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先前完全沉浸于围棋之中,脑海里千百张棋谱不断泛现,一步一手均有如神助。每每手指踯躅,心底深处便立时有个声音指点着棋子该往何处。此刻,直到棋局终结,他仍恍恍惚惚。待商尹笑语响起,方把他惊醒,身子一震,问道:“啊?谁赢了?”这话问得,他仿佛是个旁观者,而非是下棋之人。

商尹愕然,不知他此言何意?是炫耀?抑或是他真的不知?若说他是外行,可着数精妙,谋算老辣,迥非初学者可及。百思不解下,他苦笑道:“石兄弟,你莫要耍我了。输赢怎样,你岂会不知?”

小石头方想说话。与此同时,秦皇却是笑呵呵地走来,堪堪出现,即道:“商爱卿,棋局如何呀?”说话间,人已走至棋秤旁,稍一顾览,又道:“可惜,可惜……多好的局面啊!居然让商爱卿给下输了!唉……”神色满布惋惜,心下却喜,暗想,幸亏雷爱卿机灵,假意有事上奏,否则,时下难堪得紧啊!

跟着朝随后而来的雷啸岳赞赏地望了一眼。

又看商尹诧色未褪,脸上尚带一丝负后惭色。心想,商爱卿平日里常常赢朕,今日终也让他尝尝亏输的滋味。思虑及此,不由一乐。继而呵呵爽笑,道:“小石头棋艺不凡,能赢商大学士,即可表明事实。”瞧着商尹怔怔的模样,秦皇更觉其逗,又道:“小石头,朕已知晓你的棋艺,但旁的才学,朕却不知。这样吧,朕出一联,你试着来对对,如何?”

听着对联,小石头不自禁地便会想起冰清,脱口道“好、好、好!”

秦皇见他应得爽快,心想,看他胸有成竹,倒须出个难点得,否则,这般势利之人真做了官,难保不大肆贪墨。他对现代棋路委实不惯,只道小石头定是棋品如人品,十九也是如此。沉吟余裕,他道:“朕的上联是,‘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天子曰:朕乃摘星汉。”说罢,得意地看着小石头,暗忖,这联隐意深遂,潜字工允,瞧你怎生回答?

这会儿,商尹与雷啸岳各自摇首,前面的倒还好说,但后面的天子曰,无疑极难,尤其摘星汉三字,意示皇帝在选拔人才。这叫小石头怎好对得!万一有甚惹闹了圣上,犯了皇家的忌讳,眨眼便是人头落地的结局。二人想到这里,都为小石头捏着一把汗。

小石头听得联句,攒额余裕,恰想起当日冰清为自己介绍花卉时的情景,当即展颜微笑,吟哦道:“春芍药,夏牡丹,秋菊冬梅,石头答:民非探花郎。”

商尹与雷啸岳一听,顿即含笑不语,暗自叫妙。

秦皇一愣,没想他对得非但迅速,且工整已极。以探花郎对摘星汉,实为得体。整个下联与上联一对,实属天衣无缝,妙至毫巅。一时,倒感惋惜,心忖,若非从棋路上看出为人,朕时下看你才学非浅,必已赐个官儿予你。唉……可朕还要难为、难为你。既纯心想难为,他出的上联也就越发刁钻。

当下又道:“雷为战鼓闪为旗,风云聚会。”整个上联气势磅礴,若下联对得弱了,未免逊色。

小石头瞄了眼棋盘,接道:“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赏光。”

这联一出,众人皆惊。雷啸岳拭汗不绝,商尹暗自叫苦。二人均想,小石头啊,小石头,纵是回答不出,却也不须说此下联啊!要知道,这下联委实忤逆了皇家威严。他以天作棋盘星作子,实是霸气十足,有开天僻地的豪情。可秦皇又如何会容忍手下官员有此野心?

