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纪借口说有营务要处理,离开袁绍,匆匆来到一处简易营帐内。在那里,一个年轻人等候多时。他见到逢纪以后,未执大礼,只是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刘平,来自许都。”

若是曹操的信使,必然自称来自幕府或曹氏;以许都为号,显然是皇帝的人。听刘平这么一说,逢纪不由得眉头一皱。自从沮授迎董承吃了大亏以后,“汉室”这个词变得颇为敏感,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尽量不与之产生瓜葛。

“我数日前从白马逃出,进入袁营,为郭监军收留。”刘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丝憾色,“可惜郭监军疑惑太重,难以交心。绦佩之美玉,只付与君子,希望逢别驾你别让我失望。”

原来是从郭图营里过来的。逢纪捋了捋胡髯,警惕之心更盛:“你想要什么?”刘平当即回答:“在下到此,不是为得到什么,而是想问问看,逢别驾想要些什么?”

逢纪对这种卖关子的口气很不喜欢,冷冷道:“如果你下一句话还不让我满意,那就以细作论处。”刘平走近两步,指了指天空,声音却压得极低:“郭嘉有什么打算,难道逢别驾不想知道?”

郭嘉这个名字,显然对逢纪产生了影响。即便是最高傲的策士,也不得不承认郭嘉是个难对付的家伙。眼下两军主力碰撞在即,如果能提前获知他的计划,那将对战局产生巨大影响。逢纪重新打量了一下刘平:“郭嘉所谋,必是曹氏机密,你又凭什么与闻?”

“忠心朝廷的人,在哪里都是有一些的。”刘平平静地回答。逢纪对这个答案根本不满意:“你来路不明,身份不清,只凭几句大言就想取信于人,未免太蠢了。”

刘平不慌不忙道:“我所言为真,您便能旗开得胜;所言为假,也不过我一人身死。不出半日别驾您便会知晓,何不等等看呢?”

逢纪盯着他的脸,不动声色地点一下头。他不喜欢卖关子,但这种事花不了多少时间来验证,所以他决定等一下。逢纪和郭图不同,郭图没有意外的话是无法出人头地的,但他已经“位极袁臣”,这个位子不需要变数,也不欢迎风险,只要确保没有意外就足够了。

结果意外真的发生了。

袁绍是一个典型的世家子弟,不太喜欢在野外睡帐篷。所以当袁军控制白马城以后,他理所当然地选择把中军大帐设在城里。袁绍在幕僚们的簇拥下巡查了一圈,最后选定了位于城正中的白马衙署作为驻地。这间衙署早已经被搬空,搬了个精光,连铁锅和门锁都没留下,只剩个空架子。不过在入口处还留有两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石垒和一段土墙,这代表了刘延抗争到底的决心——这在人去城空后显得格外讽刺。

袁绍发表了几句评论,然后与幕僚们一起踏入衙署。就在那一瞬间,那两处石垒突然坍塌,正好堵在了正门口,将他们与还没来得及进入的卫队分隔开来。土墙也随之倒塌,数名藏身其中的杀手恶狠狠地扑向身穿金环甲与披风的袁绍。

准确地说,这些刺客不是藏在墙里,而是被砌在墙里,那截土墙是贴身垒起来的,内留虚空,外用泥灰抹平缝隙,所以先期进入搜查的袁绍士兵才没有发现,用心之深,叹为观止。

可惜的是,这个精巧而狠辣的圈套注定没有结果。那位金甲“袁绍”是河北最强悍的战将张郃假扮的,同行的幕僚也都是精锐军校。在一番短暂而激烈的搏杀之后,杀手悉数毙命。随后赶到的袁绍感慨不已,说他与曹孟德相知几十年,如今却视若仇雠,竟到了要派人刺杀的地步,不胜唏嘘。他随后问逢纪怎么知道曹军设下这个陷阱,逢纪只是简单地回答:“孙策新亡,天下悚然。曹公之心,不可不防。”袁绍很满意,称赞他心细如发,是个真正会为主公着想的贤臣。这让旁边的沮授、郭图等人脸色有些不好看。

东山的仵作迅速赶到现场,他们的检验发现了一些特别的地方:这些刺客的右腋窝下,都用墨刺着两个字,而且最近才用石灰烧掉。经过一番辨识,仵作设法还原了这两字的原貌:魏蚊。

