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看了贾诩一眼,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军兵寡,前期缠战无非是争取个大势。真正的争斗,还是在官渡。乌巢大泽这种地方,乃是鸡肋,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早离。』
天下瞩目的袁、曹之战在四月末五月初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碰撞,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延津战场上,文丑先击败了新降的胡车儿,然后在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在延津被曹将徐晃斩杀。有传闻说玄德公也参与了这次战役,还及时收拢了败军,不致形成溃败。据说玄德公还与他的二弟关羽直面相对,但这个说法没得到任何确证,因为关羽仍留在曹营之中,玄德公也返回了白马。
但袁绍也并非一无所获。在乌巢战场上,高览与张郃两员大将以乌巢为中心,与曹军主力展开了数次战斗。乌巢大泽的地形复杂,两军都无法展开太多兵力,互有胜负。本来夏侯渊、李典两部已对袁军进行了一次极具威胁的合围,但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结果曹军不得不退出乌巢泽,袁军大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尽管先后有颜良、文丑两员大将阵亡,但袁绍军的兵力优势丝毫未减。进占乌巢以后,袁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乌巢、武源、敖仓三个方向气势汹汹地进军,泰山压顶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军只能依托官渡以北的阳武进行骚扰,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时间问题。
这种态势,即使只是在图上推演,都能够感受到强大的压力——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
郭嘉捏着下巴,轻轻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图的某一点,脑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动几分。此时地图上还剩下十几个兵俑,分成黑黄两色分布在这一张兽皮的大地图上,彼此犬牙交错。在郭嘉对面的贾诩沉吟片刻,用指头夹起另外一尊兵俑,颤颤巍巍地放到了地图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胁下显得格外孤独。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个泥城抓起来,扔到旁边的一个箩筐里。他拿起一杯冷酒,就着药丸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图:“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这么多破绽,你这个老狐狸还是黏黏糊糊地纠缠,不肯正面对抗,太没劲了。”
“我年纪大了,气血衰威,早没了那股子冲劲——不过袁大将军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可比小老积极多了,他肯定愿意陪你下完这盘棋。”贾诩意味深长地说,似乎疲惫不堪。郭嘉把地图折起来,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将军的干劲,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渊和李典在乌巢那一仗为何失利?”
“乌巢贼?”贾诩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郭嘉咧开嘴笑了,“不错,那些家伙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连续骚扰曹军的后勤、斥候与小股部队。在夏侯、李两位将军打算合围高览的时候,有数名我军中层裨将遭到了刺杀,就连夏侯将军都差点弄瞎了一只眼睛。”
贾诩狐疑地抬起一只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是那个王越干的。”郭嘉轻松地把幕后黑手指了出来,比拈起一枚兵俑还容易,“他和乌巢贼关系一向不错,这次他武力和重金并用,说服了乌巢贼的五个贼首,配合袁绍——蜚先生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听到蜚先生这个名字,贾诩动了动眉毛。这个执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从袁、曹开战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对着干,东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争斗不知流了多少血。贾诩一直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与郭嘉似乎渊源不浅,对其他情况一概付之阙如。
“蜚先生这碗毒药,你就这么咽下去?放弃整个乌巢泽,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郭嘉看了贾诩一眼,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军兵寡,前期缠战无非是争取个大势。真正的争斗,还是在官渡。乌巢大泽这种地方,乃是鸡肋,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早离。”
“这比喻倒是很新鲜。”贾诩乐呵呵地夸赞一句。
“呵呵,哪里,是杨修说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郭嘉大大方方承认,“哎,说到杨家,那个徐福已经被我派去乌巢泽了,文和若有空,不妨帮我盯着点。”
