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骄阳略略偏西,大沙头西侧靠近东濠涌的竹木市场便有了些生气,来买竹木的人络绎不绝——前几日洋人大飞机炸省城,说是来炸造船厂的,不想有几串炸弹被风一吹,居然飘过珠江,飘到南城外的新关来了。木制楼屋经年累月下早就风干,这那里经得起火,天干物燥下火借风、风助火,这几片街坊全都遭了殃。若不是当年在礼部的强令下,省城的城墙未拆,汹涌的火势被几丈厚的城墙隔着,恐怕整座城都要烧光了。

恶毒的洋人、惨死的百姓、卖国的朝廷、不利的流年……,这一切都变成竹木市场的红火生意。一根根木头被卡车装走,一叠叠票子交到老板手里。恭喜发财已经没人说了,买卖双方都隐晦的不提前几日发生在羊城的惨事,唯有买主麻木的冷淡和货主易于平常的热情,才能让人感觉到这些生意非比寻常。

一列车队由北而来,刘文岛中校看着熙熙攘攘的竹木市场不由笑了一下,他是从民航白云机场下的飞机,绕城而过的情况下,并没有看到城南临江新关火焚之后的惨状。

“广州竹木市场的生意没想到这么好!”刘文岛看着前坐从接机后便一言不发的空军中校,终于找到个话题,没想对方只是在后视镜里带着些憎恶的看了自己一眼,依旧一言不发。车里顿时尴尬起来,好在汽车驶过竹木市场便到了地方——华南空军司令部。

“下官总理府中校刘文岛,见过张将军!”司令部内,站在司令张惠长少将面前,刘文岛这个挂牌中校当即敬礼。他敬礼,随他而来的徐恩曾也敬礼,虽然他只是民部巡警司的官员。

“刘中校、徐大人请坐吧。”张惠长少将上上下下打量刘文岛徐恩曾几眼,这才招呼他们坐下。

“这是总理亲自签发的命令。”看着张惠长衣袖上挂着黑纱,刘文岛却没有坐下,他递交完命令后再道:“总理适闻粤省突遭美机空袭,哀痛异常,这次除了让下官转递命令外,还托我代他向羊城百姓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刘文岛说的客气,张惠长将他递给的密匣交给副官拿去解码后,却并不领情的道:“哀悼就不必了,我一直在想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奈何……”

总理批准总参谋部所有将军辞职、大中专学校学生云集京城请愿、美空军袭击造成五千余百姓死伤,财产损失不计其数……,这一切都让民众痛斥卖国内阁。

特别是已被查封的帝国日报还将总参谋部先行轰炸菲律宾美军机场的计划刊于报上,认为此计划若施行,即便美国人修好机场后再来轰炸,那也在几个月之后,届时己方的损失绝不会如此惨重。而今,东南诸省临近菲律宾的机场全数被毁,缺少前线机场支持,要遏制美国飞机轰炸几若做梦。此文一出,民意汹涌,当日中午帝国日报便以泄露国家机密被国安局查封,社长陆鸿奎、军事栏目编辑张绍曾俱遭逮捕。

“总理也是不得已啊。”刘文岛中校也是梁启超的学生,算是蒋百里的师弟,在总理府是他的副官,所以挂着中校军衔。“张将军千万不能听信市井谣言。”

刘文岛这边婉言相劝,朱家骅的心腹徐恩曾则直言相诱了。“张将军,现在总参诸将俱已辞职,空军司令部也没剩几个人,总理正在为任命谁做空军司令头痛,将军如果……”

“出去!”徐恩曾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张惠长就怒,他指着门大声瞪着徐恩曾大喝了一句,刘文岛当场就愣了。

“我让你滚出去!”张惠长本是广东人,华侨出身。这次美国陆航炸黄埔造船厂,不想云层阻隔,炸弹居然扔到南城外酿成火宅,一时民众死伤无数。华南空军虽然击落数架轰炸机,可他整个空军司令还是觉得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他本就对京城来的人不喜,现在见这个身着警服的京官用官位直言相诱,当即就怒了。

“张将军……”徐恩曾是朱家骅的心腹,此次来粤省是来接那几个跳伞幸存的美军俘虏的——广州民众恼恨洋人轰炸民宅,一着地就打死好几个,尸体全挂在电线杆上——见他被张惠长赶出去,刘文岛当即起身想打圆场。

“我没说你!”不料张惠长根本不给他面子,依旧不依不饶的道:“卫兵!”