淳于琼此时并不在袁绍身旁,但有出身齐鲁的将领认出了这两个字的来历:琅玡山中的十全毒蝎。齐鲁盛产杀手,而能以毒蝎之名在身的,更是杀手中的强兵。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臧霸。

臧霸在曹营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是泰山人,在青、徐二州极有声望,经营着一个盘根错节的地下世界。只要是在这二州之内,无论陶谦、吕布,还是刘备,谁都奈何不了他,只能把他当作盟友来笼络。即使在臧霸归降曹操以后,仍旧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对此曹操也无可奈何。

袁、曹开战以来,臧霸一直带兵坚守在青、徐交界,和鄄城的程昱一起,为曹操扼守东部防线。现在白马城里居然出现了臧霸的杀手,而且都还湮灭了痕迹。这其中的含义,就不能不让人深思了。难道说,他的青州兵已经悄然西移,投入正面战场了?这不是没有可能。曹操目前兵力处于劣势,暂时放弃东部青、徐、兖三州,集中力量击破袁绍主力,这也是战略上的一个选择。

蜚先生的东山没收到任何这方面的情报,但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没有。袁绍军的大批辎重正源源不断地渡河,这相当耗费时间。在有一支强军动向不明的情况下,主力不敢离开白马。可是,如果坐等粮草全数渡过黄河,曹操的主力早就掩护白马辎重缩回官渡了,苦心经营出来的决战态势将从指间溜走。

经过短暂的商议以后,袁绍决定派遣文丑带领五千人先行追击,高览与张郃各率一万人在左右策应,其他部队则暂时留在白马。

“你现在可以继续说了。”

逢纪回到营帐以后,对刘平说,态度还是冷冰冰的,可语气却缓和了不少。刘平知道自己预言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逢纪可比郭图难对付多了,他心志坚定,很难被外物影响,一旦做出什么决定,旁人很难挽回,所以刘平必须得谨慎从事。

“郭嘉从来没指望刺杀成功。他借臧霸之兵,只是为了故布迷阵,令袁公裹足不前,好争取更多时间。如今郭嘉在延津附近选定了战场,尽起曹军精锐,一口吃掉突前的文丑所部。”刘平说到这里,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可是在下不明白,别驾您既已知道臧霸是虚招,为何不明告袁公,反而一力促成分兵之势呢?”

逢纪捋髯:“若是变得太早,郭嘉必会觉察,等到他改变计划,就不好猜了。如今顺着他的意图来,我埋下的两手安排才好见奇兵之效。”刘平瞪大了眼睛,又惊又佩:“我原以为破计就已是极致,想不到还有将计就计。”听了这话,逢纪昂起下巴,颇为自矜地摆动头颅,小指头来回拨动着胡髯的尖梢:“郭奉孝啊郭奉孝,真想看看,你发现自己算错时,到底是什么表情。”

刘平在一旁又赞叹了几句,心里却是感慨万分。郭嘉告诉过他, 华佗老师曾言道:“人所欲者,分为五品。五品曰命,唯求苟活于世;四品曰定,苟活既有,复求安定;三品曰和,安定无碍,复求和睦;二品曰敬,四邻和睦,乃求礼敬;一品曰志,天下礼敬,方有抱负极望。这五品由俭入奢,循次递增。”

以逢纪如今的地位,衣食无忧,地位殊高,他所欲求者正在第一品内,希求有所抱负,成就令名——击败郭嘉,就是他自我实现的最大心愿。找准了这个位置,刘平稍以言语动之,便轻而易举换来信任。逢纪的高傲和郭图的野心一样,都成为他们眼前遮蔽视线的一片叶子。

“不知能遮蔽郭嘉的叶子,又在哪里?他又是在第几品?”刘平心想。

徐晃紧张地向前方张望了一眼,伸出两个指头,挥动一下。他的两名亲兵心领神会,伏身从两个方向的草丛里匍匐着过去。刚才那里出现了可疑的迹象。

击溃颜良的一战中,张辽衔尾纵击,关羽阵斩大将,都立下了功勋,唯有他被颜良摆了一道,一无所获。徐晃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遗憾。因此他主动要求留在距离白马最近的战区,带领一批亲信士兵伏击袁军落单的斥候、信使或者辎重队。在袁军主力渡河以后,这个任务的危险性成倍增高,可徐晃决定再坚持一阵,看还有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