徐福被收为郭嘉所用的因果,贾诩都清楚,那算是从杨家半强迫征辟出来的。于是贾诩摇摇头:“老夫这几日殚精竭虑,油尽灯枯,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
郭嘉给他斟了一杯酒,赞叹道:“文和你又谦虚了,你在延津的手段,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我都有点想提前动手把你干掉算了,太危险了。”他眼睛微眯,说得十分真诚。面对这**裸的威胁,贾诩胡须微颤,却像是没听出来:“延津有陛下为内应,我不过略做补缀,何功之有——比起你在乌巢的用心,还是差了那么几分。”
螳螂和蜘蛛彼此睥睨了片刻,螳螂悻悻地放下手里的镰刀,而蜘蛛依然稳坐在蛛网之中,似乎仍在沉睡。最终打破尴尬的是一位匆匆入内的小吏,他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案牍,这些都是靖安曹在各地收集来的军政要情,郭嘉每天都要过目。
最上面的几封文书以朱色套边,这是一切与袁绍军有关的汇报,属于最要紧的一类。郭嘉拿起一封,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不由得“嗯”了一声,又看了几眼,然后扔到贾诩面前:“文和,你看看。”
贾诩拿起来一看,也微微有些动容。文书里说昨天晚上白马城似乎出了点状况,惊昏锣响彻全城,袁军搜了一整夜的城内外。据一名内线说,似乎是有要犯脱逃。至于抓没抓到,要等明日才有回报。
“是二子内讧,还是冀州、南阳两派起了冲突?”贾诩喃喃自语。曹军没有中高层将领被俘,够得上称为要犯而且被关在白马的,大概只能是某位触怒袁绍的随军高官吧。
郭嘉漆黑的眼眸转了几转,又扫了一眼文书:“如今在北边的大人物,可不止袁绍麾下那些人哪……”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口袋里掏药丸,这次他的手指花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摸出一枚。口袋瘪了下去,想来里面所剩无几。郭嘉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最近吃的药可是越发多了。”贾诩提醒了一句。郭嘉拍拍那一摞堆积如山的卷牍,难得露出无奈神色:“分忧的少,牵心的多,这官渡虽小,要照顾的事情可太多了。”
这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郭嘉忽然拍了拍手,从里帐出来一个艳丽的女子。随军带女人,这事连曹公都不敢公开做,整个曹营只有郭嘉如此坦然。不过除了陈群,其他人也不会公开指摘他——靖安曹的眼睛,可不是只盯着袁绍。
女子先向贾诩鞠躬,殷勤地把郭嘉面前的地图和兵俑收拾好,然后蜷伏在郭嘉怀里。郭嘉握着酒杯,吃着药丸。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在女子身上摸索,脸上那从容不迫的笑意却消失了。
贾诩知道,这是郭嘉式的逐客令,表示他现在需要静一静。看来郭嘉从这一封白马文书也嗅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种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迹象,是所有策士最为厌恶的东西。令贾诩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郭嘉居然还流露出一丝担忧,这可并不多见。
“他是在担忧别人。”一丝惊讶闪过老人的脑海。
贾诩起身告辞,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她居然不是任红昌,而是张陌生面孔。郭嘉看到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红昌有自己的打算,她对官渡兴趣不大,死活不肯跟我过来。”
“你的女人都很有意思。”贾诩评论道。
郭嘉正色道:“文和可莫小看了女子,天生阴阳,各占一半,我可从来不敢看轻她们。”
“我也是。”贾诩说,然后就告辞了。
从郭嘉的住所离开以后,贾诩没有马上返回,而是去了张绣驻扎的官渡营地。
中牟县内的官渡并非什么地势险要之地,但这里是许都的北门户,如果官渡一丢,许都将彻底敞开,再无阻碍。所以官渡是曹军的底线,绝不可以被突破。有鉴于此,曹公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此经营。如今官渡已经以牟山为中心,筑起了十余个营寨和土城,绵绵相连,都是深垒高墙,严阵以待。
中牟是曹公的幸运之地。当年曹公从雒阳出逃,在中牟被亭长擒获,幸亏有县内的功曹赏识,这才得以逃出生天。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幸运,不可能只发生一次。
张绣的营地驻守在整个阵线最中央的土城之内。这里地势相对低洼,左右没有丘陵、山林可资利用,硬生生筑起几道营城,沟堑挖深,墙壁夯实。一旦要展开对攻,这里将会承受极大的压力。曹公把新降的张绣搁在这里,大家都是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贾先生,胡车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绣一见到贾诩,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他这几天来无时无刻不在蹙眉忧思,额头已经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贾诩从容地把他按回茵毯上:“胡将军中伏而死,为国捐躯,曹公自会优加抚恤。”
“贾先生,跟我不要打这种官腔!我看过战报了,他真的不是被曹公有意牺牲的吗?”张绣的表情非常愤怒。任何人发觉自己的亲密部属被友军当成牺牲品,都会压抑不住愤怒。他的愤怒里,还有一丝恐惧。
“将军,你可记得出发之前,我是如何叮嘱的吗?”贾诩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抚慰一个生气的大孩子,“官渡的水太深,做个单纯的武人就好,多想无益。”
“可是……这次是胡车儿,下次可能就是我啊。不,不用下次。贾先生,你看,这个营垒根本就是个死地。袁绍一旦打过来,我只有坐以待毙。我是个骑将,不是守将,先生当初的建议,真的是对的吗?曹公这么安排,说明还是在记恨宛城之事吧?”张绣滔滔不绝地说着。
贾诩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严厉,像是一团棉花里探出一枚尖针:“闭嘴!”
