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灝礼貌的向拉铁摩尔以及谢伟思告辞,待出了院子,他才气喘吁吁的往前疾走,素来了解的他的秘书蒋廷黻知道他此时在气头上,虽然他本人并不认为拉铁摩尔说的那些有多难接受,但他还是沉默的跟在翁文灝后头疾走。只是,出了院子的翁文灝气急之下走错了方向,待走了一段他才发现出口在另一边,于是他只好往回走,胡适已在胡同口等着了。

“咏霓兄!咏霓兄!”梁思成帮忙推着轮椅,胡适再次将他拉住。“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谢先生好不容易来一次这里,你走了我们还怎么谈?竞选怎么办?和平怎么办?六万万民众怎么办?你怎么不能冷静想一想呢?”

胡适苦口婆心的劝慰起翁文灝来,但他这么说更激起翁文灝的怒气,他停步转身看着胡适,压抑的道:“可刚才说的那些真的是为了和平吗?是真的为了太平洋诸国的安全吗?所谓的门户开放是什么?所谓的不限制外国人平价购买天字号股票又是什么?

适之,即使上次大战中德国战败,凡尔赛也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天字号是我国工业的脊梁,大公司垄断是不对,分拆是没错,可这是要外人控制我们的工业,抓住我们的脊梁啊。我翁文灝是不喜欢复兴会,可我热爱这个国家,我是对美妥协,可我不是对美卖国!”

很难得的,翁文灝既然发起了脾气,而胡适见他坦陈心中所想,不忧反喜,他也大声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买股票外国人可以买我们也可以买,这怎么就成了外人控制我们的工业呢?!不拆散天字号,不在经济上摆脱复兴会的独裁,国家怎么能够民主?”

“可杨竟成愿意吗?复兴会那些人愿意吗?”翁文灝更显激动,“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内战!”

“不!只要运作的好就没有内战!!”胡适的声音比翁文灝更大,“我们就让民众做一个选择?是拆散天字号、取消复兴会独断愚民的独裁政策,还是和英美在太平洋上开战?他们会怎么选?他们肯定选拆散天字号、全国实行民主。这就是民主的机会!是中国六万万民众的机会!是科学治国的机会!”

胡适最后那句“科学治国的机会”让胸中充满热血的翁文灝忽然发愣,他和丁文江都信奉科学治国、科学主义,在丁文江辞职前,他还专门面呈过杨锐,强烈反对国教,要求国家摒弃迷信,不过此举毫无作用,稽疑院还是将三一教确定为国教。

“我以前就说过:和,比战难!比战难百倍!!”这次轮到胡适激动了,“和需要什么?!需要有敢预负责、敢于承担的和平调停人!需要承受相当大的牺牲!因为这些牺牲,调停人必须忍辱负重、必须承受激进分子的抨击和暗杀!!可这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和平、为了六万万人民。

我们须记得:战争发生之前,总有无数机会挽回和平。如果接受美国人的条件,并以美国的压力为动力,逼迫复兴会在经济上、政治上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们不但能消弭战乱,还能实现几十年来孜孜以求的民主和科学,将整个国家从愚昧、迷信、独裁中解救出来,让人民能享受自由和民主。如此巨大的收获难道比不上那些股票吗?如此伟大的事业难道不值得我们前赴后继吗?孑民先生能够为民主而献身,我们难道就不能追随孑民先生的步伐,让整个民族彻底解放?”

胡适说前面那些还好,可蔡孑民在国内可是禁语,他如此大庭广众的说“孑民先生”,虽然此时胡同里看不得人,但蒋廷黻还是马上把他按住了,于是场面一时冷静下来,只能听到些沿街小贩的吆喝声。

“我还是回去想想吧。”翁文灝竭力争吵后感觉有些脱力,他不可否认胡适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但他从拉铁摩尔的那些条件中,深深的嗅到了帝国主义气息——中日朝三国合邦就会威胁太平洋安全,难道英美两国就不是太平洋的安全隐患?美国就没有入侵过国南美独立国家?只要中日朝三国不在军事上敌对美国,合邦也好、关税同盟也好、亚元也好,这些与英美何干?这是三国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侵略任何人。

翁文灝道了一句告辞就带着蒋廷黻急急走了。胡适看和他的背影只好叹气,旁边梁思成却道:“适之兄,这是要把咏霓放在火上烤啊!”