徐晃一边注视着前方的动静,一边解下腰间的水袋喝了一口。清凉的水滑入咽喉,让他浑身都惬意地哆嗦了一下。徐晃放下水袋,自嘲地晃了晃,袋上用火漆涂了两个隽永的大字:“忠笃”。这是他在杨奉手下当骑都尉时得来的。当时杨奉护驾有功,在雒阳重建了宫殿,被天子起名叫杨安殿,他麾下的将校也都得了奖赏。可那时候汉室穷得叮当响,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几个皮水袋,上面让皇帝亲自用火漆御笔写了几个字,权当赏赐。其他同僚早就扔了,只有他一直用到了现在。

之所以保留到现在,是因为年幼的天子写完这两个字以后,对徐晃说了一句话:“我看得出,你很不安。去找一个更强大的主公吧,为你,也为了我。”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那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仿佛直刺肺腑。后来曹操要迎天子入许都,徐晃积极参与斡旋,还亲自护送天子离开危机四伏的雒阳,直到进入许都城内。入城那一刻,徐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一件大事做完,他终于可以卸下包袱专心做一名普通将领了。

无论是董承还是杨彪,徐晃都没有跟他们有任何联系。他已经打定主意追随曹操,可“汉室旧臣”这个标签却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样,怎么都洗不掉。

他摇摇头,把无端的思绪都甩开。两名亲兵回来了,还挟持着一个人。这人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身上穿着一件单薄肮脏的袍子,只有手里紧紧抓着一卷竹简。

“将军,我们抓到一个探子,他说是咱们这边的,想要见您。”

徐晃打量了他一番,亲兵已经搜过身,身上藏不了任何凶器,便吩咐把他放开:“你是谁?”那人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望着徐晃,把手递过去:“我叫徐他,我这里有一封亲笔书信,给你的。”

“谁的亲笔?”徐晃问。徐他道:“魏家的二公子,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

徐晃眉头皱起来,他可不认识什么魏家的二公子。他抓住竹简的一头,正要拿过来,却发现不对。这竹简的一头,被刻意削成尖角,卷在一起还不太看得出来,一摊开就变得明显。那个有些茫然的徐他,突然锋芒毕露,抓起竹简的平头一侧,用力一旋。竹简变成了一把利器,两名亲兵的喉咙登时被竹尖割开,喷着鲜血倒在地上。

干掉两名亲兵以后,徐他抓着竹简又扑向徐晃。徐晃及时后退,勉强避开,但咽喉还是被割开浅浅的一道口子。他向来刀不离身,猝然遇袭,立刻抽出环首宽刀猛砍。徐他只得用竹简去挡,结果一招下来就被削去了两片竹简。

两个人在短时间内过了十招,徐他的攻击凶猛,徐晃却占了兵刃的便宜,打了一个旗鼓相当。四周的士兵闻风而动,纷纷聚拢过来。徐他看已经无法伤及徐晃,把竹简啪地朝他脸上扔去,然后身子向后掠去。

徐晃的部队训练有素,立刻散成一个半圆状朝着徐他围去。徐他跑出去百步,一俯身,居然从草窠里摸出一把剑来。有剑在手,他的危险程度陡然增加了好几倍,只见寒芒闪过,数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惨叫着倒在地上,伤口无一例外都在咽喉。他似乎对曹军有着刻骨的仇恨,下手狠辣至极,后来赶到的十几名士兵把徐他团团围住,一时半会儿却奈何不了这个拼命的疯子。

徐晃一看,连忙下令弓弩手上前,尽快解决这个疯子。就在这时,徐晃面色突然一变,头颅急速转向东方,看到远处旌旗飘扬,出现无数士兵的身影。

从旌旗的密度能看出来,这是袁军的主力部队!

袁绍军的前进速度非常快,很快几支羽箭就射到了脚前面。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狠狠地瞪了徐他一眼,顾不得收尸体,比了个手势:“撤!”然后飞快地撤退了。

徐他站在满地的尸体之间,昂头望天,一动不动。他身上的衣衫被泼上一片片血污,看上去狰狞无比,宛若蚩尤再世。路过他身边的骑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曹军的单兵战斗力比袁军要强悍,而这个人以一敌十,还杀死对方这么多人,战力可以说是十分惊人。

终于一匹高头大马停在了徐他身旁,马上的将军披挂着厚重的甲胄,铁盔下的面孔白皙细嫩,一如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简直不像是个武夫。白面将军勒住缰绳,扫了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尸,开口道:“这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徐他恍若未闻,将军的随从们大声呵斥:“文丑将军在问你话呢!”听到这个名字,徐他这才缓缓抬起头,轻微地点了一下。这个无礼的动作反而让文丑觉得很有趣,他抬手让随从们住嘴,俯身问道:“真是个有个性的家伙,你是哪部分的?”

