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城,十里长亭。

十数人在这聚首言谈,依依作别。有的垂泣,有的黯然,有的欢喜……

居中一人,正是小石头。此刻面容清爽,衣衫整洁,且面带憨笑,嘴角直咧,如非他一身囚衣,肩戴枷锁,旁人只会当他正要远行出游。

旁边的则是邓蓉、商尹、雷倩、苏氏姐弟和潘国舅等数个痞子。离他们数丈开外,尚停着一顶软轿,瞧着式样,便是雷家二小姐的座轿。轿子旁,站了四位家丁和两名侍女。轿子的一侧窗帘,稍稍掀起,只是里面黝黑,却也看不出里面。不过细心点的,便会发现,在窗帘的下垂处有一根晶莹剔透的春葱玉指轻轻地勾着它。

再往几丈开外,则是两个解差,他们倚在一块平滑大石上,举着葫芦,喝着美酒。身旁是长长的铁棍,腰际的佩刀更是垫到了后背。二人对于这犯人放心得紧,没见国舅与大学士都来了么?且雷大将军的两个女儿也来了。据说,这小子原是大大的得罪了圣上,可在潘家为首的文官派,商大人代表的学士派,以及雷家的武将派这三系大联盟的共同具保下,方免了死罪,被发配到信州军营。可见这小子的仕途潜力极大。心下想着,在途中总须好生伺候着,倘然惹他发怒,自己二人难保还能回来。

这当儿,小石头心下恻恻,望着忒多人送行,当真是百感交集。寻思着,自己初临长安,距今不过二旬余,知交良朋却已有了不少。回顾这段时日,虽不算惊险,然也丰富多采。其间泰半倒是与雷倩共同渡过。想到这,不禁朝雷倩望去,却见她嫩颜淌泪,双眸红肿,神色间尽是依依不舍。

心里顿时一阵难受,轻声开慰道:“小姐,我只是去服个兵役,过个三五年便会回来的!”

雷倩气怨,斥道:“你倒说得简单……”说到这里,想起他充军在即,若等相会,尚不知何年何月?再像平日里一般大声呵斥,似嫌不妥,立时口气转缓,变得幽幽怨怨:“那里是秦汉边疆,战祸不断。其间的凶险……”这时芳心犹如揪结,柔肠寸断之余,竟是再难开口,只知默默垂戚。

邓蓉瞧他二人情真意切,尤其雷倩的悲痛神态决非虚假,完全便是心有所钟,不免惊诧。又怕她郁结闷心,伤了身子,安慰道:“倩妹妹,你宽心便是。小石头既到信州,那里的领军大将想必与雷伯父识交熟矜。俟时,只须雷伯父修书一封,定能保得小石头无恙而归。”说完后,偏是心下酸楚,仿若割舍了什么心爱之物。

雷倩“嗯”了一声。接着朝外稍加张望,说道:“爹爹说他会来,怎地还没到?”

邓蓉强颜笑道:“雷伯父许是军营有要务,被甚耽搁了!”

雷倩颔首,当下暗叹一声。

潘国舅看气氛有些凄闷,笑道:“石兄弟,你此次充军发配,虽为厄难,但未免不是一福。倘然疆场立功,封将而归,这美人着实是享用不尽。”一边说着,一边以眼睨向雷倩,其意大有暧昧。尤其他生像丑陋,固是善意玩笑,然也猥琐得紧。

雷倩被他瞥得极是窘迫,但时下众人围成一圈,却是毫无躲处。无奈之余,只得垂首不语,心下打定主意,改日必要他好看。这时,苏吉忽道:“石大哥,我原想随你一起去,然刀剑大会在即,我爹爹又要前来,所以……所以只能不去了。”他显得很是赧颜,皆因本身小命是小石头所救,此刻瞧他充军发配,自己竟不能帮上半点,实感愧仄良多。

小石头笑笑:“无妨,我素来一人已惯,倘若人多,兴许倒感不适。”

