道了!”怡妹回头朝他一笑。值此一瞬,恰被小石头看见容貌。但见她颊现梨涡,大眼柳眉,端是个美人胚子。尤其身形曼妙,回转来去,胸前酥胸颤动,引人入胜。

常笙道:“石兄弟,这就是咱的小师妹!如何?好看吧?呵呵……”

“嗯!”小石头倒不惯说谎,老实回应。常笙一愣,随笑着打趣:“不过你是没份了,那边上少年,正是小师妹的未婚婿子伏。呵呵……”

“啊!?什么份?”小石头没听清,看看他,见他不再说话,又想,那叫子伏的多半就是子玄前辈的爱儿,至于怡妹,势必叫杜怡,也就是杜雍前辈的爱女。呵呵……应该这样,决计没错得。子、杜两家的婚事,当日夜谈,他也有所了解,此刻稍一思忖,便理清了当前二人的身份和来历。

杜怡眼见师兄进来,问道:“师兄,堂外何事?非要你出去?”

常笙道:“师傅回来了!”

杜怡大喜,大眼顾盼,却见他身后除一怀抱宠物,不伦不类的锦衣美少年外,那有旁人?失望余,嗔道:“师兄,你又来寻我开心!”说完,噘着嘴,显得甚是委屈。

常笙笑道:“师傅是回来了,不过他老人家可没进屋,而是去了洛亲王府,为那小王爷出诊去了。”

“哦!”杜怡鼻子皱皱道:“他就是那样,好几天没回家,也不先来看我!哼……待下,一定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常笙乐道:“小师妹,你这话若给师傅听了,只怕他定在外面先捱个三五日再回家了。呵呵……”

“师兄……”杜怡不依地娇声喊道。闻他们之言,小石头判断杜怡的脾性,定与雷倩相同。想起雷倩的天真活泼,再对照眼下的杜怡,仿若佳人在前。思到乐处,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

听他噱笑,杜怡狠狠瞪他一眼,问道:“你是何人?就医的话,在外堂。这里是内眷居处,你怎恁地无礼,乱闯进来?”又对常笙道:“师兄,把他轰出去!”

常笙怕小石头恼怒,闻言,先是偷眼打量,见他只是窘迫,未现丝毫忿态。当下放了一半心思,打着圆场道:“师妹,不要无礼,这位石兄弟是师傅请回来的贵宾。他老人家临走前,千叮万嘱,要我好生招待。你怎可无礼冒犯?还不向石兄弟致歉!”

“哼……我干吗向他致歉?是他无礼在先,无缘无故地谑笑我。”杜怡郁懑道。

看他师兄妹俩为了自己在那吵嘴,小石头忙道:“是在下不对,适才初见姑娘,无由地想起一位故人,是而不经意地失笑,让姑娘误会了。”

噘噘嘴,杜怡嘟囔道:“这么逊的借口,也亏你讲得出来?”她虽轻声,但旁边三人听得明明白白。她未婚夫婿子伏是忍笑,常笙是尴尬,毕竟小师妹和师傅的贵宾,均是他不愿得罪的,而今夹在中间,教他左右为难。

小石头偏生无谓,反而问道:“借口很逊?可我这是实话啊!”前世里,他面对女子,便已乏善可陈,不是澶渊之盟,就是南京条约,今世更为不堪,口愚舌夯,暂且不说。那心思是十窍通了九窍,仅余一窍不通。所以,固然他恢复记忆,前后两世人生贯通,然一面对女子,依然是有话直说,转不过弯来。

没想他会这么问,三人错愕。

杜怡抿嘴笑道:“你这人真逗,说话有趣得紧!”说到这里,忽而色变,叉着蛮腰道:“不过,姑奶奶可不吃这一套。哼……”她囿于生得貌美,汴梁城内的纨绔公子便时常纠缠,时日一长,她对旁人卖弄嘴舌,着实厌恶。须臾,她又道:“我来问你,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值得我爹爹把你当贵宾迎进门?”

“这、这……”小石头“这”了半天,都回答不出。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一无事处,确实没甚真本事。何以杜老前辈对自己恁好?

“喂!你倒是说啊!别老这啊这的……听得人,头都痛了!”杜怡趁胜追击,期望能把这惹人厌的家伙,糗跑了就好。

被她一催,小石头情急生智,道:“多半是缘分吧!我与杜前辈一见如故,是而……”

未待他说完,杜怡呸道:“什么缘分?满嘴胡说八道。依我看来,我爹爹大概是上了大当,被你蒙混了吧?”

小石头大急,“不、不……怎么会?”说话间,拭汗不已。觉得面对眼前这个女子,比当日在秦营独自对付数千汉军,尚要来得可怖。

常笙不忍再看下去,师妹的脾性,他打小就了解。忙道:“师妹,师傅说了,石兄弟医术精湛,出神入化,连他都敬仰万分。你焉能如此待人?”