张绣还从没见过贾诩露出这样的神情,一下子满腔的惊慌都被噎了回去。老态龙钟的贾诩仿佛年轻了十岁,皱纹舒展开来,浮在面上那一层病弱之色像被强风骤然吹散,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严厉面孔。
“宛城之事,绝对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一个字。”贾诩一字一句道。
“那我该怎么办……”张绣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贾诩的强硬稍现即逝,重新变回老病之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那是曹公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一根刺,你又何必自找麻烦伸手去拔呢。”
张绣点点头,眼神里却带着点点不甘。贾诩知道他的秉性,深深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吧,只要老夫在此,只要将军不乱说话,必会平安。”他混浊的双眸迅速转动两下,嗓音沙哑低沉,几不可闻,“凡事要多想想好的一面,胡将军这一走,能拔刺的人,可是又少了一个。”
这次连贾诩也没注意到,张绣身后的帐帘悄悄动了一下,帘后那位有着一张狐狸脸的年轻人浮现起莫测的笑意,手里的骰子捏得紧紧的。
与此同时,徐他站在一处大纛下面,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曹营,但却是他第一次毫无危险地进入曹营。周围士兵们投来的不是杀意,而是羡慕。
站在高处的徐晃昂起下巴,大声喊道:“徐他出列!”徐他走出队伍,身体挺得笔直。徐晃一挥手,一名亲卫端来一个木盘,盘子里搁着两小块马蹄金、两匹绢和一块腰牌。
“徐他虽为乡野游侠,忠勤可嘉,奋勇忘身,甘心伏事敌酋,诛杀文丑,居功厥伟。特有赏赐,并擢屯长。”周围的士兵发出羡慕的啧啧声。徐他接过木盘,无惊无喜。
徐晃第一次接触徐他的时候,真的想杀了他,但徐他扔下的竹简却让他改变了主意。竹简里写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竹简上看到了一个印鉴。这个印鉴很隐晦,只有少数人能看懂,徐晃恰好是其中一个。他知道,这是曹府世子的标记。
世子入袁营是曹军的头等机密,徐晃只是略有耳闻。按照徐他的说法,他是游侠出身,曾在袁绍营中险遭杀身之祸,却被一个神秘人所救。这人教他用荆轲刺秦之计,潜入文丑身边,伺机杀之,来投曹公。这个神秘人是谁,徐他却没说,徐晃也就没问。
“听说这里有一个能以一敌十的高手?”一个粗豪的声音在旁边发问。徐晃转头一看,先看到的是一面宽阔高大的肉墙,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那人硕大的脑袋。
这个给人以压迫感的健硕男子,是曹公的侍卫长许褚。侍卫长这个位子品级不高,但却极其重要。尤其是上一任典韦战死以后,空了很久,最后才任命了许褚,军中都叫他“虎痴”,虎是指他勇猛,而那个痴字,则是说他脑子一根筋,对武力的追求已经超越了正常的需求。
徐晃见许褚过来,连忙施礼。许褚没理睬徐晃,打量了一下徐他,说道:“咱们来打一架。”
士兵们连忙给让开了一块空地,他们知道,许褚这人是个武痴,看到高手总是忍不住技痒。徐晃也无法阻止,只得退开十几步去。
两人对面而立,许褚从腰间拔出一把短戟,示意徐他进招。徐他毫不客气,挥剑便刺,许褚用短戟的侧枝挡住,传来清脆的铿锵声。徐他一击不中,退后调整姿势,许褚却抓住这个机会,巨臂一挥,短戟劈头砸了下来,徐他举剑格挡,却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戟端猛然压来,震得他剑几乎脱手。
徐他暗暗心惊,他知道这个大汉的臂力一定非常强劲,但威力之大,还是出乎了自己意料。他以快为先,却被许褚的力道压制。两个人过了十几招,徐他逐渐处于劣势。眼看许褚的短戟力道一阵强似一阵,徐他微微闭目,想到徐州的惨状,一股戾气自胸中横生。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长剑猛然刺出,沛然莫御。许褚躲闪不及,被他的剑刃划破了脖颈。许褚眉头一皱,暗哼一声,抬脚踹去,把瘦弱的徐他一下踹开一丈多远。
现场一阵混乱,好几名侍卫冲上去把徐他制住。许褚摸摸脖子上的血迹,很是开心:“好快的剑!很久没人能伤到我啦。你们别为难他,游侠之剑就是这样,一往无前,没有后路。尤其是这种剑法,易发不易收。”
徐他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腰眼处生疼,那一脚力度着实不小。他相信,许褚若是下狠手的话,此时他已脾脏破裂而死。
“对了,你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给曹公当侍卫?”许褚公然当着徐晃的面挖人。徐晃忙道:“此人新降曹营,就担任近侍,这不妥当吧?”