“东山。”徐他道。

“东山自己的人还是他们请来的?”

文丑知道东山,还经常调阅他们的报告,对东山的运作很了解——和好朋友颜良不同,文丑特别注重战场的情报与分析,是袁军高级将领里除郭图以外对蜚先生最重视的人——他知道东山的细作分成两种,一种是自己培养的,一种是雇用的各地的游侠、盗匪。后者与东山只维持松散的雇佣关系。

徐他道:“五匹河东布,半年。”文丑“啧”了一声,受雇于东山,基本上一条命就没了,这个价码未免太便宜了。他向徐他伸出手:“我看你剑击不错,不如跟着我干吧。”旁边的随从听了,纷纷露出羡慕的神情,这简直是天上平白掉下来一块彘肩,一步就从下等游侠变成了平南将军的亲随。徐他却摇摇头:“我与东山约定未尽,岂可反悔?”

“东山那边我去知会,我在问你个人的意愿。”文丑显得颇有耐心。徐他问道:“能让我杀曹贼吗?”文丑笑了,他指着自己的脸道:“你别看我是个小白脸,打起仗来可从来不畏缩。做别家将军的亲随,你也许只能在阵后看热闹;若跟了我,以后拼命的机会多得很,只怕你嫌命短。”

“好。”徐他答应得很干脆,他“唰”地撕开胸襟,露出胸膛的伤疤,“只要能杀掉曹贼,这条命交给谁都无妨。”文丑哈哈大笑,吩咐左右:“好,给他牵匹马来,再拿来一副甲胄和一柄铁剑给他。”然后拨转马头,扬长而去。徐他神色木然,也不称谢,默默地跟上大部队,却与文丑保持着一定距离。

他注意到,在文丑的队伍中心,居然还有一辆单辕轻车,四周满布卫士,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为何文丑出征还带着。但徐他很快就失去兴趣了,他对与曹操无关的事情,都没什么耐心。

经过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以后,这支步骑混杂的部队继续向东开去。他们的速度够不上急行军,但也绝对不慢。斥候不断往来驰骋,把四周的情况汇总到文丑这里来。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之时,文丑终于得到他想要的消息:从白马城离开的辎重队在前方四十里处。

文丑在马上摊开地图,用指头量了量,托住下巴陷入沉思。这个距离,绝对是对手经过精心计算的。只有半个时辰就要天黑,袁军要是连夜追赶,只能打一场混乱不堪的夜战,辎重队可以轻易借助夜色遁走;要么等到明日一早再追赶,到时候辎重队会更加接近曹军阵营,很可能会被曹军主力反口吃掉。这是个两难的抉择。

文丑又拿起一截炭笔,在地图上勾画了几笔,翻出几支算筹演算了一番,唇边浮出微笑。

文丑出生时生得粉妆玉砌,一度让稳婆以为是个女孩子。他的父亲认为男子太过柔媚,不是好事,便特意给他起了个反义的名字,叫作丑。门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来,这张脸惹来无数讪谤,很多人把文丑的赫赫战功归结为袁绍对这个俊俏武将的偏袒,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个事实:文丑的胜利不是来自偏袒,而是来自精心的算计。

“传我的命令,全军继续前进,比正常行军慢三成。”文丑发出了指示。他的副将提出疑问:“这么行军的话,接近辎重队时差不多是丑寅之交,那时天色太黑,不适宜围歼。”

文丑手中的炭笔一挥,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接触辎重队。”随即他挥笔如飞,又写了几道命令,数名信使飞一般地离开了队伍,朝着不同方向奔去。

文丑做完这一切,把徐他叫了过来。徐他不是很擅长骑马,整个人歪歪斜斜,双手拼命抓住马鬃防止掉下去。文丑道:“你不是要杀曹贼吗?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徐他听完指示,只说了一个字:“好。”

继续前进的命令传达到了每一个士兵,队伍中响起一阵抱怨的声音。文丑这次带来的部队,自己的部曲并不算多,七成都是从淳于琼那边调来的大族私兵,纪律性相对较差。许多人都疲惫不堪,一听说还要夜间行军,无不牢骚满腹。只有文丑的直属部队悄无声息,仿佛早就习惯了主帅的这种风格。好在这次行军不是急行,士兵们整理一下队形,迈着步子向前移动。

