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场噩梦。每一次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地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三毛
那一年,若是没有残暴的战争,那该多好。三毛还会在大漠中自在穿行,她还会每日饶有兴趣地看芳邻们的各色好戏,还会与本地的挚友一起旅行、交谈、分享。她还会是那个单纯快乐的她,乐观幽默的她。
若是没有战争,该有多好。
战争前,三毛与荷西在沙漠中朋友很多,也很杂。其中有一位年轻的警察与他们十分投缘,这个明朗的青年一直受教育到高中毕业,与沙漠中目不识丁的本土人截然不同。他敦厚、温和,爱笑的脸上总是一团和气,奥菲鲁阿,便是这个男青年的名字。
一次,三毛与荷西的同事在家中烤肉谈天,奥菲鲁阿带了一名三毛倾慕已久的贵客——沙伊达来。这个美丽的姑娘是小镇医院的助产士。三毛兴奋得紧,很自然地将他们安置在了朋友们中间。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消瘦的线条,像是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地笑着,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地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沙伊达,在沙漠中被万千女人嫉妒的女子。她的美貌,旁的好处不必说,仅此一样,便让她在狭隘无知的沙漠中过得足够艰辛,更莫说她信天主教,抛头露面工作。
后来,三毛应挚友奥菲鲁阿的请求,与他一起去沙漠深处他的家。亦是这一次探亲式的行走,三毛结识了奥菲鲁阿的哥哥们。令三毛惊诧得几乎晕厥的是,他们居然都是游击队——清一色地穿着破旧军装,却都异常精神。
众人告别时,奥菲鲁阿的二哥突然走过来,握住三毛的手。他来感谢三毛照顾了他的妻——沙伊达。最后,他默默地说他是巴西里。
那时,阿雍镇上的墙上四处都是血字: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
巴西里,撒哈拉威的精神领袖,也是游击队的领导人。这个英勇的青年人在当时政治下是最敏感的人物。然而,他是极少见的在民族沦陷时飞蛾扑火却气魄冲天的硬汉,他在荷西的西班牙国籍前毅然决然地要与三毛夫妇做朋友。他敌对的不是国籍,而是没有公平和自由。三毛欣赏极了这个英雄人物般的青年,虽然他理想的民族自决像梦幻的气泡一般,随时可能破碎。
撒哈拉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有平静的地方。战争终归是来了。尽管平时与撒哈拉威相处并不融洽,但是,一旦战争要将这些鲜活的生命带去时,三毛还是无尽地悲伤起来。她不愿看到杀戮与血腥,更不愿离开这片挚爱的美丽土地。
有时候离开是一件极其需要勇气的事情。因为,人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生活过的地方都有着隐藏的依赖。这种依赖像是一种生活习惯,在平淡的生活中不易察觉,但是,一旦到将它摆在首要位置并必将割舍时,心中便会开始不舍和痴缠起来。
沙漠于三毛而言,是一个梦中的故乡,更是一个精神升华的静谧城堡。她对沙漠的挚爱,已然超出物质之外,而此时,战争逼迫着她离开这片瑰丽的土地,并忘却这种深深的眷恋。
战争,多么残酷的灾难,可这个骨子里带着英雄情节的女子,在战争到来前,没有任何畏惧。也许是内心抗拒着残酷的现实,因此当阿雍小镇的枪炮刚刚打响时,三毛只是半夜惊了一下,开门看后发觉什么也没有,便又睡下了。直到几天后的深夜,三毛一个人站在家中的天台前,忽敲门声响起——巴西里,他请求三毛离开沙漠时带上沙伊达和他们养在医院修女处的孩子。这个铁血的男人,生死无所畏惧,只有他的妻儿,是他唯一的牵念。所以,他像是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一样,郑重地来委托沙漠中唯一的朋友三毛。那一夜,巴西里走后,三毛与沙伊达躺在三毛的**,都是一夜不眠。
沙伊达的不眠是在担心着爱人的生死,而三毛的辗转反侧是因为自己的一场美梦已然破碎。沙漠,美丽得如一场爱情的甜梦,三毛在这场梦中快乐了三载。最终,在战争的火焰中,她还是被炙烤得体无完肤。
下午,三毛开车去医院接沙伊达时,无意间得知了巴西里的死讯。这好似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让三毛本已伤痛的心,愈发不知所措。三毛幽魂一般走回家去,邻居一位要好的女子匆匆地来告诉她,晚上阿吉比等人要在杀骆驼的地方会审沙伊达——因为她出卖了巴西里。沙伊达自然不会出卖自己的爱人,阿吉比不过是一名浪**子,他对沙伊达的拒绝早已怀恨在心。所以,他只是在无耻地借着巴西里的事情报复沙伊达罢了。
三毛听后,无助地闭上了眼睛,她努力地思考谁可以帮自己救出挚爱的朋友,那个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那个娴静的沙伊达。
最后,三毛只是痴痴地说,她晚上一定要去为自己的朋友证明。这个勇敢的女子,在战争与暴力面前没有畏缩。她大胆地想着,会审时,她一定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救出她的挚友。
三毛一生都是这样不愿屈服,也不会屈服。无论她面前的困难或者敌人有多么强大,她都一样固守着自己内心的信仰与正义。她的力量许是渺小的,但是她有一颗大义凛然的心,正是因着她内心如此强大,她的灵魂才会活得那样精彩而高傲。
三毛正义而勇敢,但是相较于战争,她只是一个苍白而无力的个体。她在离开自己心爱的沙漠之前毅然地忍着不舍,想去照顾朋友周全。
许是三毛对于沙漠已是爱到深沉,所以对沙漠中的一花、一草、一个朋友都留恋到极致。她的不舍,不知所措的优柔寡断,亦不是寻常女子的六神无主。她只是沉默着,心痛着,用自己仅有的正义去保护这片黄沙的最后一份尊严与静美。
那天晚上三毛和许多撒哈拉威人一起到了会审的地方。然而,在涌动的人群中,她想前行一步都是没有可能的。当她看着**的沙伊达滚落在黄沙中时,惨烈的场面让她哭得哽住了喉咙。然而,她也只能哭喊着、怒吼着,任围观的人群将她挤倒在地,亦是不能抑制地大放悲声。
那时,三毛这般的歇斯底里,既是为着那个可敬可亲的美丽女子,也是为着自己即将离开的这一片在心中**漾了一生的黄沙土地。她的这一番哭喊,断了肝肠般地将满腔的留恋都发泄了出来——痛彻心扉的嘶吼都是满满的不舍。
后来,奥菲鲁阿持枪赶来。他拖着沙伊达——他亲爱的家人,想要将她带走。然而,受辱的沙伊达只是一心求死,她大声向爱人的弟弟呼喊,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最终,人群撤离,滚滚黄沙中只剩下沙伊达和奥菲鲁阿的尸体。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了声音,我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整个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泣着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三毛用倔强的姿态来到这片荒漠中,感受着这一片前世乡愁的土地。狂沙中,这一场战争,她失去了挚友,亦舍去了对沙漠的眷恋。留下的,只有悲伤。三毛没有屈就于沙漠的贫瘠和孤寂,亦没有戚戚于黄沙中的战争和枪炮,最终,还是被生命的支离伤得痛彻了心扉。
她用一个转身便离开沙漠。她一生不再涉足,却要用一世来忘记这里的美,这里的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