许褚浑然不以为意:“文丑不是他搞死的吗?我正好在用人之际,需要这种单兵强劲的家伙。”徐晃无奈道:“只要徐他本人愿意,在下自然无不应允。”许褚把视线转向徐他,徐他默默地点了下头。
许褚很高兴,他把短戟扔开,一只肥厚的大手按在了徐他的肩膀上:“你简单收拾一下,马上就有任务要交给你。”
“嗯?”徐他眼神闪烁。
“随我潜入乌巢泽,好好整治一下那里的贼寇。”许褚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在讨论什么美食,“这件事你做好了,我保荐你去曹公那里做侍卫。”
自从皇帝病倒以后,许都的朝会便不怎么热闹了,本来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现在连这空架子的主角都不出现,更加没有必要参加。但是这一天,城中的百官都接到了一封朝函,说是三日后朝会,落款是司徒赵温和少府孔融。
这封朝函的内容很简单:“司徒赵温、少府孔融上表,言称九州纷乱,经学残破,多有不彰,计议聚天下宿儒于许下,重议典籍,参详圣贤。请陛下安车蒲轮、束帛加璧,延请高密郑公至许都主持。”
安车平阔,以蒲叶包裹车轮。当年汉武帝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枚乘接入京中,从此这被视为汉室敬贤的最高礼节。郑玄是当世最著名的大儒,这个礼节放到他身上,谁都不觉得过分。孔融在信里说,安车蒲轮若无诏而发,则于礼不正,于贤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议,这才合乎规矩。
一部分官员在家里低声嘟囔,觉得孔融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屁大点的事,也要搞得如此大张旗鼓。更多官员则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们无事可做,偶尔上朝发发议论,总比待在家里长毛的好。而在曹系官员的眼里,孔融这举动实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说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举是个特立独行的孤高名士,这些城狐社鼠的议论,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说,在这许都还有什么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只剩一个荀尚书了。所以,给荀彧的朝函,孔融是亲自送到尚书台,还在信上粘了一扇蒲叶。
荀彧从堆积如山的案牍里抬起头,神情有些疲惫。他扯下蒲叶,把朝函放到一个标着“即阅”的书筐里,对跪坐在对面的孔融说道:“郑公今年七十四岁,身体岂能折腾。万一在半路有个闪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哪。”
孔融抬起右手,夸张地摆了摆:“身为儒生,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成就经典,流芳后世!郑老师若能来许都聚议,重现白虎观的荣光,他一定会高兴得年轻十岁不止……”他说到这里,有意拖长声调,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还是对他耿耿于怀?”
郑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党,两派都颇有些议论。只不过他学问太大,这些议论声都被压服,偶尔有人腹诽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对郑公一向以师事之,可不敢有半点不敬。”
孔融释然而笑:“郑公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荀令君规严方正,不是背后搞小动作的人,不会以权势来逼压异见。纵有学术歧见,也会交由聚众论辩,当场分剖。”他把这顶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时机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荀彧,“郑公给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两拜,这才展信开读。这笔迹他一看便知是郑玄亲笔所书,笔力微弱,但字体品格不减。信并不长,郑玄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前几次大儒聚议之事,然后表示许都若能让盛世重现,必成一代佳话。他虽已是老弱之躯,也必会效仿伏生、枚乘这些前贤,亲自前往京都襄助。
对于孔融能请动郑玄,荀彧并不觉得意外。孔融当年在北海的时候,对郑玄有大恩,他出面邀请,郑玄不会不答应。以郑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参加聚议,荀彧无法直接拒绝。孔融求这一封亲笔信,正是为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郑玄的信,问道:“郑公远在高密,如今是袁谭的势力范围。曹、袁交战正炽,你如何把他安然送来许都?”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孔融早有准备:“荀令君真是灯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绍军中,有一人身居要职。这人恰好还是郑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亲族。有了这三重关系,他出面斡旋,谁也不会为难。”
“荀谌……吗?”