当时间进入午夜时,斥候向文丑汇报,辎重队就在前方十里处的一个山坳里扎营。文丑立刻下令全军弓上弦、矛摘钩、盾从背上卸下来,举在手里,转入临战状态,同时马衔枚,人噤声,悄悄地逼近宿营地。

可是,首先遭遇袭击的不是白马城的辎重队,反倒是文丑的后队。在黑暗之中,高度紧张的士兵集中精神跟随前队避免走散,却忽略了身后的动静。大批骑兵突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一下子就冲进了文丑的后队阵列,黑暗中许多人不能视物,不知敌人有多少,霎时混乱不堪。

文丑显然是中了曹军的圈套。白马城的辎重队与追击者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让他产生了可以漏夜追击的侥幸心理。而大批精骑则一直保持着距离,入夜后才在黑暗的掩护下到了附近。当追击者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辎重营地时,真正的杀招便悄无声息地从背后砍来。

这些骑兵的突击是典型西凉式的。西凉式和乌丸式骑战法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并不完全依靠马匹的冲击力,而是强调在高速运动时的多点进攻。每一个骑兵都手持长矛,接战后先俯身去刺捅,一击松手,再拿出马战专用的长刀向下挥劈,同时马匹还前蹄拼命踢踏。在这迅猛的进攻之下,袁军束手无策,无法结成阵势与之对抗,只能拼命挥舞手里的武器进行一对一的对抗。一时间许多人被长矛刺穿或被长刀劈中,金属刺入血肉的钝声与惨呼声此起彼伏。即使举盾也没用,没了战友的掩护,他们往往会被骏马一蹄踏裂,整个人都震落在地,被随后而至的乱军践踏而死……

带领这支部队的,是一个头顶油光只在两侧留两根辫子的莽汉。他叫胡车儿,是汉羌混血,张绣麾下的第一大将。著名的“恶来”典韦,就是死在他的手下。胡车儿接到这个任务时,一度非常不满,认为这是曹操歧视张绣系人马的手段。袁绍大军近在咫尺,居然还玩偷袭?铁定是被重兵包围围殴至死的结局。他万万没想到,不知郭嘉施了什么魔法,居然让袁绍主力停滞不前,只派了文丑数千人突前。于是这必死的任务,突然成了上好的肥肉。

胡车儿没有参与厮杀,他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不时吹起胡哨。清脆的哨声长短不一,宛若翠鸟鸣叫。西凉骑兵们听着哨音时而分进,时而合击,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围攻着文丑。西凉军最擅夜战,恰好他们的主帅胡车儿又是一个能夜视百步的异人,更是如虎添翼。

最初的进攻非常顺利,文丑军一下就陷入了混乱状态。胡车儿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可怜的家伙连起码的三人背靠结阵都做不到,几乎全都是在单打独斗,还惊恐地哇哇乱叫,把惊恐传染给旁边的同袍。这是西凉军最喜欢的敌人。许多骑士挥舞着长刀冲进去,杀死两三个人,再呼啸着冲进黑暗,重新结队,再从另外一个方向踏入,令敌人无所适从。胡车儿看到满目都是敌人的鲜血迸流,热血偾张,恨不得自己亲自去过过瘾。

可是渐渐地,胡车儿发现有点不对劲。文丑的步兵在西凉铁蹄下呻吟,可他的骑兵跑到哪里去了?他的视线也只能勉强看到一百步,再远也看不清了。

“哼,在这种场合,就算他的骑兵全都集结好了,也奈何不了我。”胡车儿心想。如今两军已经战成一团,纠缠不开,文丑的骑兵就算展开突击,也只能误伤自己人而已。他拿起胡哨又吹了几声,召唤手下人动作再快些,这时他听到了一些动静。

胡车儿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揪了揪辫子,咧嘴笑道:“文丑这小白脸,原来是把骑兵藏在那边,打算杀个回马枪啊。”他正要抬起脑袋,忽然复又贴上去,这次他发现另外一个方向,也有微微的颤动传来。胡车儿挖了挖耳洞,第三次贴上去听。当第三个方向也响起同样强度的颤动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除了第一次听到的方向,其他两个方向都是重兵。胡车儿急忙爬起来,用胡哨发出一阵急促的声音,让骑兵们尽快脱离作战,向西边集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计了,敌人调动的部队,绝不只是文丑一部。此时东、南、北三边均有动静,他只能尽快西退,与白马辎重队合并一处,依托大车抵抗,等待曹司空的救援。