“孑民先生都可以死,我们为何不能在火上烤。”胡适似乎反问又似自勉。他说罢又指了指出来的胡同,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翁文灝礼貌的告辞让拉铁摩尔和谢伟思有些不适,但当中牵线的是胡适,所以他们也不好强留翁文灝。此时见胡适和梁思成回来,他们方失望的道:“翁先生走了吗?”

“翁先生一时难以接受那些条件,可我已经将他说服了,不过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确定具体的行动策略。”胡适开出了一张半空白支票,不过以他对翁文灝的了解,自己最终能说服他的。说完翁文灝,他见费正清已经不再,便问道:“费先生离开了吗?”

“是的。费先生以为你们都离开了,所以也走了。”拉铁摩尔道,他看了梁思成一眼,笑:“虽然翁先生走了,但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谈一些更深入的话题。比如,如果翁先生赢得大选并组阁,内阁成员会是那些人?对美、对日政策又会是怎么样的?”

梁思成是梁启超的儿子,他自然不是外人,胡适隐约操控着国民党的中坚层,更是兄弟会的负责人之一,根本就是自己人,所以拉铁摩尔有这样的提议。

“内阁方面……主要是国民党方面和翁先生的意思来,但任公那边,如果任公能出山,那自然是副总理,”胡适看着梁思成道:“张东荪先生还有张君励先生也都可入阁……”

“家父年老多病,估计是不想出山了。”梁思成知道胡适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在不明白父亲真正意思前,他客气的为父亲婉拒。

“如果任公不出山,就由张东荪先生或张君励先生出任礼部部长好了,蒋兆贤(梦鳞)博士,或者郭鸿声(秉文)博士将出任文部部长。”作为文化界人士,加上学校又是民主的主阵地,文部国民党是一定要拿下的。说完和文化相关的礼部和文部,胡适再道:“工部依然任命马君武先生,运部体系浩大、牵扯甚多,我看詹眷城(天佑)先生可以担当此职;

商部和户部,这两个……,我们这边的人选是马元善(寅初)博士、徐振飞(新六)先生,以及宋子文博士和孔庸之(祥熙)先生;任公那边应该是张公权(嘉璈)先生吧,这个我们可以商量,但不管如何,国家银行那边张坤是要拿下的。

丁在君(文江)先生将担任土部部长,农部可以让沈海搓(宗瀚)博士负责,医部并不要紧,而且也有了人选。不过外交部,我们希望由驻德大使顾少川(维钧)博士担任,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生,威尔逊总统生前对他极为喜爱,我想由他来做外交部长,罗斯福总统和华盛顿诸位要人都会感觉亲切的。

……太尉府内全是复兴会出身的军官,但根据法律,总理是能任命总参谋长的,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具备足够威望的人选接替现任总参谋长徐敬熙的位置,所以只能另设一个监督机构,大致是由蓝秀豪(天蔚)将军、还有任公这边的蒋百里先生一起负责;京城禁卫军则交给温应星将军,以防军人乱政……”

胡适基本将内阁的人选都说了一遍,除了吏部,这是要害部门,开国二十余年来都是杨锐的亲信陈广寿负责,新内阁要任命新吏部部长,怕难以压服。梁思成正想着谁会是吏部部长时,胡适又补充道:“考虑到咏霓从政资政尚浅,副总理肯定是要的,如果任公推辞,那……唐少川(绍仪)先生最为合适,而且他与詹眷城先生一样,是留美幼童,心向共和。”

加上副总理,总理,政府领导班子一共十二人,除了吏部和医部没有明确外,其他全是留学生,并且绝大多是都是留美学生。谢伟思和拉铁摩尔对此深深点头,他们知道的是:这些不是基督教青年会成员,就是兄弟会成员,要不就是与两者交好的学界开明人士。这样的内阁只有一个趋向,那就是亲美疏日。

“那对于日本和东亚同盟将如何处理?”谢伟思问道。“能退出同盟吗?”