张惠长不给面子,徐恩曾脸色赤红却无可奈何,他当即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在他走后张惠长才坐了下来。他虽然没说刘文岛什么,但显然刘文岛极力想营造的和谐气氛被破坏无疑。

十五分钟后,副官拿着解密的文件悄然入内,张惠长看过这些解密文件后,气息又粗了起来,他抖着这份命令不怒反笑:“刘中校千里迢迢就带来这种扑街玩意?”

身为湖北人的刘文岛当然不知道‘扑街’的意思,但见张惠长忍怒不发的表情,他还是笑着道:“下官只是传递总理府的命令。总参谋部取消后,一切军队指挥权盖由总理府负责,张将军不会抗命不遵吧?”

“我当然不会抗命不遵。”张惠长还是笑,他在命令签收状上签字并让副官交给刘文岛。“好了,命令我收到了。我现在公务繁忙,刘中校请自便吧。”

见张惠长又想赶人,刘文岛道:“张将军没有看命令后面的备注吧。命令要求下官全程监督命令的执行。为不泄露军事机密计,命令执行完后文件将由下官收回!”

“哈哈……”张惠长又将命令交换给副官,叮嘱两句后才道:“然后这件事就由我来顶缸是吧?莫不是我张惠长生的瘦小可欺,总理府那帮吃屎拉饭的所以选到我?”

“张将军说话请客气些,背后侮辱上官非军人所为。”刘文岛戒备的站了起来,眼睛却不断的转着。来之前他想过种种局面,不想面对的确实最糟糕的。

“背后侮辱?”张惠长大笑,他随后拍出佩枪,道,“你有本事就让翁文灏亲来,老子一枪就打烂他的脑袋……”

“张将军,你就直说吧,到底执行不执行命令?”刘文岛心中开始打退堂鼓。

“当然执行!不执行翁卖国不就将不抵抗的责任推给我了吗。”张惠长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不过,命令你就不要收回了,命令执行完登在报纸上最好。”

“你敢!”刘文岛大惊。他目光寻找那道命令,却想起张惠长的副官刚刚将其带出去。“把军事命令登报,将军就不怕上军事法庭?”

“我最喜欢的就是上你们的军事法庭了!”张惠长终于心平气和,“你以为你们的日子还有多久?你以为全国民众会让你们这么一直卖国下去?那是做梦!我想抓我的宪兵还没到,你们这些人就被投到牢里了。”张惠长说完便不再离刘文岛,他看着副官带进来来的卫兵道:“这是京城来的刘中校,为防军事机密泄露,你们这三天要给我好好看管刘中校!”

刘文岛还想着待会要马上通知京城做好被张惠长反咬一口的准备,不想张惠长居然要把自己看管起来了,他大怒道:“张惠长,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张惠长吐了一句,而后对副官道:“马上草拟一份刘中校车祸受伤昏迷、正在医院抢救的电文发给京城。另外再准备一份唁电,要是中校不配合,那也适时发出去!”

“你!你们……”当着自己的面安排自己的后事,刘文岛又惊又怒,他想大声唾骂却发现牙关正在打抖,是以什么也说不出来,很快他就被卫兵架走了。

当夜,广东韶关机场。

“弟兄们:命令什么的就不要去想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次任务虽然可耻,但也是一次经验、一次为日后轰炸菲律宾的经验。六万万民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卖国政府终究要倒台,退隐的杨总理迟早要出来主持大局!弟兄们,我张惠长先干为敬!”

“哐当”一声,盛酒的碗被张惠长怒摔。他如此,执行本次任务的三十名飞行员在一口气喝干后怒摔酒碗,瓷片飞舞间,这些人敬完礼便跑向机场开始登机。很快,五架鹏式重型轰炸机的引擎发动起来,在地面灯光和地勤人员的指引下,他们一架接一架的起飞,消失在并不明亮的夜空里。

三个小时后,马尼拉大饭店的电话剧烈响起,麦克阿瑟中将穿好睡衣开门时,副官艾森豪威尔告知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中国空军的轰炸机离马尼拉已经不到一百公里。

“什么?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麦克阿瑟看着自己的副官,有些难以置信。不说夜间起降的困难,夜间轰炸机根本无法寻找目的。

“长官,半个小时前海上和马尼拉城区都有无线电信标出现。”艾森豪威尔道:“我想他们是通过这些无线电信标导航的。”

