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举行葬礼的时候,被杜雯鄙视的孙汶此时正在柏林。他不是不想去俄国,而是到了这里他已经走不动了——按照原历史,他应该在次年三月才去见华盛顿和林肯的,可现在,境况完全不如历史的他,胸中的激愤不满更甚,在听闻国内通过分封法案时他就开始身体不适,等听到蔡元培自尽,民主被复兴会刻意玷污成“杀全家”,为民主共和劳累奔波三十五年的孙汶,终于是一病不起。

前去俄国的旅程勉强赶到柏林便再也走不动了。请来的德国医生诊治的结果是肝癌,而且是晚期,并对此束手无策。诚实的德国医生建议中国人最好开始准备葬礼,因为病人的时间不多了。

自宋教仁叛变、黄兴被杨竟成派人刺杀后,中华革命党这些年来仅靠孙汶支持,而今粮饷将近则全靠俄国卢布支撑。本来俄国人就更重视无政府同志社的杜雯,现在孙汶忽然辞世,那中华革命党必将分裂成胡汉民廖仲恺的粤系和陈其美的全国系,一些对本党不再抱有希望的党员,很可能会脱党加入无政府同志社,甚至很可能陈其美也会改弦更张。

领袖病危、党或不存,这两个重大危机使得孙汶身边的胡汉民和廖仲恺每天都睡不好觉,他们不敢将此消息通知已在莫斯科的陈其美等人,生怕他现在就开始起异心。以胡汉民的想法,最好是以什么名义把陈其美召过来然后弄死,再把他底下那批人接收,而后他为总理,如此中华革命党或许能继存下去;但素来婆妈的廖仲恺则完全反对,认为这虽然能维系本党,可一旦残害陈其美之事泄漏,本党一样会四分五裂,同时陈其美此人精明的很,在华埠也许好下手,在柏林就难说了。

两人意见不定,等最终决定的时候,日子已是德国的早春了。那陈其美不知道是不是得知了消息还是生了疑心,发去电报后近月都不见人影,不过陈其美没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来了。

孙汶养病之所的康德大街彼得公寓,这一日数辆奔驰轿车忽然齐刷刷停在公寓门口,最先下车的是一些着装严整的德国警察,这让望风的革命党人胆战心惊。就在所有人准备枪械拘捕时,那辆居中、车头立着一面黄龙旗的黄旗防弹汽车下来一个身着中华官服的人。其他人或许不认识,可胡汉民一眼就看出那是杨竟成的忠实狗腿杨度。此人据悉是中华派至国际联盟的首席代表,一年中大多数时候驻于瑞士日内瓦,难怪会被德国警察开道相送。

杨度因立国创制之功,开国后在杨锐支持下勉强封了个最低等的男爵。复兴军赴欧参战,他与英法等国运筹斡旋,为中华废旧约争平等立下汗马功劳,是以国际国内,声名一时大盛。胡汉民看过去到时候,杨度刚刚下车,他身着鲜红的从二品官袍,头顶乌纱帽、腰悬尚方剑,好像唱戏的一般。

“把枪都收了。”胡汉民见到杨度下车,心中的紧张顿时去了一半——真要是杨竟成逼迫德国政府抓人,杨度坐在德国外交部等即可,根本没必要亲自前来。

当那些收自各处华埠的烂仔们把枪收好时,杨度的秘书已经走上来。他拿着杨度的拜帖,很识客气的道:“我们大人听闻孙汶先生在此养病,念及昔年在东京时三日三夜畅谈之故谊,特来拜会。还请……”

“忠山先生大名岂是你能叫的!给我滚出去!!”孙汶的亲卫队长、黄兴之后革命党第一大将胡毅生见来人对领袖不敬,应而大喝。之前他还再想着怎么逃出去,现在知道人家不是来抓自己,惊惧未消的他不得不大喝壮胆,只是话语怎么听都有些色厉内荏。

“毅生……”素来是明白人的胡汉民当即拦住了胡毅生。忠山先生病危,这杨皙子却忽然来访,他很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请皙子先生进来吧,只是寒舍陋鄙,怕比不了紫禁城。”

一个破公寓却想比紫禁城。即便这秘书涵养再好,也还是看了一眼胡汉民,不过好歹是外交部的,他微笑一下,便出去回报了。

不管是不是陋鄙的寒舍,杨度都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他照例不和胡汉民握手,只微微拱手道:“近二十年未见,展堂真是老了。”