“哦?医术精湛?出神入化?嘿嘿……”看着小石头,她不怀好意地笑起。过半晌,她道:“既然你医术厉害,那我便来考考你。不过,你要知道,我的医术可不比我爹爹,就算你赢了,那出神入化四字,仍不会落在你头上。这一点,你终须记住!”

闻着要考医术,小石头倒是不惧。淡笑道:“那个自然……”

瞧他突而神定气闲,杜怡暗讶,不知他是胸有成竹,抑是打算豁出了。

当下道:“好,你能记住就好!我来问你……”思虑片刻,又道:“针刺秘要中有治神与守神两说,且问你,何谓治神?又何谓守神?”说完,很是得意,心道,我自诩聪明,又出身医学世家,昨日,子伏大哥出了此题,我差点糗大。嘿嘿……看你这家伙岁数不大,谅也回答不出。

那边厢的子伏闻着,先是吃惊她旧题新问,继而微笑。而常笙却是静观其变。要知道,在门口那会,杜雍说小石头医术精湛,他可是大大的不信。只是人家初到,即便心有疑窦,偏只能存在心头。现下,小师妹出题,说要考考,倒让他生出一番暗窥心理。心想,是骡子是马,只须拉出来遛遛,倘然他回答不出,终须禀明师傅,让其有所戒心,万不要受骗才是。

沉吟余裕,小石头道:“常言说,凡刺之真,必先治神。这八字在世间典籍里均有神化。其实说来,治神只是要求医者在针刺治疗中掌握和重视病人的精神状态和肌体变化。以求察观病人之态,乃知精神魂魄之存亡得失……”

说到这会,脑海里浮起元虚师傅当日教自己歧黄术时的飘逸丰姿,不知不觉,心神向往,说起话来更是抑扬顿拙,好像他本身有着千百次的灸针经验。又听他道:“至于守神,那便更为简单。守神是要求医者在针刺治疗时,精神集中,全神贯注,惟专心致志,方能体会针气之感和病人气机之衍。如此两者兼顾,医者如移山通渠,病人却似大地仓夷等待复苏……”

在三人眼里,小石头陡然变得很飘忽,看他容光焕发,渊停岳峙。一时让人兴起,即便再难的疑题倘落在他手里,必然迎刃而解。三人听得怔怔痴痴,要知道,小石头对针刺中,守神和治神的一番阐述,实比某些医经宝典尚要精微得多。

三人细细回味中,蓦闻小石头笑道:“杜姑娘,不知我这答案,你可否满意?”

见他嬉皮笑脸,杜怡直道是在炫耀。暗骂道:“呸,也不知撞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被他混蒙过关?”当下强颜一笑,慢条斯理道:“不错、不错……回答得嘛,还算马马虎虎,没犯什么大谬。”心想,他理论丰富,却难保实践水平也是一般无二。毕竟岁数的大小,也限制了他的阅历和经验。

常笙听她这么说,不禁暗笑,心道,什么马马虎虎,回答的简直太正确,比某些医书,尚要阐述得明白。这等睁眼瞎话,也亏小师妹说得出来。

这时节,杜怡又道:“我再问你,若有一人积郁困疲,忧郁难舒,久而久之,以致脾胃鼓胀,欠精乏神。那该如何医治?”她依旧不服,始终坚信小石头是块滥木,即便外表生得好看,那有何用?她这会暗中得意,须知,眼下所说的病例,乃是父亲记载在笔记中的疑难杂症,也是父亲一生中少有治愈的病症之一。

忖思半晌,小石头在院中来回踱步。就在杜怡想开口讥屑际,便听他道:“此症只须药物即可。以磠砂三两而去积;用龙齿半两以安魂,青皮快一两膈除膨胀,且利脾胃;二两芡实益精治白浊,兼补真元。这四味药论药性俱属平和,因而不需君佐。我保证,服此药三碗,哪人当可痊愈。”

他歧黄术均由元虚所教,说起药方,大有元虚的挥洒裕如,空灵仙气。尤其双眸,原本只是清澈灵动,刻下胸中得意,体内太素力大盛,竟而变得深邃幽明,仿佛那远处的星空,教人既想探索,又怕迷失,实难情禁。

三人见及,难免迷惘,各在心中猜测着他的来历。

但在他讲完药方,常笙首先大叫道:“不妥、不妥……即便药性再是平和,焉能不用君佐之药?岂不知药性阴阳,便需佐衡,而人体也蕴阴阳。石兄弟此药方一昧追求单性,其效力怕会对人体大不利。何况,常某学医十数年,更从未听过磠砂可以去积,说它致淤,倒是极有可能。还有那龙齿,常人服之,精神兴奋,石兄弟却用它安魂,此间道理,恕常某思索不出。望石兄弟能明言解惑。”