荀彧捋了捋胡须,表情古井无波。熟悉荀彧的人会知道,这种表情的他,情绪才是最不佳的时候。荀谌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为他这位兄弟选择了袁绍阵营——乱世之中,各地大族多边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寻常之事——而是因为从几年前开始,荀谌变得神秘莫测,几乎不与族中来往,连专门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长都见不到。种种迹象表明,他和许都的雒阳系一直有勾结,现在他又突然跳出来,积极与孔融合作,无异于把荀彧推到一个相当尴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颜面辅佐曹公?你会不会和袁绍私通,以谋求退身之路?会不会假公济私,利用手中权势使曹公陷入败亡?”
当然没人会当面对荀彧说这种话,但每次荀谌的名字一出现,都会有类似的疑问在所有人心中响起。日积月累,三人成虎,以后难保会形成什么局面,造成什么影响。如今是曹、袁交战的敏感时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谌也插手,文举,记得把这次聚儒的朝函,给骠骑大将军也送去一封,这事要做得公开大气,没必要藏着掖着。”
荀彧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孔融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下来,夸口说袁绍对他的文章一向赞赏有加,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然后他又得意扬扬地说道:“对了,咱们还可以发道诏书,责成荀谌在河北召集各地儒生,统一赶往许都,省得我们一一去发邀请了。”
孔融这话有点得寸进尺,荀彧却眼前一亮。
聚儒这事对曹公是个麻烦,却也未尝不是个保护伞。若是郑玄参加,这次许都聚儒将会成为近四十年来最大规模的学术盛事。几十位大儒和各地士子在城里这么一摆,就算是座不设防的空城,袁绍也不敢发起进攻。届时倘若曹公在官渡不利,可以从容撤回许都,多些喘息和回旋的余地。
孔融只为了声名,荀彧的眼光却早已落在了天下。
想到这一层,荀彧便开口道:“我会请陛下尽快下诏给河北。对了,郑公与那么多位隐士逸儒要莅临,少府没什么人手,只怕忙不过来吧?”
“我请了杨俊来帮我,他在北边认识很多人。”
荀彧一听这名字,眉头一皱。杨俊已被郭嘉定性为极端可疑之人,只是还没拘押而已。孔融把他叫来帮忙,显然是有意为之。不过这无关紧要,荀彧微微一笑:“光是季才一个人,怕是不够。我让徐干来协助你。”
孔融表情一滞,发现自己居然被绕进去了,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好。
孔融的打算,是多召集些今文派儒生,敲钉转角把这段公案定了性,荀彧心里如明镜一般。徐干接替了满宠担任许都令,文声也不错,荀彧派他去,可谓名正言顺,任谁都无可指摘。这一把沙子掺进去,孔融对古、今派的人数比例控制便无法随心所欲,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
这是典型的荀氏手腕,看似谦冲退让,实则绵里藏针,还把面子搞得光光的,谁也不必撕破了脸皮。
孔融扬长而去,而荀彧则重新投入如山的案牍中来。刚才的交锋,只是一个短暂的小插曲,与其说是一个烦恼,倒不如说是难得的喘息机会。荀彧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如何让曹公心无旁骛地在官渡作战上。
曹公若是战败,这一切伎俩的基础,也就**然无存。
杨俊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在荀彧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此时刚刚拜别伏完,正要离开伏府,伏完起身送至门口。