杨度毫不客气,胡汉民也不以为意。革命党只行握手,既然杨度不握手,那他也不见礼。待杨度说完他便笑着道:“皙子的鼻子真是比狗还灵啊,这地方够偏僻的了,你居然也能找到。”

“哈哈……”杨度不介意自己被骂为狗,开门见山的道:“逸仙的病情如何了,我和他上次相见,还是神武元年在京师。”

“不劳挂念,忠山先生只是小恙。”胡汉民当即回绝杨度的试探。

“呵呵,真要是小恙也不会久在柏林不去俄国吧。”杨度当即拆穿胡汉民的谎言,他道:“听闻逸仙这几天病情逾重,度不得不紧急从日内瓦赶过来,就担心……担心以后不能再见。展堂兄,念在我和逸仙旧情,你不会不让我与之相见吧?”

没想到杨度对忠山先生的病情知道的这么清楚,胡汉民脸色渐渐发黑。他很早就知道革命党内部有西厂的坐探,可查来查去总是找不出来。忠山先生病危之事少有人知,可这杨度知道如此详细。胡汉民心中飞速思索,可根本摸不着头绪的他最后不得不放下此事,他道:“先生病中不宜见客,皙子请回吧。”

“真不让我见?”杨皙子笑道。他看了看胡汉民,又看了看一直未说话的廖仲恺和孙科。

“皙子若有话可告之与我,我必会转告。”胡汉民坚持道。

“真这样?”杨度笑容更甚,他见胡汉民目光凌然,不由端起茶开始喝茶。按照老派的礼仪,喝茶就是正事谈完告辞的举止。革命党只行西礼,但胡汉民不可能不知这个规矩,可正当他以为杨度会起身告辞之时,杨度放下茶盏却大喊起来:“孙逸仙,不见你的故友杨度么?!孙逸仙,不见你的故友杨度么?!孙逸仙,不见你的故友杨度么……”

彼得公寓只有两层,且是砖石结构,楼板是木制的。杨度忽然大喊,他的声音穿透楼板,胡汉民想拦也是来不及了。看在杨度随行德国警察的份上,他忍着愤怒道:“当初的谦谦君子,今日居然会有如此流氓行径。皙子还是省省吧,先生不会见你的……”

胡汉民话音刚落不久,一个女子的声音便从楼梯口穿过来:“展堂,请皙子先生上来吧。”

胡汉民本想把杨度尽快赶走,但这个声音是宋庆琳的,他不得不‘嗯’了一声,不情愿的把杨度带上去。只是见杨度身后跟着秘书和警察,便被他拦住了,他道:“先生可只请了皙子一人。”

“放心吧,我和逸仙是老朋友了。”杨度正高兴自己计策奏效,更明白自己安全无忧,便转身让秘书等人退开,自己则跟着胡汉民上了二楼。

被后世果党空两格、尊称为国父的孙汶此时正如一条老狗一样曲躺在**,犹如几个月前病中的杨锐。不同的是,杨锐最后是挺过来了,而孙汶却没有太多时日了——腹部肝的部位完全肿胀,每日醒着的时候和睡着时候越来越少,人基本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且常常被噩梦惊醒。这一日恍惚间正如往常一样梦见自己被黄兴追杀,却听闻有人在大叫自己的名字——“孙逸仙,不见你的故友杨度么”,他当即惊醒过来……

跟在胡汉民身上走上楼梯,杨度能闻到越来越浓烈的中药味。想来必是西药无效只能吃中药了。杨度心里不由暗笑,记得孙汶当年厌恶中国之一切,其中尤以中医中药为甚,并说什么“余平生有癖,不服中医”,不想现在居然也开始喝中药了。他不得不再次感慨这些西化分子只是功利之徒,民主自由只是他们进阶的敲门砖。这些人个个都拿着洋文凭、讲着西洋话、对西洋之一切都歌功颂德、文过饰非;他们信誓旦旦说西洋才是真文明,才是真进步,才是人类文明的方向和代表,才是什么什么……

凡此种种,无非是要另起一派、借西洋来垫高自己的身份和能耐,进而获得寻常手段得不到的好处,如此那些见不着洋大人的土包子们才会对他们敬畏异常。可真要那些洋玩意救不了命的时候,他们又会快速脱去西装、改穿马褂,之乎者也说的比国粹党都还溜。

当然也不是所有西化分子都是这么卑贱,有些信了基督表现的倒更像是一个西洋人。他们如洋人那样立遗嘱,在牧师神父的诵经声中离世,而后举行西洋葬礼,埋葬于洋人公墓区不为人注意的一角。对这些人,杨度是看得起的,毕竟他们心有所归,面对生死从从容容。

