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寿典是极为隆重的,而寿典中的旬寿则更是隆重中的隆重,即便光绪已经严令不得铺张,但这可是光绪的四十大寿,内务府还有王公亲贵们为了讨光绪的欢心,依然是把事情办的热热闹闹。这几日,从畅春园开始,到西直门、新街口、西安门、南海子,最后接到紫禁城的内的庆仪,一路都是彩坊不断,采台、歌台、戏台、灯坊、灯廊、龙棚、灯棚无数,便是各处的寺庙道观,也是大设经坛。

按照万寿节规矩,寿典中最重要的不是臣工参拜,不是内廷赐宴,而是接连大唱三天的万寿戏,每年这时候,京中的名伶名角就都聚拢到宫里宫外的戏台上,开锣唱戏,因为昆戏太“瘟”,令人昏昏欲睡,所以戏台上唱的大都是京戏、秦腔。

光绪的寿辰本在六月二十八,但为了要避开七月初一祫祭,所以把寿辰提前两天放到六月二十六过。正寿前一天则是暖寿,这一天上午各处的戏台就开始唱戏了,三十五个京剧班子,二十四个秦腔班子,以及十几个外来的班子只把紫禁城内外弄得热热闹闹,甚至,为了让在京的洋人也一起同庆,几个从沪上请来的话剧班子也开始在东郊民巷出演话剧。

耳听着各处的强调锣鼓,坐在凉轿里的章宗祥很是不安,整个内城现在是人山人海的,真要是来几个革命党死士,和朝鲜义军一样绑着炸药窜到人群把火线一拉,那整个京城都要震翻天了。不过,这只是他的臆想,复兴会是不提倡暗杀的,被巡警抓住的那些人,虽然带进来的是木头炮,可那炮弹技术员都检查过了,里面不是炸药,全是反清复汉的传单,但这是复兴会,要是同盟会内来了呢?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炸弹党。

章宗祥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着,只等四五点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天却是大亮了,不得已的起了身子,先到内城巡警总厅开会,再次对下面的巡警长强调这三天不得出乱,而后他便带着人往天字号总董虞辉祖的府上来了。这个大清最有钱的商人,之前虽有通匪嫌疑,可立宪之后的司法改革,美国公使支持、以及他不断割出股份和银子贿赂王公大臣,现在倒也平安无事。

这一次光绪寿宴,他是为了表忠,不单是捐献了十万两白银,更是包办了整个寿典的装饰照明工程——早前京师华商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只有一百五十千瓦的发电机组,只能供内庭和衙门的电灯,而本次寿典诸多戏台都在外面,晚上要想看到整个北京灯火辉煌,那便要扩大发电机容量,所以这虞辉祖不但出钱买了发电机扩容,更在京城四处拉上了电线装上了路灯,以确保整个京城晚上都灯火通明。

灯火通明是章宗祥想要的,白日里五千巡警或正装或便装分撒各处,但是到了晚上全城漆黑,那五千巡警提着气死风灯,也未必能看顾到所有地方,是以为了确保晚上整个京城不断电,虞辉祖这边他还是要来一次的。

“噢!是章大人来了。”章宗祥的轿子刚一落地,虞辉祖的管家就跑过来了,他一边问候着章宗祥,一边对着下人喊道:“快,去告诉老爷,就说是章大人来了。”

章宗祥钻出轿子,看着面前这个福总管,道:“虞老爷今日在家啊,宅子里没有贵客?”

上一次章宗祥来的时候就是因为虞辉祖在见一个贝勒,害的等了一个多小时。福总管听着他这么问,赔笑道:“章大人大人有大量,上回我们老爷也是迫不得已啊。”

管家说着话,里头虞辉祖却是出来了,远远的拱着手道:“啊!章大人,恕罪恕罪,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看着满脸堆笑的虞自勋,章宗祥也是客气的道:“岂敢,岂敢。虞老爷今日怎么这么得闲,宗祥来此前还是担心虞老爷这里有贵客呢。”

虞辉祖见他一提上次,连忙再作揖道:“上次真是……还请章大人包涵包涵。”说完便领着他进了花厅。

章宗祥看着他只是一笑,眼前这个人可是有通天又通匪的能耐,岂是他这个小小的内城总厅厅丞所能对付的,当下压下上次被怠慢的恶感,道:“虞老爷,本官这次是为电灯来的。今日暖寿,各处已经唱戏,白天热闹,那晚上怕是会更加热闹,四处的电灯虽都已经安好,但就怕出叉子,要是灯亮着亮着忽然就灭了,那是要出大事的。”