“这需要看华盛顿的支持程度。”胡适道:“如果华盛顿能够给国内足够的压力,让稽疑院代表感觉开战必败,他们是会放弃东亚同盟的。新内阁对此也会呼应,比如刚刚通过的削减军费案就是一种呼应。新内阁可以保证:除了之前通过的那两艘战列舰和其他一些舰只外,不会再让一艘军舰下水。”

“包括潜艇?”谢伟思当即追问。和德国联合研发出柴油机远洋潜艇的国家,很让海军忌讳。

“可以包括潜艇。”胡适当即肯定。“新内阁不会再增加任何军费开支。”

“另外,如果可能,华盛顿还需要了解中国军队的相关情况。”听到胡适的保证后,谢伟思终于有了些兴奋,他的心提了起来,打算乘胜追击:“比如军队的实际数量、编制、武器性能等等。只有完全了解中国军队的全面情况,华盛顿才会认为中国是没有威胁的,这点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却是至关重要的。”

“对此我表示理解,同时我认为为了中美两国的和平,任何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胡适诚恳道。“如果咏霓不同意的话,我将想办法说服他同意这一点。”

“博士,还有情报局。”拉铁摩尔在一边提醒。“情报局能不能换上新内阁的人?”

“这点……”情报局确实是一枚坚硬的钉子,张实掌管情报工作三十年,根深蒂固,而且这个部门是对外而不是对内的,因此内阁难以找到借口将其调离。“非常非常非常的难。”胡适一连用了三个非常。“情报局不是国安局,即使能换上我们的人,内部我们也无法掌控,这一点我只能说尽量,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如果情报局不是新内阁的人,那上面所说的……”拉铁摩尔看了谢伟思一眼,“根本无法做到。如果有人对外透露了军队、武器诸如此类的信息,一定会被当作间谍逮捕。”

谢伟思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此时也道:“是的,除非透露的消息是经过政府批准的,但我很难相信下面的将军们会把最真实的消息汇报给新内阁。”

“这件事情我们会好好商议、想出解决办法的。”被两人一提醒,胡适才感觉之前确实忽视了情报局,这也应该归罪于这个部门太过低调。“我只是希望知道华盛顿方面是怎么想的,我听说国会里有不少声音是希望战争的。如果新内阁上台,是否能改变这一趋势,重新签订海军裁军条约。”

“当然能够改变。”谢伟思笑道,笑容无比真诚,“华盛顿海军条约就是美国政府提出的,目的是为了限制军备。伦敦不再签订条约,也是因中日不肯解除同盟导致的。如果新内阁能够解散同盟,并让华盛顿得知中国并无敌意,当然可以再次签订海军裁军条约。”

“那我就放心了。”有谢伟思这句话,胡适心中的石头算上落地了。他通过兄弟会的关系、太平洋国际学会的关系虽然都得到过肯定的答案,可他们都不是政府人士。“那么是否能在竞选前,华盛顿方面对外发表一个正式声明,大致的内容是:如果下届政府由国民党组阁执政,华盛顿对和平充满希望,并认为应该重新组织一次海军裁军谈判?”

“我不能保证这一点。”谢伟思的话让胡适顿感失望,“但我可以全力争取。”

“我理解。”胡适也感觉自己是操之过急了,谢伟思仅仅是一个大使馆秘书,他当然无法保证这一点,这个问题只能由罗斯福总统决定。相通了这一点,胡适心当即放宽,又闲聊一会才告辞离去。

“真是可怜的人啊!”胡适和梁思成走后,书房里只剩下拉铁摩尔和谢伟思。想到胡适答应的那些近似战败的条件,谢伟思不由感叹了一句。

“越了解这个民族,你就越会发现,这个国家只有独裁者才能驾驭,可惜的是,华盛顿不知道这一点。”拉铁摩尔来华三十余年,并在中国四处旅行,要比一般在华外侨更了解这个民族,所以才有这样的感概。

谢伟思的感叹是中国不如日本那么有勇气,日本是绝不会有这种投降内阁上台的;拉铁摩尔则认为这个民族从骨子里就是腐朽的,病入膏肓。两人叹完沉默了片刻,拉铁摩尔道:“约翰,华盛顿真的会答应博士的请求?”