杨度正鄙夷孙汶喝中药时,狭窄的走道忽然开朗,一间依然挂有威廉二世画像、有些老旧的德式房间里,靠窗的**正躺着面如槁枯的伟大革命领袖孙汶。他看见杨度笑了一下,不想这在杨度看来比哭还难看。想来人之将死,也就是这番模样了。

仿佛是和杨度身上艳红的官袍对称,孙汶的被子是灰黑色的,屋子窗子并不大,且半被窗帘遮挡,是以房间显得陈旧昏暗。当杨度走进的时候,光线照射在他鲜红的官袍上,房间里顿时亮了不少。躺着的孙汶见杨度不握手只作揖,不由强笑道:“皙子,看来你的主子对你真心不错啊!”

孙汶语带讽刺,照例杨度是要反驳的,但看在他时日无多的份上,杨度笑道:“天生总理而华夏有望,度这条忠犬做的还是值的!”

在素来注重个人人格、自由民主的革命党面前,杨度居然下贱到承认自己是一条狗,不说胡汉民和廖仲恺,即便是站在床头的宋庆琳也有些听不下去。好在这时候孙汶挥手让他们离开,只留下大儿子孙科在一边照料。孙汶知道杨度此来肯定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应该是带着杨锐意思来的,所以他想和杨度好好聊一聊。

在宋庆琳关上房门后,谈话正式开始。孙汶问道:“是杨竟成让你来的?”

“是。”杨度点头,“总理说逸仙的路走到头了,让我来收拾一下。”

“收拾一下?”孙汶有些气愤,他道:“这里没什么好收拾的,皙子请回吧。”

“怎么可能不要收拾?”杨度道:“有道是树长千丈、落叶归根,逸仙准备葬在德国么?”他这话说的孙汶一愣。自喻洪秀全第二的他辛亥年过南京时就说过,死后愿葬于南京紫金山,可那时候英法列强都支持他,他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成为开国总统,可现在自己仅仅是一个流寇耳,杨竟成真同意他入葬紫金山?

孙汶的错愕杨度看在心里,他再道:“逸仙也不会不知道俄人素来狡诈,且他们现在属意同志社多于中华革命党。有消息称俄国人等你一到莫斯科就枪毙你,然后让剩余的人加入同志社。逸仙是一了百了,可后事总要安排吧。孙大公子、宋夫人和她的孩子,他们这一辈子总不能就这么担惊受怕的过吧?逸仙,很多事不去想还好,真去想那多的不得了,这些你都安排好了吗?”

杨度说的孙汶久久沉默,归葬、同志、妻儿,这些都是他难以割舍的;不过比这更难割舍的是未尽的革命事业,可陈英士直到现在都还不来。他不来即便让胡汉民做了总理,非粤系那些人也是不服的,革命党有非常大可能分裂……

想到革命事业很可能就此葬送,再想到杨竟成这个独裁者的算计——说是帮忙收拾后事,其实就是招安,且是一种不用任何官职只需一片葬地的招安,孙汶的血就忍不住往上涌,这让他槁枯的脸色更加灰暗,他断然道:“皙子请回吧。你帮我告诉杨竟成,独裁者历来都不得善终!”

孙汶的坚持并不出杨度意外,他道:“逸仙所托,我必然转告。只是逸仙真的还要坚持下去吗?你的革命党现在还有多少人?你走了之后又还能剩多少人?且不说杜雯之流,要知那俄国之前就有求于我国,之后更会有求于我国,到时候只要外交部一句话,他今日所资助的革命党就会像昔年日本一样,将你们礼送出境。逸仙,中国国势正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你还要革什么命啊?

此来总理说过了,逸仙去后可葬于南京紫金山,陵墓只要不违制,怎么造都行。你麾下的这些人,没有血案的全部特赦,有血案没有苦主的也可以赦免,有血案有苦主的,也可帮忙向大理寺求情;逸仙本人的也将恢复名誉,奉为中华革命第二先行者,这已经……”

其他都还好,但“第二先行者”一词深深刺痛着孙汶,这让他想到了杨衢云。杨衢云虽然也曾是革命者先行者,可他居然和满清当局妥协,实为该杀。

“杨皙子就不要帮你的主子说好话了。真要是国势蒸蒸日上,怎会有政变?”孙汶反驳道。“革命党是日渐衰弱,可民主自由之志永世不忘,独裁者终究被历史唾弃。连生,送客!”

