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狩开猎之日, 依照习俗,当由天子一箭射中靶心,刺破靶心上嵌有鹿角的红球作为开场, 寓意年丰物盛。从开国高祖到武帝, 无不是如此。

这也是楚翊挑选费心趁手弓箭的原因,他不想在别人面前丢了天子的尊严。何况,如今台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冼明州。

小皇帝摇摇摆摆地走下高台, 左右内侍递上弓箭。他人小,这弓箭也小, 同大型的弹弓无异, 饶是如此,要拉开它也殊为不易。

楚翊偷偷摸摸地苦练了一个月的箭术,还是做不到百发百中, 只能寄托父皇在天有灵, 保佑他唯一的亲生儿子, 这一回能百步穿杨, 示出风采,别给他丢人。

陛下路过冼明州时轻蔑努嘴,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来到高台上,在靶前一丈之地外站定。

深吸一口气,陛下握住了自己的弓缴, 开弓搭箭, 扣在弦上。

毕竟是陛下第一次参与大狩, 又是第一次在人前展示箭术, 其实所有人对陛下都有一个心理期许, 只要陛下能三次射中靶心, 就算过关了。

楚翊方才还不觉得, 但当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母后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时,由不得他不紧张。

陛下的两条又细又短的胳膊在颤抖,不负众望,这一箭在松手后射空了。

由于紧张弓没拉满,导致力量不足,箭出弦以后没有按照定准的方向射向红球,便已成抛物下坠之势,最终,箭头精准地穿过靶架下的空隙,斜斜地落在了泥面。

满场寂静,莫有一语,风拂卷士卒枪尖下细碎的红缨,和兜鍪上柔软的羽毛,发出恍如不可闻的萧瑟声音。

人们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陛下,又觉得箭射空了对于开猎而言多少有点儿不吉利,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太后的凤眸微敛,静静地看着场心手持弓箭,垂着脑袋懊丧又难堪的陛下。

这应是他第一次独立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别人看向帝王的目光,不一定永远是崇敬的、震慑的,也会有猜疑与放在心底不说出来的嘲笑,他需要自己挺起胸膛去接纳一切。过了这一关,他将会拥有以往不足的勇气。

因此,太后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没有任何出面替陛下解围的意思。

至于母后的意思,楚翊明明白白了。

母后病了,现在是自己要让母后信任和靠着,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母后来为她解决。小皇帝振奋了一下精神,对一旁孙海吩咐:“取箭给朕。”

孙海连忙佝偻脊背,双手为陛下重新送上一枚羽箭。

陛下携箭于指,再次扬弓。

做好了充足的瞄准的准备,然而,又是一箭落空。

这一箭去势足够,却又失去了准头,脱靶而走,坠落在远处台下的草皮上。

楚翊睖睁地站在原地,一时,手心沁出了滚烫的热汗。

这一次他明显地听到,人潮间,不知道哪个方向,传出了一丝窃窃私语,听不清那些声音议论的是什么,但却犹如铁掌般重重地掴在他的脸蛋上,楚翊闷红了小脸,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

若是三次都不中,那就没有必要再试了,他将会是大业立朝以来,第一个在大狩上无法射中红球正常开猎的君主。

只怕这事会传扬出去,一辈子跟在他的年号后边。

楚翊骗不得自己,他产生了退缩的意思,这第三箭,孙海已经准备好了,而他却迟迟不敢去取。

风有些热燥,吹拂着脸上的绒毛,从额头的毛孔底下闷出一片湿腻。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陛下,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心里都有了一个确定的数,这第三箭,也一定会如之前一样落空。那这个大狩,将会失去一半的意义。

回望去,太后娘娘仍然在御座之上高瞻,凤容威严,连裙边的丝绦都纹丝不动,竟如此镇定坐得住。

楚翊湿漉漉的手心攥住了孙海呈上来的箭镞,这一次,是忐忑万分,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心静气下来,正当他犹犹豫豫,打算不如就此放弃时,身后传来熟悉清沉的嗓音:“陛下。”