小石头不知自己的下联已然犯了忌讳。须知,摩天峰上,冰清教他对联,每每均要他出口不凡。若气势稍弱,冰清便好一番教训,说他身为男儿,没有壮言豪语,便算不得是英雄。长此一久,小石头的联句不知不觉地便豪情万丈,尤让人震撼。虽说那时冰清喜欢,可现下秦皇却感不快。心道,你要天作棋盘星作子。那朕又该如何?哼……又想,朕倒要好生瞧瞧,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人?

想到这里,蓦地站起,怒声道:“天作棋盘星作子,朗朗乾坤谁个敢下?”

旁边二人瞧秦皇龙颜陡怒,情知不妙,各自颤栗。然小石头粗条得很,听着秦皇既似斥问,又似上联的话语,顿时回道:“地为琵琶路为弦,煌煌世界孰家能弹?”这联一对,固是雷啸岳这般超一流的武学宗师,也是双股打颤。那商尹更是冷汗滴落,暗道,今趟算是害了一位年轻俊秀,若早知道事情会如此演变,自己是万万不会向秦皇举荐了。

但见秦皇神色激变,眼看就要说‘拖出午门斩首’,商尹惶惶下跪,颤声道:“圣上,小石头年幼无知,望圣上饶宥!”与此同时,雷啸岳也“噗嗵”跪下,道:“圣上,是微臣疏于教导,以致家中仆人犯了天颜。圣上要处治,先处治罪臣即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竞相为小石头求情。

小石头这刻方知,自己原已犯了大忌,当即跟着跪下。只是左思右想,没想出自己到底在那触犯了皇帝?

秦皇往下一看,瞧着两个视为肱骨的文武大臣为个触犯皇家忌讳的小子求情讨饶,未免费解。但也因此神色改而稍缓,不过口吻依旧含愠,“你们是他什么人?为何要这么帮他?”

二人互视一眼,均道:“微臣(罪臣)与他非亲非故。”

秦皇重重“哼”了一声,道:“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冒死劝谏?莫非,就当朕不敢治你们?”

二人一凛,忙道不敢。商尹又道:“微臣劝谏,其实并非为了小石头,而是全为了圣上的清誉着想。”

秦皇闻言,嘴角微撇,忍着笑意,心想,看你有什么胡言乱语?道:“哦?你倒说来听听!”商尹方想说话,秦皇又道:“若你的理由,不能让朕信服。朕便把你与小石头一同治罪。知道吗?”

商尹暗下苦笑,心想,自己也算倒霉,原想为圣上举荐位贤才,孰知,竟惹了一身祸?不提他怎生埋怨,这会他咽了下口水,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圣上,我大秦威名四显,国势日盛,其因便是不拘一格的提拔人才,以致今日,朝中英才济济。而诸多有才之人为何远投至大秦,而非去他国。原因便是圣上求贤若渴,思贤知贤,任贤信贤;向以士者国之宝,儒为席上珍而待之。倘若今日弑了小石头,罪名是出言不逊,那么……试问天下英雄和士子,谁还敢投奔大秦?”

这番话如暮鼓晨钟,登让秦皇惊醒。暗忖,对呀!商卿此言大大的有理。尽管心下已然认可,但要他立时反口,或是对商尹称赞有加,偏生一时说不出口。当下神色肃然,在那沉吟不决。

而跪着的三人,也是心神不定,怦怦不绝,只怕秦皇一意孤行,非要诛杀小石头。

这时,小石头也诧异莫名。寻思着,究竟那里得罪了哪个最大的官,要商学士与雷老爷如此为我求情。转念又思,不管了,反正至多弑了我便是。可如由于我的因由,而牵连了他们,却教我怎生过意得去?思至此,猛地抬头,大声道:“圣上,草民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错?可你若想杀草民,尽管杀便是,但是商学士与雷家老爷是没错的,还望圣上明察!”