虞辉祖早就知道他的来意了,笑道:“章大人,昨天晚上电灯就亮了,一千多盏电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包管万无一失。”他说罢又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灯泡,“章大人,这次装的可全是这种新上市的钨丝灯泡,使用寿命超过三百个小时,世界第一。灯泡没问题,那剩下就是线路和发电厂了。线路只能是靠大人这边护卫了,再有发电厂,用的可是柴油机,更有两台做备用,真要是坏了,马上就能启动备用的发电机,一点事儿也耽误不了。”

钨丝灯泡章宗祥是知道的,洋人的报纸都说这种灯是世界第一,线路也是巡警巡视的重点,只是那发电厂,“虞老爷,我看还是要多派些人去发电厂护着才更为稳妥,革命党上一次虽然抓了不少,但难保会有漏网的。”

“章大人,人你要派多少就派多少,但要得罪的是,那柴油机可不比汽轮机,声音大得很,砰砰嘭嘭,十多里外都能听到,所以我才把电厂设在外城先农坛那边,求的就是不扰民。大人手下的兄弟,要是能听得惯那种声音,去多少人都不碍事。”虞辉祖看着自章宗祥笑道,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不管了,一切都是为了保得寿典平安。”章宗祥也是听过那柴油机的声音的,但再吵也是顾不了了。“下午的时候我便派一队巡警过去那边,你跟你那边的管事说一声,告诉他这些人只是防止宵小作乱的,并不会误了他那边发电。”

“好,好。我马上就打电话去。不过,章大人,他们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诫他们,此来是保护电厂发电机正常运转的,万一内城里面真要是断了电,那内务府的公公可是要怪罪的,再有机房是不能进,那里边四处是电,前几天还……”虞辉祖见他真要派人,也不含糊,立马就答应了。

不过只等他走,虞辉祖刚回到内室,里面的龚宝銓便道:“巡警部的人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虞辉祖道:“说是要派人保护发电厂。”而后又笑:“我都巴不得他们保护呢,最好亮一晚上。”

虞辉祖轻松,龚宝銓却担心的道:“含章兄,既然他们派人去了,要是他们看见局势不对,切断电线怎么办?”

“所以我才跟那姓章的说务必要告诫来人,电一定断不得,一断公公就会怪罪。到时候城内一片混乱,他们不知道情况贸然间是不敢擅做主张的,而那柴油机又不像汽轮机那般要人铲煤,没人看护也能运转到天亮,就是他们人进去也不知道怎么关。”深入虎穴的虞祖辉对巡警此举满不在乎,发电机不算什么,就是线路被切断也无所谓,他可是还有后着的,反正不管怎么,明天夜里他都要整座北京城彻夜通亮。

“未生,你那边的消息如何?银子都还在吗?”虞辉祖说完电灯的事情,就担心起京城里的银子来了,打下北京是打下北京,更关键的是要把那些王公贝勒的银子搜出来,不然四国银行团一不贷款,那就要被掐脖子了。

“都在!”龚宝銓说道:“今年春天关东银行就开始提息,我这边又让人使劲拉存款,很多王公大臣的银子都存了过去。现在帐目的数字有快有一千万两了。”说到这龚宝銓脸上就很是狰狞,“那些王公大臣,只知道招权纳贿,光绪都把内库搬空补贴军用,他们倒是把钱放到银行里生财,不亡国真是没有天理!”

“招权纳贿还是好的,就怕昏庸误国。”虞辉祖感叹道:“你今日了之后便不要再来了,明天夜里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开门。这几年都是你在辛苦,今天开始就歇一歇了吧。”

“不行!”龚宝銓道:“我歇着那你怎么办?不是说你今天晚上赐宴、明天晚上赐入座听戏的吗?宫中的戏台可是在宁寿宫的畅音阁,那里是在紫禁城的西北角,更是和一帮进京祝蝦的巡抚提督坐在一起,他们可不比王公贝勒那么昏庸,一旦举事,他们第一个扣住的就是你。到时候这些人狗急跳墙,伤到了你……”

“伤到我?”虞辉祖笑道:“你就不要瞎操心了,自从上次被伤了一次之后,我倒是不怕了,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死字吗。能死在举义的前夜,我已经很欣慰了。这一次能亲眼看看那些王公大臣们怎么魂飞胆丧、素手就擒,我高兴还来不及。这帮收刮民脂民膏、丧权辱国的老鼠,后日就要一条一条被丢到油锅里去榨油,真是国家民族之幸。知道天字号这些被他们拿了多少银子股票吗?加起来已经有一千万两了!再不动手,天字号都要被他们被拆了。”