他肩膀一耸,扭过脸,只见不知何时,苏太医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他越过苏太医高大的身影,瞥见了御座上的母后,她蹙着眉,好像很不高兴的模样,楚翊顿时很沮丧,觉得自己很没用,连一丈的距离都射不中,辜负了母后对自己寄予的厚望。

苏探微来到了陛下的面前,手掌垂落,压在他的肩。

隔了厚重繁复的缎料,小皇帝仍能感觉到那种沉稳、那种炙灼,仿佛渗透了进去径直贴住自己的皮肉,楚翊呆了一呆,耳中落入了一个声音,是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的。

“陛下忘记,那夜臣对陛下说过的话了么。”

说过的话?

小皇帝一怔,他仔细地回忆起苏探微对自己说过的所有话。

须臾,那些话便重新跃入脑海。

不等他细捋,苏探微已为他重复:“陛下三岁即位,先帝远不及你。请信任自己。”

一股滚烫的涓涓热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起,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缓缓抵入心脏,楚翊在一晌的恍惚之后,眼神变得坚毅了许多。

“承镞。”

他一声如命令一般的口吻,让楚翊完全忘乎所以,只知照做起来。

前手执弓,后手控弦,第四、第五指紧钩弓弝,又是一次箭已在弦。

冼明州距离最近,虽然,那个作太医装束的生面孔,一直用一种传音入密的语言在教陛下射术,这种声音很难得捕捉,但冼明州仍然听得清楚分明,他不禁好奇地打量过去。

此是何人?

当其时众目睽睽之下,竟不惧怕太后问责,要知道陛下这一箭若再射空,今日便是这个太医要首当其冲,成为背黑锅的最大罪人。

陛下重新拾回了信心。苏太医这句话说得很对,不管他的祖辈、父辈,曾经多么英武,多么圣明,那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从来不曾遇到过自己的困境,不曾如自己一般,在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要登上帝位,他只有六岁,对于他而言,他会尽全力,即使依然失败,那也无法证明什么。

调整好心态之后,陛下瞄准了箭靶上的红球。

就在他即将脱手之际,耳畔又响起了一道指引的声音:“向右。”

楚翊在那个声音的指引下调整,往右偏了一点儿。

“就在这里。”

那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于是他充满了信心,后手松弦,箭镞擦过拇指上的玉扳指,笔直地破空而去。

“砰”的一声,万众瞩目之下,小皇帝一箭射中了红球,那只挂有鹿角的红色彩球在羽箭的破坏下炸裂开来,声音震耳欲聋。

大狩,真正开猎了!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仍不敢相信,这竟会是如此轻易,他真的做到了!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校场上千万的军队,一起跪地,发出山呼雷鸣般的贺音。

小皇帝呆愣地去寻找身后的功臣,苏太医看着他,微微含笑,脚下却在一步一步地倒退。

楚翊凝视着他的身影,逐渐后退,直至徐徐地退下了高台,让陛下一个人静静独享这无上的荣耀。

“陛下万岁!”

那些整齐的贺声如一面面大鼓激烈敲击时发出的声音,震动在鼓膜上、心弦上。

他眨了眨眼睛,察觉到自己眼眶热热的,发不出声音,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下一瞬就要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牵住苏太医的手,让他一起留在这儿。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楚翊将弓还给孙海,双臂挥出,令全场寂静,他在高台上,万众瞩目间,气沉丹田,尽可能发出自己最大的音量:“起猎,尽飨!”

声音顺风飘去,军队之中也随之发出同样的字节,吼声响彻整片大地。

完成了自己使命的陛下,负手走下台,回到了自己母后的身边。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此刻大快朵颐一场,当他回到御座上时,和宜笑姑姑对视了一眼,对方的眼神充满鼓励和赞许,小皇帝不禁飘飘然,难得被姑姑夸一回,但接着,还没等屁股坐下来,母后的一盆凉水便浇下来了。

“下不为例。”

楚翊差点在自己的龙椅上跌一跟头。

目之所及,是仍然停留在场下的苏太医。他顿时心跳加快,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缩了缩脖子:“嗯。”