苏吉搔首,陪着干笑几声。方想说话,苏眉上前,手中捧着一只包裹,柔声道:“石大哥,里面是些银子、干粮和几件新的衣裳,到了军营,那边的条件很是艰苦,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的,只能聊表心意。”

小石头胸中一热,朗声道:“苏小姐,真是太谢谢你了!”由于他镣枷在身,手脚不便。这厢,邓蓉帮他接过,心想,我还算年大于她,论起心思缜密却是大为不及。按理,我既认小石头为弟,这份包裹,应由我送才对。如是一想,责己之心油然而生,迅即愈加难受。

便在这时,忽闻马蹄急急,如雷震响,由远及近。片刻,西面山坳处拐出十数匹高头骏马。为首一人,锁子甲,红缨盔,身披紫色披风,胸前三缕长须随风飘舞。这马上来将正是秦中剑王雷啸岳。

雷倩一见,欢呼雀跃道:“爹爹来了,爹爹来了!”那股模样,仿佛只要雷啸岳前来,小石头便能得释似的。

雷啸岳骋马近前,待离众人数十丈时,便按辔徐行。到了大伙身边,翻身下马,走至小石头身边,道:“石兄弟,今日你远去信州,老夫没甚可准备的,惟有让你的几位弟子陪着你了。”

小石头一愣,朝他背后打量,跟在后面的另十余人,除了雷啸岳和雷霆以及二名侍卫以外,竟是宋仁及一同习刀的八名家丁。他们身着劲装,身背长刀,乍看之余,倒是威风凛凛,雄姿飒爽。这会,当真教他惊诧,忙道:“不妥,不妥,信州军营是边疆,宋仁他们若随我前去,岂非危险多多?这事决计不可。”

听他这么一说,雷啸岳捻须微笑,显然便是一副不怕你不应的悠闲姿态。只见他侧身让过,宋仁大步上前,抱拳道:“石大哥,咱们都是自愿的,不管老爷的事。”

小石头道:“你们……”接着长叹道:“那里实在太危险,你们刀法尚未习成,怎可置身险地,倘然有甚长短,教我怎生心安?”本道一番恫吓,虽不至立时唬退,想然,他们必也踌躇。不虞,宋仁笑道:“石大哥,皆因咱们刀法未成,那便愈须跟着你,不然,让咱们到那里再去寻你这样的好师傅?”

说道口齿伶俐,小石头焉能及得上自小便在长安城内厮混的宋仁。

经他一说,小石头登时无语。尽管知晓有些不对,但要他讲出个所以然,偏是无法出口。当下蹙眉攒额,愁思满怀,心情甚是沉重,总觉得自己拖累宋仁等人,否则,他们何以要随自己前去那苦寒蛮荒?

雷啸岳清笑道:“好了、好了,你放心就是!信州的领兵大将乃老夫的好友,姓高名广。他可是方今天下赫赫有名的一代名将。自听说你要发配到那,老夫便早已修书知会予他,请他多为照顾。凭老夫的面子,想必高元帅不会不应。”

众人相继点头,雷倩也道:“是啊!石大哥,此去信州,路途遥远,一路关山迢迢,倘有宋仁等照顾,我也放心了。”这话,实是表明爱意。

雷啸岳愕然,他本道老友爱女邓蓉喜欢小石头,却不想,刻下竟连自己的小女儿也对他情有独钟。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想小石头不过初到雷府,即便与倩儿盘恒,也只是一旬,怎地就演变若斯?想到这里,不禁朝邓蓉望去,看她神色无异,平淡至极,又想,罢了,罢了,这些小儿女的事,我一糟老头去操甚心思?何况,小石头生性质朴,坦诚爽直,既是昆仑弟子,又文才斐然,如此佳婿,若真能入门,老夫势必开怀。

如是一想,望着小石头,竟是愈看愈顺眼,愈看愈欢喜,几如完人。当下抚须微笑,目光里大有赏婿之色。

这当儿,雷霆忽然上前抓着小石头双臂,热泪盈眶地道:“石兄弟,保重!”他一连被小石头救了两次,即便素来高傲,时下却视他为生平唯一知己,当真替死也甘。

小石头钦佩他才学,更羡慕他能纵马万军,能有如此朋友,心下高兴得紧。又见他激动难舍之情溢于言表,瞬时,胸中热血沸腾,仿佛四肢百骸充满豪情,朗声道:“雷大哥,小石头会和你一样的!”