“含章!”看着虞辉祖的模样让龚宝銓一阵担心,“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出不了事情的。”虞辉祖的音调低了下来,“到时候全城大乱,他们逃命都还来不及,那顾及的上我啊,你就安心在家里等消息吧。”

看着虞祖辉如此,龚宝銓也不好再劝,一会就坐着轿子回去了。不过等回去又想了半天,还是不放心深入虎穴的虞辉祖,只好是起草了一份电报,直接发给沪上国思寺的司令部,而这封电报在当天下午就转到了门头沟第2军司令部。

深入地下的矿洞,白炽灯下,正在和参谋们讨论细节的雷以镇听着副官的汇报:“参谋部命令我们,务必要派人去虞先生的府邸,保护虞先生的安全!”

“虞先生怎么会在城里?”雷以镇不解的问。

副官没有回答,倒是参谋长徐大纯道:“前几天收到情报是说虞先生因为办那个电灯,加上又是捐银十万两,这才被光绪点名赐宴听戏,我们还是发报给城里面的王孟恢吧。不过我听说虞先生可不是好惹的,上一次被刺,就是他抓住了枪手,这一次说不定他能亲自抓住了光绪,这样可是要抢孟恢的功劳了。”

徐大纯江西赣县人,拒俄运动时候,他与章士钊等几个同学,一同从南京陆军中学退学到沪上爱国学社做拒俄义勇队教官,下半年苏报案事发后他被认为是可信的,便也派到了南非,上的是第二期军校。他早前只是旅部参谋,现在忽然成了军参谋长,还是有些不适应的,但毕竟能力不差,到了门头沟之后,装成运煤的民夫,把整个京城内外都探查了一遍,从细节上改起,把整个作战计划重新调整了一遍。

“亏你想的出来。”雷以镇被他一说,倒是笑了起来,而后又严肃的道:“虞先生很重要,先生说千万不能让他出事。你看看,紫禁城那边的安排是不是要调整?”

“负责进攻紫禁城的是王营长的特战队,他们的目标是养心殿,按照调整后的计划,进攻时间是半夜十一点,这个时候再怎么赐宴听戏,大家都已经睡觉了吧。我想是京城那边参谋部没有通知他们具体时间,他们白担心而已。”徐大纯道,他对这一次举义的保密工作还是满意的,这两万多人在煤矿,一千多人在城内,都没有出事。

“那也要小心。”雷以镇完全明白虞辉祖的重要性,再次提醒道。“夜里到处将是满清溃兵,万一出了事情就不好。马上通知孟恢,让他分十几个人出来,务必保得虞先生安全。”

雷以镇既然下令,副官只好照办,起草电报后给他过目之后,急电就发出去了。十几分钟之后,电文就到了北京外城东边的手帕胡同。听完电报的特战队长官王孟恢只抓脑袋,他这边只有一千余人,其他则是一些学生兵,虽然在寒暑假的时候受过严格的训练,但是再怎么训练也不是真正的战士,现在居然要他调人去护卫一个商人,很是让他不满。

“真是这样说的?”王孟恢问道。

“真是这样说的。”通信科长把电报拿了过来,让王孟恢自己看。

“麻辣个巴子的,本来就没兵,现在又去掉了十几个!”王孟恢看完电报后大骂道。他虽是无锡人,但是现在完全是一口北方音。

“孟恢兄,着什么急啊。我们的任务就是两个,一是冲进内城控制电报局,再是进到紫禁城养心阁抓光绪。这个虞先生传闻可是我们的人,明天晚上这么乱,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可就不好了。”政委吴锡芬劝慰道。

“我们的人?可这,这个虞辉祖可是给慈禧捐了钱,又给光绪捐了钱,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奸商,怎么会是我们的人?”王孟恢问道。

“龚先生这个八大胡同的妓院老板都是我们的人,还有谁不能是我们的人?”吴锡芬反问道:“你就派一个班去吧,就十个人而已。你真要怕人不够,那就多抽掉几个学生去紫禁城,把失掉的人补回来。”

京城里头的部队一是人力车夫,有六百多,再则是在前面车站揽活的苦力,这里有三百余人,最后就是各处开的店铺,有一百余人,加起来一共是一千一百三十四人,这些都是有家室在东北的老兵,极为可靠并且经过专门的巷战训练;二是公立私立学堂里的学生,都是青年团的成员,人很少,只有一百余人,他们虽然进行过军训,但是主要的任务还是帮着进城的部队带路,真要是巷战,怕并不能顶用。

想到那些学生,王孟恢便是摇头:“找他们还是算了吧,不要说帮忙,不要拖累我就好了。不扯这个了,我们是选那条路进攻,到底有没有确定?还有军火,没枪我们怎么进紫禁城?到时候抓光绪抓个屁啊!”