他这番话不说,兴许秦皇今日就恕他无罪。但此番慷慨激昂委实用的不是地方。秦皇心道,好你个奸猾小子,商爱卿没谏言前,你不发一语。时下闻了商爱卿的话语,只道朕会念着此番言语,而放了你?哼,朕偏不如你所愿。缘于方才的一局棋,他对小石头臆断得很,压根就不认为他是良善之辈。不过,商尹的劝谏终究在他脑海里回响,秦皇喊道:“来人!”等四名侍卫上来后,又指着小石头道:“把此人下于天牢,待朕决断。”

侍卫领旨,随即押着小石头迳往天牢而去。而小石头既不挣扎,也不争辩,心道,有罪无罪,总有天理,俟时再说吧!假如胡乱说话,牵连了商学士和雷老爷,那便是我大大的罪过。如是一想,跟着侍卫乖乖地走了。

秦皇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两位重臣,沉声道:“起来吧!”

二人谢恩,肃站一旁。

秦皇此刻眼中精光四射,盯着二人道:“朕非是弑杀成性,也非是容不下有人口出忌语。只是适才哪人,朕隐隐得……”说到这里,忽感自己的解释,着实荒谬绝伦,假是宣之于口。即便眼前二人不至于当场失笑,难保他们不会在背后讥讽自己。如是一想,当即住口不言。只是随意地摆手,道:“朕累了,你们退下吧!”

二人相互偷视一眼,见秦皇满颜厌烦,心情极为不爽,若此刻再为小石头求情,决计是有拒无应的份。当下叹息一声,道:“喏!臣告退!”后退了三步,又是一礼,才转身而行。

二人到了宫门外,相视苦笑,继而各叹一气。方想开口,竟察觉对方与自己心思一般,也想说什么?忙道:“你说,你先说……”异口同声下,二人又是一声苦笑。

商尹道:“雷大将军,你乃朝之重臣,小石头之命能否得救惟有靠你了!”

雷啸岳叹道:“难啊!难啊!小石头今日处处忤逆圣上,有些举止实已到了株连之罪!圣上能暂时不弑,已算格外开恩!”说罢,又是一声叹息。他是想起邓蓉好容易有个心慕人儿,却不料飞来横祸,转眼即要人首异处。若此讯息教她知晓,还不知会怎样?思至此,雷啸岳额头更锁,愁眉紧蹙,当真是忧不堪言。

商尹沮声道:“唉……均是下官害了他。若非下官向圣上举荐,今日之事也不会发生。说来,商某时下懊悔难当啊!”

雷啸岳道:“商大人,咱们也不要挑自己的责任,先回去思个法儿再说!如何?”

商尹道:“惟有如此了!”

当下,二人互相告辞,各自回府筹思。

商尹行到一半路程,猛地想起当日潘国舅对小石头推崇倍至。且闻,小石头对他尚有救命之恩。若刻下去求他,兴许有甚转机,毕竟潘太师与潘贵妃,在圣上那儿确实比自己说得上话。如是一想,登即要轿夫改道,转向潘府。不提轿夫们诧异,自己大人怎地与潘太师热络上了。一路脚步飞快,商尹急催。

柱香时辰,商尹已站到了潘府的朱红大门前。看着穷奢极侈的潘府,虽有感慨,无奈为了小石头之命,今日偏只能低头。拉着门上的兽环,“咚咚咚”地轻扣数声。门内人喊道:“谁啊?”

商尹答:“大学士商尹!”

门内人一惊,急忙“吱呀”开门,露出一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他先讶异地打量了一番商尹,忽而满面谄笑,“原是商大人啊!嘿嘿……小的以为有人寻开心呢?今儿个,商大人到咱太师府有何贵干啊?”

商尹正色道:“本官来找潘国舅,有要事商谈!”

哪人此刻笑得越发谄媚,但隐隐地含着一丝讥讽之色,低头哈腰道:“回商大人话,不巧得很,我家少爷正好不在府上。您改日吧!请回!”话音甫落,即要关门上闩。一副不愿多待片刻,不想多说半句话的模样。

商尹急忙伸臂一拦,道:“且慢!既然你家少爷不在,本官便在府上等他便是!”此刻情势万急,不知秦皇何时会改了主意,突然说要斩了小石头。是而,他也顾不得颜面了。

哪人诧异余裕,看了商尹片刻,似在怀疑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他。心想,没错!是他啊!