雷霆领会他的语意,哈哈大笑道:“会的,大哥相信你!”尽管二人并未撮土焚香,然心中均视对方为自家兄弟。这称呼显然亲热万分。

其间,雷啸岳更觉欣慰,为儿子能结昆仑弟子为友,胸怀大乐;雷倩见大哥与个郎,兄弟相称,芳心那个喜,着实到了极限。自家人能与小石头和睦欢融,不小觑他原本的家丁身份,可说是她最大期盼,孰知眼下居然迎刃而解?这会,早已笑得花颜绽放,喜泪直淌。

瞥眼间,雷啸岳发现二女雷璺的软轿,不由愕然,问道:“璺儿既然到了,怎地不下轿与石兄弟告别一声?”看似向雷倩询问,但实地里声音浑亮,雷璺听得明明白白。雷倩轻声道:“二姐说,她尚未出嫁,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只要心意到了,至于说不说话,都不打紧。”

雷啸岳哈哈大笑:“璺儿被她娘教得真乖,呵呵……”转头朝雷倩道:“可不像你这小淘气!”看她嘴撇,脸嘟,怕她乱讲一气,忙即晃移目标,高声道:“璺儿,石兄弟是自家人,况且这里也没甚外人,你出来便是。与石兄弟好生道个别!”

雷璺软柔柔地应了一声。待侍女掀开轿帘,她弯腰而出,在侍女地扶持下,轻移莲步朝小石头等人走来。今日,她依然一身白色宫裳,裙角上缀着烁烁的亮珠,泛映着春日朝晖,迷迷蒙蒙地犹如薄雾笼身,恍似仙子下凡。

便在众人心弛神荡之余,雷璺已走到近前,柔柔地道:“石大哥,真不好意思,限于礼仪,若非爹爹同意,我是不能随便露面的!望你见谅!”其实,论岁数,她比小石头大上几岁,只是那时的女子不愿承认岁大,尤其是年少才俊的美郎君前,那便愈加不愿说自己大了,固是傲睨众芳的雷璺也难以免俗。

小石头全心记挂冰清,纵是对着绝代出尘,清丽不可方物的她也不觉异样。淡笑道:“无妨,无妨,二小姐能来送行,我已是高兴万分,那里敢有甚怨言!”

雷倩在旁听了,嚅嚅嘴,意思是,谅你也不敢!转眼,见他微露惶色,不由失笑,又朝他甜甜一笑。被她这般调弄,小石头当真郁闷,不知她到底是出于何意,怎地总与自己作对?而潘国舅瞧他在雷璺绝世无双的艳色面前,仍是谈笑自若,不禁暗翘拇指,心下愈增佩服。

瞧他俊美非凡的容颜上,显出的憨厚笑容,雷璺芳心悸动,当下很是羞赧。须知,她平素少见外人,即便风华超世,可不经磨练,却是分外内向,与雷倩相比实有霄壤之差。

只见她丽颜酡红,臻首低垂,羞羞答答的俏模样,当真教人垂涎欲滴。静默半晌,雷璺又道:“石大哥,闻三弟说,你文才斐然,出口成章。今日堪临别离,不如由你吟诗一首,让我等也能饱其耳福!顺便也壮你行色!如何!?”