伏完与杨俊的年纪相仿,可面相却老得像贾诩一样,走起路来佝偻着腰,似乎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巨大压力。他在许都的朝职不高,只是个中散大夫,但身份却颇为尊贵。原因无他,只因他有一个叫伏寿的女儿。伏完和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一样,这是个深自内敛、极懂谦退之道的人。天子移跸许都时,本来曹公给他封了一个辅国将军,仪比三司,地位只比董承低一线,可是他坚辞不受,交还了印绶,最后只封了个中散大夫的闲职。平时他极少与宫内来往,府里的大门除非有朝议,否则很少打开,生活得无比低调。
杨俊来拜访他,是为了聚儒之事。伏完除了外戚的身份以外,还有一个格外显赫的身份——他是今文《尚书》的鼻祖伏生的十一世孙。
伏生是秦时博士,私藏《尚书》二十九篇,一直到孝文帝时方才开帐授徒,地位极其尊崇。今文一派,追根溯源皆出自他的门下。而伏家世传经学,历秦汉二世四百余年,号为“伏不斗”。孔融搞许都聚儒,对伏家这块大牌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的。
可惜杨俊的请求,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伏完委婉地表示,他是外戚,不应参与政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如今政在曹氏,连天子都大权旁落,他这个外戚又能干预什么政事,无非是个借口罢了。但杨俊没有勉强,有人甘愿为了汉室付出一切,有人甘愿深藏身名以求保全,这都是个人的选择。
伏完把杨俊送到门口,杨俊用独臂向他拱手告辞:“请恕在下肢体不全,不能施以全礼。”伏完把笑容挤在层叠的皱纹里,上前扶住:“先生客气了,还请转告孔少府,小老勋戚之身,恐惹士林非议。有女儿做了皇后,伏家就知足了。”
杨俊看着他的脸,不知他只是客气几句,还是有所暗示。这时伏完的动作却僵硬了一下,杨俊觉察有异,回过头去,看到徐干站在身后,身后还有几个许都卫的探子。
“杨俊杨季才?”徐干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是我。”杨俊回答。他知道徐干代替满宠担任许都令,这个脸上白白净净的儒雅之士,不比那个阴毒的大麻子好对付。
“先生能否造访许都卫一趟?董承案颇有几个疑点,要与您商榷。”徐干说。
杨俊眉头一皱:“我和车骑将军素无瓜葛,恐怕有负所望。”
“等一下我们可以慢慢说。”徐干露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
赵彦之死让徐干一直耿耿于怀。那是他出任许都令以后的第一件任务,结果办砸了不说,还当着郭祭酒和满宠的面大大地丢了脸。徐干热切地盼望着能够再有机会挽回这一切,证明自己的才干。
可是他失望了。郭祭酒离许之前,告诉他对汉室要保持距离,绝不能深入刺探,甚至把皇宫里的几个耳目都撤了下来。徐干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郭祭酒的话他又不敢违背,只得另辟蹊径,打别的注意。
徐干查阅了满宠遗留下来的资料,以他的才智,很快也发现杨俊身上的疑点。他认为这是个合适的突破口,偷偷布了眼线。当他听说杨俊拜访伏完,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宫内和外界勾结的阴谋,便兴冲冲地跑过来了。
杨俊不肯去,用单手推开冲上来的探子,大声道:“不知杨某是何罪名?”
徐干看了一眼伏完,吐出八个字来:“中外勾结,祸乱朝纲。”汉时朝臣与外戚交往,确实是件很忌讳的事,但在许都的形势下,这个罪名委实有些滑稽。徐干知道伏完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根本不怕惹恼他。
他话音刚落,从伏府内走出一人,冷冷说道:“徐大人,你说中外勾结,是何意?”徐干闻言一愣,再一看,认出这是中黄门冷寿光,皇帝身边的一个宦官而已。徐干放下心来,倨傲道:“许都卫在办事,你一个宫内的宦官插什么嘴?”
冷寿光淡淡道:“杨先生月前曾觐见陛下。如今徐大人说中外勾结,莫非是对陛下心有所疑?”
徐干眉头一跳,这可真是诛心之论。郭祭酒临走前明确指示,汉室绝对不能碰,现在冷寿光把这杨俊和汉室绑在一起,形势变得棘手起来。徐干连忙解释说:“许都卫只是怀疑杨先生与逆贼董承有关,和陛下无涉。”
冷寿光道:“董承之乱,有杨修判词在先,荀尚书朝决在后,早有成议。徐大人翻出旧账,拷掠大臣,可是要让阖城官员惶惶不安?”
曹操在前线打仗,后方无论有什么理由乱起来,许都卫的责任都小不了。徐干没想到冷寿光一个宦官,词锋却如此犀利,心里暗骂:“我他妈还没拷掠呢,再说杨俊一个司空府的幕僚算个屁大臣啊!”