“为什么不马上派人清除这些信标?”麦克阿瑟不高兴道。菲律宾靠近中国,虽然大部分中国人都被关了起来,可还是有不少间谍漏网。

“长官,信标出现的时间很短,夜间寻找非常困难,我们要第二天才能清楚这些东西。”艾森豪威尔道。在他说话间,防空警报也恰好响起,他着急道:“长官,为了您的安全,请您马上到最近的防空洞。”

黑夜茫茫,炸弹不说晚上,即便是白天也会落到意想不到的地方。不想在胜利前阵亡的麦克阿瑟当即入内更换衣服,带着妻子仆人一起躲到了防空洞。然而让他差异的是:尽管防空警报响了足足两个小时,可他丝毫没有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看着妻子和艾森豪威尔,他嘲笑道:“中国人空军一定是把炸弹丢到了海里。”

可当天亮后前来的参谋长给他递上一份东西时,他的嘲笑变得更甚:“中国人全是胆小鬼!我要召开会议,陆航马上进行第二次轰炸,彻底把那些黄皮猴子打垮!”

参谋长萨瑟兰递给麦克阿瑟是一份白纸传单,上面用英文写道:“你国侵略中国,罪恶深重。若继续侵略,则百万传单,将变成千吨炸弹,望你们好自为之。”这一夜,中国空军的轰炸机就在抛洒这种东西,难怪一夜都没有听到炸弹响。

麦克阿瑟嘲讽中国人的纸片轰炸,早上冲过来的陆航司令安德鲁斯少将则拿着一份英国领事发来的电报,他挥拳大叫道:“这群魔鬼!这群魔鬼!!道格拉斯,我们的朋友告诉我们,广州的中国人并没有按照日内瓦公约对待跳伞的飞行员,他们处死了他们,还把他们的尸体吊在电线杆上!我们必须狠狠的报复……”

……

“令敌胆寒的纸片轰炸”、“纸片轰炸、以德胜暴、堪称壮举”、“人道远征、纸片轰炸”……,华南空军轰炸马尼拉的次日早上,中华时报、大公报、申报、新闻报、泰晤士京津报,这些嘴炮、西化分子云集的报纸全都头版头条刊登了空军轰炸菲律宾的消息。那些不在头版刊登此则消息的地方报纸,也不得不在二版留出地方把礼部宣传司电传来的新闻稿打布丁一样给打了上去。靠着这洗脑报道,京城内外十数万蠢蠢欲动的学生终于有了些安静,而那些拿着电广播的燕大、辅仁、南开的学生,也终于有了一个说服学生回家的借口。

“同学们,要相信政府,要紧密团结在翁总理为核心的内阁周围,齐心协力度过这次难关。千万不要听任军阀、听任战争贩子们的蛊惑,激起更大的战事。同学们,总理日理万机,千方百计在想办法消弭战乱、重建和平。我们不是野蛮国家,我们是爱好和平的文明国度,诗书礼乐、仁义道德,这些都是我们宝贵的财富……”

中华门外,堵在内城的两万多名大中专学生全聚在这里,这还是因为内外城城门关的早,不然整个京城都要被这些学生塞满。骄阳似火下,必须不断对着电广播说话的燕大学生早就精疲力竭了,但劝退这些请愿学生关系到新内阁的存续,在校长陆志韦的亲自命令下,他们这些人一直在裂日下苦苦坚持。

“同学,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当拿着电广播的燕大中分头换气休息时,一个带着东北腔的学生微笑走了上去。

即便在文部部长蒋梦麟看来,东北学生也是最没有家教最邪恶的,最先入城的那一批已经被关了数百人,可问题是这些学生根本不怕关,他们全跑到巡警厅自首。巡警厅几百名学生关得下,可几万名学生如何关得下?即便将这几万名学生关到城外军营,可十几万、几十万学生又要关到哪里?所以内阁最担心就是东北学生闹事。

此时见一个打东北腔的学生朝自己过来,中分头当即动了动旁边的巡警,嘴上却道:“同学要是觉得有道理,就早点领路费回家吧。”

“可俺就是不明白,人家的飞机扔炸弹,咱们的飞机扔纸片,这到底是啥意思?”北人南相素来不好对方,这个个子不高的东北学生一句话就让中华门附近的所有学生鼓掌叫好。

“这是不是说:俺打你一拳,你就扔一张纸片给俺?”小个子边说袖子便撸了起来,他个头虽小,但手上肌肉却不少。

“同学,打人是不文明的行为。美国人是不文明的,我们不能因为美国人不文明自己也变的不文明。”见东北学生似乎真的想打人,中分头赶进躲到巡警后面,嘴上却不停,“我们轰炸了菲律宾,美国飞机就会再来轰炸我们,百姓就会有更多死伤……”

见中分头居然躲到巡警后面去了,小个子不由骂了一句:“怂包!有种咱俩干一架,俺要是输了俺就会回家,咋样?”