“啊!?”小石头愕然失声,寻思着,三少爷着实害人非浅,说什么文才斐然,出口成章,这不是替我吹嘘么?想想,自己仅是学文半年,至于对联,也是缘于冰清喜然,是而苦学穷究,稍有所成。可如今要自己即兴作诗,无疑难如登天。

见他面露窘色,雷璺倒是体谅,柔声道:“看眼下天色不早了,我的提议就算了吧!”心下却想,难道是三弟吹嘘?这可不像三弟的为人呀?三弟平时高傲自负,眼中除了爹爹以外,即便大哥,也是鄙言不少,岂会吹捧他?

这会,众人很是失望,其间,尤以雷倩、邓蓉更是如此。心底里,只要能让小石头出众,出彩,她们便会高兴。若反之,她们则不喜。

小石头得雷璺谅解,正感欣然。

不想,商尹却不依,嚷道:“不可、不可!石兄弟学识渊博,才思敏捷!当此青山白水,又将远行千里,怎可不留一诗?一定要留,一定要留!”说完,望着小石头,微露得意之色。寻思着,那日你以棋羞我,今日教你做上一诗,也算是小小惩罚。嘿嘿……

闻他激场之言,小石头蹙眉苦心,堪堪显出的笑容,居然瞬时冻结,当真是哭笑不得。顺着他话语里的青山白水,举目遥望。但见远处长安,城廓雄伟,虽隐于青山,然王霸气势赫然冲天;又见旁边十余匹骏马,昂首啾嘶,鬃毛风舞,着实神俊;再闻得天穹小禽长鸣,随着它优美恣肆地翱翔,望见一轮红日正腾腾旭升。

最后望着大伙的殷殷之色,离别泣容,不由脱口而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旭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商尹闻诗怔然,半晌之后,方抚手而叹:“好诗,好诗,真是好诗!”听见这般情景交融,寓意深长的佳妙绝句,饶是负隽声,多艳藻的商伊居然无法再予形容,只能以最为简单的赞美,说出心中的钦佩之感。

与此同时,小石头诧愕无比,寻思着,自己怎地就自然而然地吟出诗句了呢?而且,这首诗,似乎不像是自己作的,而是有谁教过,或是在以前听谁说过?心中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接踵浮现,参杂互错的在脑海里翻腾不已。直觉,大脑瞬时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

众人正沉浸于诗意,邓蓉、雷倩、雷璺三女均是目露异彩。忽见他面泛痛苦,颜肤抽痉,关心下,齐声问道:“怎么啦?”

小石头挥挥手,疼痛渐去,只感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睁开双眼,望见三女的忧急之色,胸中一热,笑笑道:“没什么,正想着一件事情!”

众人闻言释然。

苏吉嘻嘻道:“石大哥,你可吓死咱们了,那有你这样想事情的?你看,把三位姐姐吓得这样!”

三女赧颜羞啐,而大伙闻言知雅意,登时轰然大笑。

欢笑之下,临别愁云一时尽散。

便在这时节,两个解差看看天色,上来一人,陪笑道:“各位大人,小姐,时辰已晚,若是误了,怕是今晚要露宿。”

小石头一听,忙道:“诸位,告辞了!”

众人无奈,诚然不舍,但皇法无情,且解差说得对极,倘使刻下絮絮叨叨,随后,未免教小石头吃苦。当下与他依依作别。

如此,两名解差及小石头与宋仁等九人迳往东行。一路上,人在地上走,小禽却在天上巡视,偶尔下来息在小石头肩上。每当这时,小石头总会笑说:“你个懒惰鬼,如此重的肥躯竟还落在我身上?”此时的小禽,比那会初进长安又已大了不少,虽没父母那般雄健,然也牛犊大小。若非小石头身具浑厚内力,再者它时而扑扇翅膀,停伫时辰也不长,换作寻常武士早被压垮。

两名解差原本便有陪尽小心的念头,刻下又有宋仁等九人作陪,他们对小石头也就服侍得愈发谨慎,生恐那九个带刀汉子,看自己二人不顺眼,顺手给上那么一刀,岂非糟糕已极。他们堪堪离了长安城五十里,便阿谀至极地询问要否为小石头去枷卸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