“是啊!是啊!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想蒙混?哼……快快说个道理先,否则,就等着轰出去吧!”杜怡泼辣地嚷道。先前一问题,被他轻易答出,是下好不易寻着茬子,她是兴奋莫名。子伏随在她后头,一同诧异地望着小石头。不懂他何以说出一张与常理截然相反的药方。但见他气质高华,迥异常人,不该是骗子一类。

被二人质疑,小石头不慌不忙,道:“药物之效本就针对各人,运用起来,也是存乎一心,那有百试百爽的灵验药方?诸位既然不信,自可寻个病人,在下勉力一试就是。”

“哼!耍起赖皮来了!以为这里没病人,就提出这要求。你不知道一脉堂最多的就是病人么?”杜怡气恼地说着,转头对常笙道:“师兄,走……咱们看他到底有何真本事?让他吹吧……”说完,翩若惊鸿地领前而行,朝一脉堂的诊所走去。两条黑辫左右甩去,宛若叙述着主人的气呼呼。

望着她背影,常笙笑笑,对小石头致歉:“石兄弟,对不住了。咱这小师妹,实在被我等宠坏了!”

小石头道:“无妨,无妨!”

一行人笑着,又来到了外堂。

这会,杜怡已在四处打量,却见诊所内秩序井然,医者与侍者各司其职,看病的、抓药的、卖药的、亦是买药的,丝毫不乱。没轮上的病人,也均有座椅歇息,手上拿着号牌,等待医者召唤。见此一幕,她心下生傲。回头问小石头:“怎样?”

“什么怎样?”小石头错愕。

杜怡道:“我是问你这一脉堂的医疗秩序怎样?”

小石头恍然,忙道:“好、好……就一个字,实在好的没话讲了!”他这是言出由衷,能在古时,诊所有此规模,实当先进。杜怡大眼一瞥,皱着鼻子道:“油嘴滑舌……”看她又想说什么。

“哎哟,哎哟……哎哟,哟哟……”忽而一阵惨呼传来。

几人循声看去,原是一大肚孕妇,捧着肚子,在那呼疼,当下上前。便在这时,包厢内出来一位年老医者,说道:“田嫂,老夫惭愧。唉……”

见有异况,身为管事的常笙责无旁贷,上前问道:“李大夫,究竟何事?”

那说话的医者,闻着有人喊他,抬头一看,见是一脉堂管事常笙和大小姐杜怡。忙道:“常管事,你来得正好。这位是王天井巷的田嫂,她今日骤感肚疼,便到我们这来治病。老夫帮看了,她多半怀胎之后,依旧做工不断,劳累所至,却是累及胎儿。唉……老夫实言相告,谁知田嫂她偏生想不通,说自己对不住她相公。”

“哦!原是这样!”杜怡听了,像极老大妈似的颔首,接着,走到孕妇身前,道:“田嫂,既然胎儿保不住,那大人终须要保重身体。反正……反正……”说到这里,嫩颜绯红。她是想说,反正胎儿还能再有。可她云英未嫁,这等涉及人伦的大事,一时断难出口。是以在那僵住了。

众人皆明,人人面浮笑容。杜怡羞极回首,恰是瞥见小石头辛苦忍笑的样子,迅即狠瞪一眼,娇好的面容,显得很是蛮横。小石头郁闷,寻思着,大伙均笑,为何单是我惹着她。这会,始终懒恹恹的小狻猊,在他怀里弓了弓身子,抬起头,一双充满灵性的乌溜眼珠,四下张望,教人一见难免心生欢喜。

杜怡分外愕然,适才只知小石头抱着宠物,殊不知,居然这般可爱。一时,不禁踯躅。既想开口,问他要来耍耍,又怕遭他拒绝,岂不大丢颜面?

便在这时,李大夫忽道:“大小姐,田嫂的丈夫,旬日前战死稷山,为国捐躯了!”

众人一闻,登即怔忪。而田嫂却“哇”的一声哭将出来。直听得众人心下凄凄,皆为之悲。

小石头蓦道:“在下能试着看看么?”

大伙一愣。李大夫道:“你?”说话时,望着常笙。要知道,田嫂已由他看过,并断言保不住胎儿。可小石头居然要再看,明显就是不相信他的医术。甚至是说,自己的医术连这怀抱宠兽的公子哥,也比之不上。这简直便是莫大侮辱。教他如何不恼?

常笙暗叫糟糕,这李大夫原也是京城内有名的医者,后来感佩师傅医德,便自荐上门,来一脉堂出诊。平时,自己都小心伺候着,怎料,竟被小石头一句惹恼。情急余,他抬出杜雍招牌,道:“呵呵……李大夫,这位小哥是家师极力推崇的当代名医。他既要看,就让他看看吧。毕竟人命关天!你说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