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作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三毛
远行不外乎这样几种:为了追逐美好而远行,那样的分离不叫人觉得十分苦楚;为了逃避伤害而远行,那分离亦只是无奈,没有过分的伤痛;但是,为着不去伤害和不被伤害,而去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去饮痛而远行,那便是比分离还要伤怀几万分的诀别。这样的默然离去,实在是想不出是怎样蚀心的痛。
这种痛一如三毛的第一次远行,她不愿再伤害爱情,亦怕极了爱情的伤害,无奈之下,只得离去,去赴一段未卜的陌生时光。
父母心内不知有多少不舍,多少心疼。万种语言也是说不尽骨肉分离的难过,只有千千叮咛,万万嘱咐给予那要远走的孩儿。
莫要任性啊,莫要倔强啊,莫要委屈啊。要忍让,要谦卑,要宽容。莫与人争执啊,莫争强好胜啊,莫让陌生的境况欺生啊。要珍重,要自爱,要坚强……每个孩子远行,父母莫不是这些话。三毛的父母自不例外。
远走他乡,去往陌生的地域,我们总是觉得从此应当放下直白与自我,委婉做人,知礼仪,懂谦逊,甚至应当无限制地忍让与包容。因为我们不是在自己的家中,可以自由地随性松散而不被他人取笑。在别人的土地上,总该放下姿态,与人和顺,这样既可以显示自己国家的人文气度,亦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与非议。
就这样带着父母的教诲在生活了近二十载的熟悉的天空中起飞了,去一个连那里的话都不会说的陌生国度。
西班牙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三毛远行的第一站。
初到时,父亲的朋友接了机,直接送去了那个叫作“学院”的女生宿舍。同室的是三个本土的女孩子,看起来都是友好的人。
三毛本也是个随和的人,到了异乡,自然又比平日里多了些收敛,所以和室友可以和平相处。也是为着快些学习当地的语言,顺利完成学业,所以平日便十分乐于和大家交流。室友们也都十分乐于助人,不仅在学习上热心帮助三毛,而且宿舍日常的内务打理也是从来不让三毛动手,就连三毛的床也都无须自己动手整理,被室友们顺带着一起给收拾得十分利落。
初来乍到,三毛过得十分舒心。
只是这样的时日没有持续太久,三个月后,三毛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并且开始不定期地帮室友们整理内务。慢慢地,宿舍的卫生,室友们的琐事,也都包揽了下来。
三毛在宿舍里很快成了最受欢迎的人,大家每日见她待人这样和顺,自然对她赞不绝口。三毛见同学这样夸奖自己,心中很是欣慰。
被人赞扬时,我们总是没有理智地开始欣喜,开始自我满足。从来无暇去思考赞扬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只是一味地认为那是来自于别人的高度肯定,也是来自于自己的优异。其实,赞扬的背后有时并非是一种认可,它也有可能只是一个不知是否善意的谎言,那被肯定之处可能只是一个已被他人看穿且容易利用的致命弱点。
三毛许是为着父母的教诲,许是因着自身的涵养,许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宽仁,所以一直为自己的好人缘感到庆幸而满足。只是,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那样单纯地、执着地沉浸在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大义中,并未意识到太多的不公与欺瞒。
其实,名不副实的赞扬都是来自于索取之后还想继续索拿的一种甜蜜麻醉剂,是阴险的人为嗜甜者下的一道迷魂蛊。
三毛亦是这样被麻醉了一段时间的。只是后来,室友们的剂量愈加愈大,三毛才顿时察觉:
我一再地思想,为什么我凡事要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我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
当三毛明白,赞美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认可时,她才懂得,别人只是用她内心的渴望来麻痹她,而后从她身上盗取她们想要的。
三毛的谦和是一种识大体、顾大局的严谨的处事方式。这种低姿态的态度,是她的一种修为,亦是一种知性气息,并非是她的责任与义务。她的这般行事,为的是让外人看到国人的涵养与气度,以此获取他人对她或者是她的国家的尊敬与倾慕。
然而当他人看不到这些优秀的品质,只是一味地狡黠索取与利用时,这种修养便失去了原本的必要性,变味成一种愚昧或者软弱。
我们可以谦卑,却不可没有底线。
之后,有一次室友们在她的**借酒装疯,无理玩闹到半夜,三毛几番劝阻毫无作用后,便欲强行制止。只是未等发作,便引来了院长。当那个素日便不可亲的妇人铁青着脸将过错指向三毛并破口大骂时,三毛积压的怒火瞬间便被点燃了: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地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处事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拼了必死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好一个三毛,这样的胆大,纵是在举目无亲的国度里,还是一样天地不怕。
只是后来这件事情的结果来得还是有些始料未及。三毛没有道歉,没有忏悔,也再不容忍,再不迁就,整日间为所欲为,目空一切。然而,洋鬼子反倒收了神通,从此俯首帖耳,恭恭敬敬。甚至连院长也没有提及惩罚,还亲自找了来,赐了几杯洋酒和糖果,从此一笑泯恩仇了。
有时容忍过分了便是纵容,谦卑过分了便是自卑,礼让过分了便是懦弱。当自身的美德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得寸进尺时,我们便要反击。为人谦和律己时须得告诉他人,我予你的好只是我的好性情,而非我的责任。
不予抵抗是软弱可欺,并非容人雅量。若是只知一味妥协,那只会让别人**,肆意践踏索取。然而过分自强亦不是独立自主,而是无知的自戕。二者取其中庸,莫若不卑不亢。
就是这样,三毛第一次的外交战役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