袁绍军主力已经动了,曹军的主力应该不会远。

可西凉骑兵们刚才杀得太豪迈了,此时已深深陷入步兵阵中,想抽身而走,谈何容易。还没等胡车儿的第二通命令发出,三面大军已经全都围上来了。无数火把同时举起,把四下照得一片明亮。敌我兵力的悬殊,印在了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此时用不着胡车儿的胡哨声指挥,所有的西凉骑兵都意识到大事不妙,纷纷避开对手,呵斥着马匹朝着唯一没有火把的西边逃去。外围的袁军怕误伤友军,没有搭弦放箭,这给了他们一个逃生的机会。胡车儿带着几名随从匆匆离开高坡,杀散附近的袁兵,也朝着西方逃去。

战场上的形势,立刻发生了逆转。原本不可一世的西凉骑兵仓皇地拨马而走,刚才一直被压制的袁绍步兵迸发出了强悍的战斗力,死死拖住了对手,不让他们从容离去。他们要么俯身去砍马腿,要么将手戟扔出去,深深劈入敌人的后背。满带腥味的鲜血抛洒在黑暗的夜空中,屠戮者与被害者的身份发生了转换,只有死亡的密度却有增无减。

起初还有西凉骑兵不断突破防线,冲入黑暗。可随着包围圈的不断缩小,更多骑兵都没来得及走脱,只能慢慢聚拢到一起,与同伴背靠背,似乎这样能感觉稍微安全一些。可是,连坐骑都发出不安的嘶鸣,要花好大力气才能驾驭住。

包围圈收缩到一定范围,就停住了,每四排之间,都留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圈内还在鏖战的步兵得了提醒,纷纷猫起腰朝着缝隙冲去。骑兵们想尾随他们出去,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惊恐地发现,包围圈站起了数层弓兵,同时搭起羽箭,每一支箭都对准了圈内。

“控——”一名嗓门特别大的传令官高声喊道,故意让陷入包围的骑兵们听见。

无数弓弦被无数双手拉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无数条逐渐收紧的绞索。绝望的骑手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再度拔出刀,簇拥在一起选择了一个方向冲去。

“目标中央,三连射!”

这次距离足够近,射手们甚至不用找角度,直接选择了平射。数百支箭矢同时飞射而出,在黑夜里就像密密麻麻的毒蛇伸出尖利的牙,刺穿甲胄,深深地啮噬血肉。那些骑手霎时人仰马翻,满场皆闻噗噗的钻肉声。第一轮就把一半以上的骑兵与坐骑射成刺猬,三轮连射以后,圈内尸横遍野,再也见不着几个活人,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哀鸣声从尸体下传来,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四野。

包围圈的士兵们开始散开搜寻幸存者,进行补刀。在胡车儿刚刚俯瞰占据的高坡上,三骑并辔而立,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场惨烈而血腥的盛宴。

“啧啧,西凉兵可真是不复当年之勇了。”一个体格壮实的阔脸汉子感慨道。

“都过去十年了,再勇猛的老虎,爪子也早已掉光。”另外一员将领抚摩着坐骑的马耳,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狭长的双眼好似两条粗墨线,很难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里。

文丑朗声笑道:“儁乂、观堂,你们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能与闻名天下的西凉精骑交手,以后也是份资历。”“你是怎么把握曹军动手与我们合流的时机的?”被称为“儁乂”的将军好奇地问道。他是袁绍军中河北四庭柱之末的张郃,身经百战,深知在夜间行军已属不易,要想完成如此精确的诱敌合围,更是难上加难。

文丑扬鞭一指:“这辎重队行动诡异,与我总保持着可以追击的极限距离。我猜他们一定是打算诱我出手,然后半路予以伏击。我索性将计就计——我算过了,若是我落日时开始行军,在丑末寅初恰好能抵达那个点。”

“什么点?”张郃问。

“你们两路辅翼及时赶到的最大距离,以及他们忍不住要动手的最短距离,两者交汇之点。这样,只消我缠住他们小半个时辰,你们恰好能同时抵达战场。”