“我现在也不知道,要等。”吴锡芬摇头,而后他默念道:“内城正面三座门,东面的承文门,西面的宣武门,中间的正阳门,也就是前门。这三道门只有宣武门是安全的,正门和承文门都靠近使馆区,前门靠墙这边是美国人的兵营,承文门那边则是德国人的兵营。内城的这一段城墙也是他们在防守,真要是半夜一声炮响,他们会把我们当作是义和拳,这可是要开枪攻击的。”

“那些洋人,杀光最好!”王孟恢听着吴锡芬的细语,很是愤愤不平,他可是拉车拉到过使馆区的,那里的墙修的有三十米高,墙外面更有一丈多深的壕沟,墙头上多是机关枪后膛炮,这哪是使馆区,根本就是碉堡。

“那也是在庚子年的时候被吓怕了。”吴锡芬的观点和王孟恢相反,“很多事情都是满清自找的,他们可是有专门杀洋人公使的习惯,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他们倒好,还杀上瘾了,最后为了不沾手,还鼓动百姓杀,真是野蛮之极……”

吴锡芬虽然说的在理,王孟恢却听的心头燥热,连忙拦着他道:“好了,别说了!问问司令部到底选哪个套方案?还有军火到底在怎么补给?”

“你急什么,再有三小时文件就可以拆封了。”吴锡芬看了下怀表,老神在在。说完之后他便打开地图看,目光盯在养心殿上一动不动,似乎要把地图连着下面的桌子一起射穿。

吴锡芬看地图的时候,章宗祥也在看着地图,今日他辛苦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心里却还是放不下来,只好拿着地图细看。和吴锡芬有紫禁城的地图不一样,他的地图只有内城和外城两部分,不过,上面也是有使馆区的,只是他的目光一旦靠近使馆区,就想烫着了一般,飞快的挪开。

“玉麟啊,你今天巡视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地图上找不到答案,章宗祥只好问董玉麟。

“大人,没感觉什么异样。”今天外面太阳高照,热的要死,董玉麟勉强的巡视了一遍就会总厅了,他从来没有觉得那里有什么异样。“大人,我看还是把稽捕局的杨以德叫来,他抓的革命党不少,真要是有事,他怕是能看出些什么。”

他这么一说,章宗祥这才想起来,当年的吴樾炸五大臣一案就是这个杨以德破的,而后又连破几个大案,只把京畿附近的革命党都一网打尽,不过他是北洋出身,袁世凯倒台之后就跟着肃亲王善耆,而善耆、赵秉钧也走,他顿时就没了后台,现在虽是稽捕局总办,但是权职都被下面的人夺了,只是个光棍司令。

叫这个人也是个麻烦,章宗祥心里暗念道,他担心杨以德一来总厅,那自己就会被认作是袁党,但转念想自己在别人看来本就是个袁党肃党,叫他来也没什么,便道:“你给他打电话吧,就说我有要事见他,让他速来。”

见章宗祥只要见杨以德,董玉麟别有深意的笑道:“大人,见这个人,可是要被人误会的。”

“误会也要见,见了也就是穿小鞋而已,可真要是出了事,我们这些人不但要丢官,还要丢命。”章宗祥道:“去吧,打电话给他,让他马上过来。”

半个小时后,杨以德来了。章宗祥没顾着和满心讨好的他客套,一坐下就问道:“今天有没有在四处转转,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回大人,下官转了几圈,没有什么不对的。”杨以德现在失势,椅子只敢做一小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很是恭敬。

“没有不对?”章宗祥有些吃惊,“不可能。你是真转了,还是假转了?”

“回大人,真的转了。大人天赋英才,各处的巡哨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下官钦佩之至。当时下官腰里别着枪,但却没有穿官服,很快就被巡警给盯上了,要不是最后出示了官牌,怕是要被抓进牢里去了。”杨以德很是谦卑的拍着马屁,只让章宗祥恼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