正当这会,便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商大人,今日怎地会到我家来?”

商尹转目一看,不是潘国舅还有谁啊?这般痞子声调也惟有他能吐地出来。原来潘国舅恰是连夜没归,此刻正赶上回府。商尹走前,道:“潘国舅,下官今日实有要事与你商谈!”

潘国舅惊道:“我与你会有要事?”说到这里,神色显得很暧昧地道:“莫非,商大人有甚隐晦,需我在旁襄助?啊?嘿嘿……”

商尹一阵头晕,遇着这个痞子,委实有种说不清的感觉。看着他有些踉跄的步伐,商尹扶住道:“国舅,此事有关雷府的仆人小石头!”

潘国舅对小石头的惊羡才学,直至此刻,仍是念念不忘。陡闻之余,醒了泰半,催道:“哦?说……你倒是说啊!”

商尹为难地环顾周遭,道:“国舅,咱们到贵府去说怎样?”

潘国舅醉眼乜斜,看了看四周,道:“好!请……”

二人进府,到了会客厅。

商尹也不虚套,把小石头先前在御花园的表现以及圣上恼怒,一五一十的说予潘国舅知晓,希望潘国舅能予一臂援助,解得小石头的危机。

潘国舅为人虽痞,但素来仗义,闻听后,立时道:“商大人,你放心,潘世杰定全当力以赴。”

直至此,商尹心下生慰,暗想,这家伙诚然行为怪诞,**不羁,却有可取之处。也算善哉!

当下与他辞别,迳自联络其他好友,打算着待明日齐向圣上保奏小石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皇弑了他。否则,自己势必懊悔终生。

且说雷啸岳回府,堪堪进门,便见得邓蓉、苏氏姐弟及穆淳风均在大厅等候。邓蓉看他进来,先向他身后稍加端详,随即问道:“雷叔父,小石头呢?”雷啸岳长叹出气,说道:“一言难尽!”

这话说出,大伙皆惊。

接着,雷啸岳便把小石头在皇宫之举一一说予他们知晓。

邓蓉愕然,随即悲痛万分。苏吉叫道:“狗皇帝,怎地乱杀好人!”又对苏眉道:“姐姐,咱们去救石大哥!”苏眉应是,二人方想出门。雷啸岳喝道:“放肆,你们不要命了?皇帝关的人,是这么好救的?”

苏吉不服道:“可是……”

雷啸岳道:“没可是,石兄弟,老夫会想办法!你们只须乖乖地待在府里,等伯父的好消息便是!”说到这里,看苏吉依然脸带忿忿,继而问:“听见没?”

众人看他面颜沉肃,决不似假,倘然自己等人一意孤行,要往救小石头,难保这老儿最先铁面无私,把自己等一一擒拿入官。无奈,只得应是。

雷啸岳又道:“你们先回房歇息,明日一早,老夫在朝上便会保奏石兄弟。”这会,他猛地想起什么,问道:“雷霆没回来么?”大伙摇头。

雷啸岳诧异,喃喃自语:“这孩子,明知家中有客人,怎地不回来?”邓蓉客气地说:“雷叔父,许是霆弟营中有事,耽搁了吧!”雷啸岳颔首,正想再说。

会客厅门一声巨响,倏地被人撞开。大伙皆惊,转眸端详,竟是雷府管事小贵,却见他刚进门槛,便是好一个大马仆,摔跌在地,极是狼狈。

雷啸岳怒声责道:“小贵,你怎么回事?”

小贵急急忙忙地爬起,惶声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适才大少爷的副将来报,大少爷被内廷侍卫抓走了。”

雷啸岳怔愕,急问道:“什么?抓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贵又道:“那副将说,内廷侍卫是拿着圣旨去的。罪名是谋杀御林军另一副统领,符闾大人。”

“啊!”雷啸岳几欲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