“为何不提前合围?这么弄,你的兵力消耗可也不小啊。”张郃皱着眉头,他能看出,文丑军在前期冲突中伤亡很大,这种牺牲本可以避免。

“若非如此,又怎能让敌军身陷泥沼无法脱身呢?”文丑对伤亡似乎不怎么在意,他从手心算筹里剔掉了几根比较短的,扔在地上,“再说了,那些都是借调来的世族私兵,不用鲜血磨砺一下,是成不了精锐的。”

“你小子算得真精啊。”那有着墨线般双眸的将军笑骂起来。他叫高览,同样属于河北四庭柱之一。他们四个是袁绍军中最优秀的将领,同时也是冀州派优势地位的可靠保证。

听到高览这么说,文丑得意地笑了,他的敌人都是这么在不知不觉间被算死的,这次也不例外。世人都以为他这个小白脸每次都运气好,殊不知那些偶然背后隐藏着多少必然。

“啧啧,一次合击,就动员了咱们三个人,那个敌将也算是够荣幸的了。”高览把青草吐出去,朝远方望去,“我与儁乂各自都有任务,不能待太久。你打算怎么办?”

胡车儿只是盘小菜,曹操的主力还没有被发现,他和张郃各自都有防区要负责,压力很大。这次应文丑之邀,乃属私人情谊,不可再二再三。若他们在此盘桓太久,被曹军觑个空子杀到白马城下,那脸就丢大了。

文丑捏着下巴,把手里的地图一抖:“继续向前。白马辎重队是曹操的钓饵,而我现在就是主公的钓饵。究竟哪边能够钓起鱼来,这就得算算看才知道了。”

高览还当是他谦虚:“呵呵,辎重队不就在数里之外吗?西凉军也被围歼了,你现在动手,岂不是可以轻松咬下钓饵脱钩回渊吗?”

“我可不想吃了点钓饵就回去。”文丑清秀的脸孔微微一黯,又浮起狠戾之色。高览与张郃面面相觑,末了高览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颜将军的事,我们都很痛心,但别太意气用事。”

“我知道,我会很冷静地为他报仇。今天的曹军将领,是第一个。”文丑的手指一绞,把一根算筹从中折断……

胡车儿浑然不觉自己已被袭击者清出了棋盘,他收拢逃散的败军,一路朝着辎重队的营地跑去。可当他进入营地时,整个人都傻了。营地灯火通明,几辆空车潦草地支起一片茅棚,四周既无鹿砦也无沟堑,连一个放哨的都没有,几十支灯笼静悄悄地放射着光芒。胡车儿下马在营内转了几圈,顿觉如坠冰窟,这是一个空营。

“郭嘉,你个该被马踢死的病痨鬼!”胡车儿在马上一甩辫子,愤怒地仰天大叫。郭嘉指派他来执行这个任务,果然没安好心,把他当成一个声东击西的弃子。胡车儿发泄完愤怒以后,忽然想到,贾先生一直陪着郭嘉,肯定能看穿他的阴谋,为何不提醒一下自己呢?

贾诩在宛城地位很高,几次对曹军的战役都打得十分漂亮,这些西凉将领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前胡车儿对贾诩太有信心了,所以现在反而疑窦丛生。

“难道说,贾先生把主公卖给曹操,是为了给自己谋好处?现在好处到手,我等也就没了用处,索性借郭嘉之手……”胡车儿把辫子咬在嘴里,眼神凶狠地朝四周望去,心里却一阵冰凉。他原本不赞成张绣投曹的决策,只不过出于对贾诩的盲目信任,才未反对。现在信任动摇,原来那颗怀疑的种子转瞬间便成长起来,胡车儿越想越心惊,索性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告诉主公去!中原人实在是太狡诈了,还是早日回西凉去吧。”

在中原待了太久,胡车儿已经厌倦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十分想念西凉那辽阔的大地与蓝天。他松开牙齿,让散乱的辫子垂落下来,暗自盘算该如何说服张绣:“这么多兄弟都死了,主公应该会赞同我的计划吧。”

这时候,一柄铁剑悄无声息地从胡车儿身后的杂草堆里刺出来,直奔他的后心。胡车儿还沉浸在如何说服张绣的思考中,猝不及防,直接被剑贯穿了整个胸腔,剑头从前胸挺立出来。胡车儿一挺脖子,发出一声悲鸣,竟用肌肉把剑夹住,让袭击者无法抽出。只见双辫飞舞,他的大脑袋用力地朝后撞去,感觉结结实实地撞中了一个东西,而且让那东西受创匪浅。

周围的西凉士兵纷纷惊慌地跳下马来,朝胡车儿靠拢。他们看到,那个刺客被胡车儿一记头槌后摆,撞得满脸是血,只是死死握住剑柄不肯松手。这两个人前胸紧贴着后背,表情异常狰狞。

胡车儿一张嘴,已有鲜血溢出嘴角,可他还是勉强支撑着问道:“你是……贾先生派来的?”