一边是文明的好学生,一边是野蛮的坏学生。小个子邀战当然得不到回应,无奈下他正要回到自己蹲着的那片地时,十字街东侧一个学生飞快的跑了过来,他身后还紧追着几个巡警便衣。

“同学们!!美国飞机……轰炸广州……民众……”学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便衣扑到在地,而后在学生涌过去之前把人带走。为了堵住学生,另外一个便衣站了出来,他大声道:“各位同学,要相信政府!不要造谣、也不要传谣。稽疑院刚刚通过法案,战时造谣传谣者将判重罪!”

“广州怎么样了?”人群中一个学生道,他一说其他学生也附声相问。

“广州再次被美国飞机轰炸,具体情况可以看明日报纸,听收音机也行。”便衣说话的目的只是堵住学生,此时见学生都在问广州如何而不去追刚才带着的那个学生,他一转身就走了。

“中华广播电台、中华广播电台:现在插播一则本台刚刚收到消息:今日中午十点三刻,美国空军再次轰炸广州,所幸当地政府组织得力,空军将士誓死抵抗,民众并未遭受重大损失。中华广播电台、中华广播电台:现在插播一则本台刚刚收到……”

文华殿殿内响着的收音机被翁文灏关了,他摘下眼镜使劲的抹了几把脸才道:“广州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酿成如此巨祸?”

鼻子上贴着膏药的吴景超欲言又止,军事顾问蒋百里则道:“总理,上次轰炸,广州就差点酿成大火灾,这还是炸黄埔造船厂误炸所致。这次美国飞机的目标就是广州城,所以……”

“大概会有多少人伤亡?!”翁文灏又将单片眼镜戴了回去,问道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电报上是说十万之巨,我想真要全城大火,死伤恐怕不止十万!”蒋百里说得翁文灏吴景超、施承志等人心里发凉。

“真有那么多?!”吴景超瓮声瓮气的问,他被黄宗邠抽了一剑,鼻骨骨折,说话很是不适。

“广州全是木制楼房,街道因为是老城,所以极为狭窄,而其常住人口又超过一百万。总参谋部之前就评估过,一旦用燃烧弹轰炸,死伤将超过三十万!”

蒋百里一个三十万让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此事真要追查责任完全在总理内阁——总参谋部要求总理授权除了调动军队外,还有一个权利就是接管政府,并对一些人口稠密、易发火灾的城市进行疏散。现在总理批准总参辞职,却只要求各地驻军就地抵抗,并未对这些城市进行疏散,这责任当然在总理府。

“这……该怎么办?”翁文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话开始结巴。

“总理,现在消息暂时被控制,可广州当地有日本、朝鲜等国的领事馆,他们并不在城中,日本人一定抢着把这件事抖出来的。”施承志道。他一看到电报就下令国安局接管各地电信局,可他没办法让国安局人员去接管各地的日本领事馆。

“总理,看来不对美国……”吴景超忍着剧痛说话,不料电话却叮铃铃的响起。王云五拿起电话没说两句便脸色大变,待翁文灏看着他时,他才道:“总理,孔庸之……”

“孔庸之怎么了?”见王云五如此,翁文灏忍不住大声喝问。

“孔庸之跑了!”王云五手中的电话没拿稳砸到了地上,可他已经麻木,他道:“宋子文也跑了,他们都留下了请辞书信……”

“这群……”翁文灏大怒,他这边还没有骂完、气还没有发完,另一个电话再次响起,这次还是王云五接的电话,他听了一句便把话筒交给翁文灏,低声道:“是经武先生。”

“咏霓啊,事到今日,稽疑院这边是压不住了,内阁还是主动辞职吧。”电话里是国民党元老胡瑛的声音,显然,他已经知道广州火灾的事了。

“经武先生,事情绝不能半途而废啊!”伸手挥退旁人后,翁文灏方才带着哀求说话。这一年来胡瑛对他的支持可谓是不遗余力,党内很多反对的声音都被他压下了,没想到他也会让自己主动辞职的一天。

“咏霓啊,你现在辞职,国民党这几把老骨头兴许还能保住你。你要不辞职,那……”电话里胡瑛长长叹了一声,最后道:“咏霓啊,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