不料冷寿光踏前一步,又抛出一顶更大的帽子:“杨先生是司空府征辟而来的河内名士,你如此对待,消息传出去,河内士子与大族会做何想?”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徐干可有点受不了。冷寿光在暗示杨俊一旦被抓,必会引发河内各界不安。在这个敏感时期,万一在有心人的撺掇下,整个河内倒向袁绍,那徐干有几颗脑袋,都要被砍了。
徐干脸上阴晴不定,在原地尴尬。伏完这时开口道:“徐大人,杨先生造访敝府,实只是为聚儒之议,老夫可为其担保。一会儿老夫修书一封,送到许都卫解释,您看如何?”这个台阶铺下来,徐干只得就坡下驴,硬生生把郁闷憋回去。他在儒林也算有声望,可不想因为这件事搞得人人侧目。徐干冲三人一拱手:“既然如此,还请伏大夫早早把折辩送去,以证清白。”然后匆匆离去了。
望着徐干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顾,均是一笑。杨俊要向冷寿光道谢,冷寿光摆摆手道:“我是代皇后陛下送来些手织的绢布,恰好撞见此事,多嘴几句罢了。”杨俊看着这个肌肤光滑如玉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刚才冷寿光那三句反问,字字诛心,却又无从辩驳,可不是寻常人能问得出的——这个宦官,不简单。
冷寿光已经办完了事,出言邀请杨俊一路走走。于是两人拜别伏完,一路朝着皇城走去,两名随从远远跟着。杨俊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有些诧异:“曹氏对汉室,可比从前放心多了。”
之前汉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无时无刻不如影相随,所以杨俊有此一说。冷寿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皇帝远在官渡,这个秘密知道的人极少。为了避免泄密,郭嘉索性把汉宫内的耳目都撤了出来,只在外围布置了些人手。他离开许都以后,针对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寿光一外一内负责,汉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宽松环境。
杨俊听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间多了些担忧:“陛下的身体……”天子曾经是他的儿子,他始终对刘平有种父亲式的关怀。冷寿光看出了他的忧虑,微微一笑:“杨先生不必担心,天子很好。”杨俊听到弦外之音,他是个知轻重的人,立刻改换了话题:“冷公公曾师从何人?听阁下言辞,实有人杰之风啊。”
冷寿光停下脚步,仰头望天,杨俊以为问到他的伤心事,连忙致歉,冷寿光摆摆手,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的意味:“我乃华佗门下,说起来,还是郭祭酒的同学呢。”
杨俊惊愕地望向冷寿光,他可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冷寿光简单地把他与郭嘉的恩怨说了一遍:郭嘉化名戏志才去投华佗学艺,却骗奸其侄女华丹,以致华老师震怒,把一门弟子尽数阉割。他讲述的时候,语调异常平静,如同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杨俊感叹。华佗不光以医术出名,名下弟子无所不学,冷寿光有这等见识,就是做州郡之长都不为过。可如今却因为毁损了身体,只能屈居宫中忍受竖阉之辱,他一定对郭嘉怀有极深的怨恨。
不料冷寿光轻轻摇头道:“我如今专心侍奉天子,个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说到这里,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温和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听说杨公你将不日北上,去迎郑玄公?”
“不错。”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师为他亲自调制的药方,才勉强支撑。只是那药方未臻完美,还缺一味养神的药引。我前几日略有所得,杨先生路过官渡时,能否代我转交给他?”
“你难道想毒……”杨俊有些吃惊,“即使你我有这心思,郭嘉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上当?”
冷寿光轻笑道:“放心好了。我这药引绝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缩滋寿的妙方。郭嘉跟随华老师时间很短,鸩毒之术我不如他,养生之道他却不如我。”
“这么说,这药引反而是为他延寿的喽?”杨俊还是不明白。
冷寿光双手垂拱,双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间,涌动着奇妙的情感:
“我虽不恨他,但也不曾宽恕他。这药引是毒是药,全在他一念之间。如何抉择,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刘平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过来,脑袋重得像装着十具青铜鼎器。梦的细节他睁眼那一瞬便全忘了,只依稀记得置身于无边的混沌,有无形无质的东西从四面挤压而来,侵入身体,艰于呼吸。
刘平用手肘勉强支起身体,环顾四周,才发现榻边有一个女子。他定睛一看,是个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种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虽秀媚,却有野性之气。
“任……任姑娘?”刘平大惊,认出这女人是郭嘉的宠妾任红昌,她在许都附近的村子独自过活,他还跟着郭嘉去拜访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刘平连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段记忆,应该是在黄河之中——难道说自己被救回许都了?
任红昌见他醒来,端来一碗肉汤:“慢些吃。”
刘平饥肠辘辘,拿起碗大吃起来。这肉汤里搁了姜丝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得额头满是汗水,体内寒气被尽数逼出。刘平吃完以后,觉得身体这才有了丝活力。他抬起头,看着任红昌:“我在哪里?”