“也许会,也许……不会。”谢伟思言语含糊,远离华盛顿的他并不知道国内将采取何种策略,“不过如果同意,我也认为和平的希望很渺茫。知道吗欧文,沪上有些商人已在变卖房产了,虽然不是全部,但英美烟草公司和标准石油公司打算卖掉他们在沪上的一些产业……”

中国施行烟草专卖一段时间后,最终因国产烟叶、烟厂成规模而取消了专卖制度,因此英美烟草公司得以再次进入中国市场,此公司的背景主要是些民主党政客和英国政客;标准石油就更不要说了,它的生意是美利坚驻外使节关注的重点,不管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每次竞选洛克菲勒都将拿出大笔政治献金,这两家公司如果转让在华产业,战争确实不可避免了。

“但标准石油在河南和西北还有很多油田。”拉铁摩尔不想看到战争发生,他忽然想起了旅行途中曾碰到的一个美国人,此人就在标准石油工作,于是马上提出反证。“并没有消息说标准石油要卖掉那些油田。”

“战争是毁灭不了油田的,但是大楼可以。”谢伟思了解拉铁摩尔,但现实就是如此。“沪上房价昂贵,一栋精心设计的大楼需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美元,发生战争的话这些将会化为乌有,保险公司是无法赔付的,卖掉是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战争不可避免,那我们现在在干什么?误导中国人吗?”拉铁摩尔扶着自己的单片眼镜,苦笑问道。

“上帝会拯救我们的,只要我们不放弃。”谢伟思想到上一次欧洲战争,仅仅是因为一刺杀案处理不当所以爆发了战争,这真是太让人遗憾。“我们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我相信华盛顿和罗斯福先生是不想挑起战争的,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那中国呢?”对罗斯福总统,拉铁摩尔的立场和谢伟思一致,因为他挽救了无数失业工人的生计,但他并不认为国民党新内阁能控制中国政局,他们随时都可能倒阁。

“如果华盛顿能施加有效的影响,新内阁不一定会倒阁,博士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希望与我们合作一起推进中国的民主进程。”谢伟思道。

“所谓的施加影响是指军事上的威慑吗?”拉铁摩尔问,“这会使新内阁被舆论指责为华盛顿的傀儡代理人。以日本的经验,他们不是下台就是死亡。”

“但中国不是日本!”谢伟思笃定道:“他们将会被人们视为保卫和平的英雄。好了,欧文,我想我应该回去了,我要马上向大使先生汇报这次愉快的会面。”

“记得走后门,小心些。”拉铁摩尔叮嘱着,他希望华盛顿能抓住这次和平机会。

谢伟思点头,他特意给自己披上一个中国式的披风,还打了把伞,虽然外面并没有下雪。他从容离去后,冬天的夜很快就降临了,稀疏的路灯下雪开始密密的下。雪夜里,虎坊桥国民党总部内,翁文灝正避开旁人与胡瑛密谈。

“情况就是如此。”一口气将事情说完的翁文灝有些气喘,他回来的路上思虑满腹,一会认为胡适说的有道理,一会又觉得这实在太过荒谬,简直与投降无益,所以他只能找胡瑛单独谈,而不是找脾气火爆的马寅初或思想保守的刘揆一。

胡瑛听的时候一直没打断,听完也不问这番话的来历。其实不要问,这除了没有割地赔款、几近投降的要求只能是美京传出来的,罗斯福和美国国会的要求基本都在里面了。

“咏霓啊,这太难了,我们的力量并不足够做好这些。”好一会胡瑛才突出这么一句。

“先生,如果能借助美国的压力呢?”翁文灝说的是胡适的思路,也胡适所组织的低调俱乐部的思路。该俱乐部成立于伦敦谈判后,宗旨是保卫和平,并认定民主对于中国来说无法内生、只能嫁接,因此,借用美国压力而在中国推行民主的论调就出现了。

“那还不如直接承认战败,和印度那样任由美国作为。”胡瑛咯了他一下。他觉得翁文灝与胡适那些人走的太近不是好事,虽然民主共和是遁初和国民党的期望,但这种民主共和不是美国统治下的民主共和,而是中国人自己的民主共和。

“先生,”翁文灝有些尴尬,“如果开战,我们真能打赢吗?如果打不赢,那百姓和士兵的血岂不是白流了?而且这仅仅是经济上的让步,并不要割地赔款。”

翁文灝的“打不赢”之语让胡瑛无可奈何。复兴军是很能打,可二十年过去,这还是那支军队吗?当年湘军很强,可到甲午就不行了;北洋刚练的时候也很强,可二十年不到就被复兴军一扫而光;复兴军又如何?最少他这十多年看到的军队几乎全是破破烂烂的军队,更常听军官们抱怨新兵不如老兵,而美国却是诸强中最强的,打不赢血还真是白流了。

胡瑛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道:“打得赢打不赢应该听徐惺初怎么说,后日上午稽疑院将质询总参,你去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