“不是,我来自东山。”徐他冷冷地说,同时死命抓住剑柄。刚才那一下撞击,让他受创匪浅,至今脑子都嗡嗡的,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

“哦,袁绍那边的。”胡车儿的表情稍微欣慰了一些,肌肉舒缓了一些,“原来不是贾先生……”

“如果你问的是那几个人的话,已经被我杀了。”徐他说,摆动一点下巴。旁边立刻有士兵走过去,从杂草堆里拖出三具尸体,他们的装束与徐他差不多,都伤在咽喉处,腰间还挂着刺客专用的弩机。显然他们埋伏的比徐他要早,只不过后来者居上。

徐他突然感觉前头的这员大将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气息,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只能被极端的情绪驱动。徐他觉得有点不太妙,试图拽动剑柄,可胡车儿牢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身躯十分高大,瘦小的徐他难以撼动。

胡车儿缓缓回过头来,两条辫子之间是一张极度怨毒的脸。他盯着徐他,双眸如刀:“这周围有三十多名西凉最好的骑手,你绝对无法逃脱。与其同归于尽,咱们做笔交易如何……”徐他不动声色:“什么交易?”胡车儿低沉地嘶声笑了笑:“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把我的脑袋送给你做军功。但你要听我说一件事,把这件事带回到袁绍那边,讲给许攸听……”说到这里,胡车儿气喘吁吁,显然有点支撑不下去了,“你觉得如何?”

“好。”徐他毫不犹豫。

胡车儿低声说了几句,徐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知是否记在心里。胡车儿问他是否记住了,徐他点点头。胡车儿那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到了尽头,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手起刀落,把头上的双辫斩断,扔给站得最近的一名士兵:“你们不要回曹营了,回西凉去吧,记得把我葬在湟水旁边。”

那名拿着断辫的士兵不知所措:“将军,我,我是扶风人。”胡车儿看了他一眼,露出自嘲的轻笑:“我都忘了,十年了,老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都换过好几茬儿了。哎,真想再闻闻西凉的风啊……”

徐他注意到对方的双肩一松,立刻手腕用力,把剑硬生生抽出来,然后一挥,扑哧一声,胡车儿的头颅飞舞而出,滚落在地。“将军!”一群士兵悲愤地大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无头的脖腔里喷出的血泼溅了徐他一身,他用手背把脸上的血擦了擦,走过去俯身拾起头颅,用布包好,在无数仇恨的眼神注视下从容离去。

当胡车儿死不瞑目的首级被摆在文丑面前时,他对徐他的最后一丝怀疑终于消除了。文丑当初算准这个辎重营是假的,他叫徐他单独潜伏过去,一方面是为了探听败退到此的西凉军虚实,一方面也有考验的意思。没想到徐他差不多拿到了满分,居然把胡车儿的脑袋给带回来了。虽然这个人在曹营分量不够,但毕竟是一方渠帅,这是对颜良战死的有力回击。

一想到颜良的死,文丑就觉得极度愤怒。颜良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听说他战死的消息时,文丑咬破手指,发誓要杀掉关羽以及曹军的十员上将来祭奠颜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冲上前线,为此不惜与逢纪发生冲突。现在徐他带回来胡车儿,这实在是个好兆头,意味着文丑的复仇计划开始进入第一步。

文丑勉励了徐他几句,问他要什么赏赐。徐他说他希望能回去白马一趟,把与蜚先生的雇佣关系解除,做事要有始有终。文丑欣然准许了,叮嘱他要早点回来。送走徐他以后,文丑把胡车儿的首级用石灰处理了一下,搁到一个木箱里。这木箱一共分十格。

“不用花多久就能把箱子填满了。”文丑磨了磨牙齿,只有关羽的首级不会放在这里,他的脑袋有更合适的去处。想到这里,文丑下意识地看了眼外面,那辆与他形影不离的马车就停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