“陛下,这里是邺城。”
任红昌平静地回答。刘平一听这名字,一下子从床榻上坐起来。怎么跑到袁绍的大本营了?这时曹丕从外头一脚踏进来,他看到刘平恢复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敛起来。任红昌跟曹丕交代了几句,把碗收起来,转身离开屋子。
“二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平问。曹丕告诉刘平,他当时浮上水面以后,发现刘平半天没上来,他用牛皮袋充满气,再次潜入水中,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刘平拽到黄河北岸。
刘平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是何等艰难。他咳了几声,满是感激地说了句谢谢你,曹丕却淡淡答道:“要谢,就谢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后,已是筋疲力尽。这时候恰好任姐姐经过,把我们都救了起来,不然袁绍的追兵次日巡河,还是会把我们捉回去。”
“她一个远在许都的弱女子,怎么会凑巧路过黄河?”
刘平满腹疑窦。曹丕苦笑道:“她说是来邺城办事,至于办的什么事,我实在套不出来——她可不是什么弱女子。”
这时候任红昌又走进屋子,她换了一身绯红色的短襟胡袍,头上还多了一只鹰嘴步摇,整个人犀利得如同一员将军。
对刘平来说,任红昌一直是个谜。她似乎可以在各种气质之间转换自如,时而是郭嘉怀中婉转承欢的美妾,时而是村中抚养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这些只是随时可以更换的衣物。
她扫视了一眼曹丕和刘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没有机会进入新城,你们好生在屋子里休养。”
“新城?”刘平有些糊涂。曹丕解释说,邺城如今分为新城与旧城,达官贵人都住新城,贫苦百姓都住旧城,两者有城墙相隔,不能随意通行。
刘平挣扎着起身:“任姑娘,你来邺城,到底所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来,任红昌蹊跷地现身邺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须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决定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听到他这么问,任红昌的脸上浮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贱妾虽然托庇于奉孝,却不是什么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们这些人,总觉得女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男人做主吗?”
刘平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任红昌道:“不过告诉你们也不妨。我要找的那个人,她姓吕,如今就被关在这邺城的某个地方。”
“姓吕?”刘平和曹丕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一个猜测。
“不用猜了,是吕温侯的女儿。”任红昌说。
刘平出发之前,就知道吕布的女儿落在冀州派手里,而且颜良打算以此要挟张辽。于是郭嘉策谋,杨修实行,让张辽在白马害死颜良,一举数得,借此提高刘平在袁营的地位——而张辽换来的,是一个把吕姬救出生天的承诺。
现在看来,这个承诺的执行者,就是任红昌。
“你们不要误会,我不是为郭祭酒才来的。吕姬与我情同姐妹,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坐视不理。”
任红昌双手抱在胸前,眼神闪着锐利的光芒。刘平记得郭嘉曾经说过,任红昌并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着吕布。吕布败亡之后,她才从了郭嘉。那么她与吕布的女儿结下深厚关系,亲自为其涉险,不足为奇。
任红昌看看窗外的日头:“时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这里做什么,我也不关心。救下你们,是我给郭祭酒一个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们插手。”
刘平忙道:“这里是敌人腹心,咱们必须得团结才行。”
任红昌眼神“唰”地射向他:“那好,我问你,你来邺城的目的是什么?”
刘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红昌又看向曹丕:“你来邺城呢?”曹丕也只能尴尬地垂下头。任红昌冷笑:“两个大男人,还不如我坦诚。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合作。好自为之吧。”说完她一扭头,转身走出屋子去了。
“请,请等一下……”
刘平挣扎着想追出去,他一迈出门槛,却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在门外站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黑瘦汉子,站成两排,一看到任红昌出来,一齐躬身说道:“任大姐。”
任红昌左手叉腰,扫视一圈:“都来齐了?”一个汉子道:“是。”她把额发撩起,轻轻一挥手:“走。”然后迈开长腿,头上的鹰嘴步摇分外显眼。十几条汉子跟在后面,肃然无声,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这是……”刘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见时,和陛下你现在的表情差不多。这些人都是邺城旧城的闲散农汉,没事在乡里横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么手段,全给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还有这房子,都是他们供奉的。”
“咱们到邺城多久了?”
曹丕脸上浮现出敬佩的苦笑:“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