母后看出来了,他是暗中舞弊,得到了苏太医的指点。不然不可能这么顺利。

只是,陛下很奇怪,他困惑地问:“母后,苏太医的箭术很厉害么?他一个太医,怎么会射箭啊。”

母后抿着嘴角,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小皇帝一阵思索,他又攀高了一点儿,直至平视母后,欢喜无限:“母后,朕可不可以,指他做朕的大将军?如果他也很厉害的话。”

姜月见转过面,看向一旁算盘珠子都快要崩在她脸上的聪明儿子。

楚翊浑然未觉,继续拨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嘿嘿。母后之前不是跟朕说,我朝有一个‘走马任骠骑’的传统吗?既然父皇能启用一个当时没什么名气的冼明州,那朕也可以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太医啊。母后你相不相信,朕的眼光绝对比父皇好,而且是好很多!”

姜月见不置可否,目光转淡。

日光砸入密林的重影,笼罩在青年的一袭白衣之上,更添温润清绝。他在那方台下立着,乌发玉冠,与世无争,超然物外。

在会操开始之前,冼明州龙行虎步,至苏探微面前,叫住了这个作太医装束的男子,“冼明州眼拙,未知尊驾是——”

一个会射术的太医,并不多见,冼明州疑心他并非在太医院供职。

然而对方一句话打断了自己的幻想。

“太医院,苏探微。”

冼明州惊讶:“苏太医,你也会骑射?”

瞧着面前之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怕这副衣袍之下只有二两骨,比那安国公不遑多让,实难令人相信,他会是一个箭术高手。

苏探微扬唇微笑:“君子六艺,只是略通一二。”

冼明州倒毫不失望:“实不相瞒,冼某人在碎叶城驻守两年里,未曾一见苏太医这样精于骑射的人物,今日大狩,冼某技痒,不知可否向苏太医讨教一二?”

隔了甚远,只能看到两个人在交谈,不能听出他们在谈论什么。

傅银钏忧心忡忡,问太后道:“那个冼明州,臣妇瞧着好生厉害,他纠缠苏太医,不知道是不是要刁难他?太后娘娘,你可得看在眼底,想想办法。”

她家的小太医,细皮嫩肉的,可经不住冼明州这样孔武糙蛮的男人磋磨。

太后凤目凛然,叫来了孙海,让他去催促冼明州主持会操,不可久留。

然而太后娘娘的吩咐刚刚落下,只见台下的两人已分别取了弓箭。

“……”

定了定神,姜月见不悦地皱眉道:“不用了。”

孙海只好待在原地。

会操还没开始,倒是让冼明州和苏探微再度成为了焦点。

今日本就有的箭术比试看来是提前了,只是场上的人物有些不同凡响,一个大将军,是绝不会轻易下场的,还有一个白衣书生,遗世独立,这两个人居然要比箭术?

好生奇怪。

小皇帝压根没察觉母后变了几次的脸色,反倒兴奋不已。

苏哥哥可得替他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冼明州,最好让他狠狠出糗,下不来台,让父皇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谁让他欺负父皇,长得还那般吓人,他就是活该!

小皇帝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眼儿,一门心思地盼着苏太医胜出。

傅银钏关注到陛下的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不禁抿唇失笑,太后娘娘好福气,这新招的小男宠,这么快连儿子的芳心也俘虏了,看来陛下和他的未来小爹相处得真是很愉快,完全用不着操心将来陛下的接受度问题。

苏探微的箭已经抵住了弦,试了试拉弓。

冼明州见他动作似乎略有生疏,可见是长日不曾练过,想来可知,便让了一步:“苏太医请先试射三箭。”

苏探微的手习惯了翻阅经卷典籍,的确,是因为见到冼明州,又唤醒了旧日熟悉的惺惺相惜之感,不止冼明州一人技痒,他亦是。

挽弓如满月。

苏探微颔首噙笑:“一次足够。”

脱手,箭镞去后,笔直地劈裂了楚翊留在靶心的那支羽箭,穿心透出,直扎在颜色血红的箭靶正中央。

作者有话说:

楚狗:臭儿子内心戏好多,戏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