父亲意志就是孙科的行动,杨度很快就被他以及胡汉民等人“礼送出境”。

革命党本就日暮西山,孙汶一死,这些人必先内乱后鸟兽散。这是杨度的观点,不想总理居然在孙汶死前愿意给一个台阶给他下,可谓是给足了面子,只是孙汶依然冥顽不化,甚至很可能将此作为自己品行高洁的例证。这种送脸上门的事情一旦结束,杨度便毫不流恋的离开柏林前往瑞士日内瓦,那里才是他纵横开阖的舞台。

在国际联盟总部万国宫没有建成之前,国际联盟依旧在阿丽亚娜公园办公。这座二十五公顷的公园位于日内瓦东北部的莱蒙湖畔,风景秀丽,站在公园高处不但能俯览莱蒙湖,还可遥看欧洲最高的勃朗峰。此前公园为勒维利奥家族私有,后勒维利奥家族将此赠送于日内瓦市,国际联盟成立后,日内瓦市又将其赠送于国际联盟,以作为联盟总部建筑用地。不过说是建筑用地,迄今为止主楼的设计都没有定下来——这里毕竟代表着世界列国,既如此怎能用欧式风格设计?

因为美国国会反对美国加入国联,现在国际联盟的永久会员国为英、法、意、中、日、朝(朝鲜欧洲大战时也出了两个预备役师)六国,中西对半。英法意三国想将国际联盟办成欧洲联盟,为欧洲利益服务;可中日朝三国则希望将国际联盟办成真正的世界联盟,确确实实的为世界各国和人民服务,是以每件小事都会引起文化冲突。国际联盟的主楼的建筑风格是其中之一,办公语言则是其中之二,其他如联盟旗帜、标志、内部管理那就更是矛盾重重,这些东西鼓捣了近两年,才最终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妥协。

杨度作为大中华国的正式代表,中华又是东亚的盟主,自然备受瞩目。来柏林前,他正在处理“傅满洲”一案。按已故礼部文宣司司长王小霖的观点,英国小说家洛莫尔创作的“傅满洲博士”系列小说,正在白种人心中刻画丑恶的华人形象,且逐渐深入人心。这个世上无比邪恶、无所不知的角色,刚好迎合了西方人对复兴军、对日渐崛起的中华既畏且妒的心理。

虽然以事实论,复兴军在美军大规模开赴战场前就改写了战争进程、挽救了欧洲,而中日商船队帮英法意抵挡住了德国无限制潜艇战,但战后欧洲报纸只扬颂美国远征军,频频提到它庞大的数量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几乎忘记了是谁拿下了凡尔登。同样的,中日商船队的作为也被舆论刻意忘记,即便是提到,报纸也更多的讨论商船队挣了多少钱,完全忘记战时物资和军队很大程度靠商船队维系。

昔日的功绩选择性淡忘,而面对越来越多、件件精美的中国商品,则让越来越多的欧洲厂商开始警惕。比如那种卖到惊人的十先令一双,号称“比蜘蛛丝还细,比钢铁还硬”的中国水晶袜,使每一个女人趋之若鹜。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钱都让中国人赚走了,同时越来越多人认为,中国之所以能在某些产品上超过欧洲,那是因为中国确实存在“傅满洲博士”,只是这个无比狡诈邪恶的人已经改换了身份,隐藏在中华皇家科学院里,正在为中国征服世界而发明千奇百怪的东西,并很快会掀起一场科学革命。

想到那恶心的傅满洲,驱车赶往国际联盟总部的杨度就很是不快。虽然国际联盟明文规定过各国之间不得互相歧视,也不得纵容民间诋毁他国,但英国代表则认为这是小说家的自由创作,应当受到法律保护,且傅满洲博士是英中混血,真有歧视,也并不仅仅针对中国一方。

代表和代表的沟通无效,既如此,要想解决就只能交由国际法庭裁决,可这样做就等于将此事公开化,到此不管裁决结果如何,都会引起西方对中国的恶感以及国内对西方的抗议,这是中日朝三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此事说起来不仅仅是傅满洲,其本质还是以前德皇威廉二世极力鼓吹的黄祸论,傅满洲所代表的其实是学习和掌握了西方科技和文明的黄祸。

汽车驶入郁郁葱葱的阿丽亚娜公园,在一栋充满苏州园林韵味的建筑前停下,这是中国自建的办事处,杨度就在这里办公。不过他还没进办公室,秘书就通报有故友来访,细问来人却是护宪党的汤化龙,杨度不得不暗忖:汤化龙怎么来找自己,难道他们也想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