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第一大铁厂屹立在长江右岸,此地和后世的马鞍山市位置相比,更加靠近南一些,铁厂规模极为庞大,高炉耸立、灯火辉煌,在朦胧的月色里整个厂区像是一只远古凶兽,盘踞在离南京城八十多公里的地方。不过两江总督端方对铁厂也甚是防备,几个营的清军就驻扎在离此地不远的采石矶和云台山,美其名曰保护铁厂,更怕铁厂造枪造炮,时不时的还要派人到厂区探查一番,至于工人里头的密探,也不在少数。要用革命党的钱,但是又要防着革命党作乱,这是总督大人之所想,是以他听闻杜亚泉是铁厂总办后,还特意赏赐了江宁城里的一座宅邸给杜亚泉,好让他把家眷安置在江宁城里。

凡此种种作为,才最终让端方对铁厂安下了心,前几个月的出铁典礼,他也是亲自道贺,在肯定铁厂业绩的同时,更发表了一通满汉团结促生产、和谐共建新社会的讲话,引起了当场士绅的好评。此番之后,那些有钱投在铁厂里面的徽商也督促杜亚泉上了一份折子,除了感谢皇上感谢朝廷之外,更保证铁厂将严查乱党,将永为我大清的繁荣昌盛贡献微薄之力。

官样文章作作也就罢了,马鞍山铁厂本就没作为革命的大本营的意思,杨锐也不喜欢在铁厂发生革命,厂子里的高炉、机器都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买的,一旦来几发炮弹,那可就全玩完了。现在在马鞍山附近的布置也无非是有一个飞艇着陆场罢了,但那是在西南方向。

“飞艇那边没问题吧?”闻着铁厂的烟煤味,杨锐不看铁厂,而是看向西南边的山峦。严州根据地有用不完的弹药,他一直担心满清会绕着严州根据地侦查交通密道,特别是现在根据地已经扩大到宣城了,宣城到马鞍山也就是百多公里,加上天字号的背景,即便现在飞艇飞的更高了,杨锐也还是担心着陆场难以保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月光亮一些的晚上远一些还是能看见的。

“基本没有问题。”杜亚泉说道:“选的哪个地方都是没有什么人家的,又被我们划做矿区,里面的人家也迁走了,晚上山凹里飞起来一个大东西,能注意的人还是不多。再说就是矿区邻近的二三十里我们也都做了监控,那些人家的男人孩子要么进了工厂要么进了学校,即便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也能控制住。”

见他如此自信,杨锐笑问:“你就不怕里面出几个忠君爱国党啊?那般士绅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士绅都住在城里头,哪有士绅住乡下的。百姓吓一吓他们就好了,只要和尚道士说了话,那他们也就是信了,乡下人都是这样。”革命方面,杜亚泉担心的不在飞艇的保密性上,而是担心另一件事件。“竟成啊。二厂的机器算是大部分运进来了,只是那水压机太大,更是显眼,要想运到淮南那边,还是太显眼了。”

二厂就是第二军工厂,地址是在靠近淮南的八公山。之所以把军工厂设在那里,除了保密,另外则是马鞍山的铁矿石含硫含磷较重,而第二军工厂是要试造火炮的,炮钢冶炼过程中对去硫和去磷的要求都比较高,是以军工厂用的原料并不来自于马鞍山,而是来自于霍邱铁矿,那边是磁铁矿而不是硫铁矿,硫磷的含量极少,精炼之后可以作为造炮的基材。只是原料解决了,工具却不好解决,造炮的钢胚是要用水压机不断锻造才能使得钢质变得更加紧实,使得炮管更见坚韧,沪上江南局就有一台两千吨的水压机,此为造炮的必备机器。

“太大,有多大?现在不是有小铁路通进去么?”杨锐对于两千吨水压机没有概念,和记得解放后有个万吨水压机,那只是图片上,不明白实际有多大。

“哎,”杜亚泉摇头,杨锐是没有去过江南局的,不明白那房子大的东西到底有多大,只好道:“关内不比关外,这边因为涉及到走私烟土、私盐,江防队和海关都查的紧。那水压机一但运进来被人家看见,这东西能干什么,我们又要干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清二楚了。不说水压机,那些车床都是分批,借着修铁路建钢厂的名义花了两年的时间才陆续运进来的。若是没有这个名义,那些机器可是怎么也运不进来的。”

“没有水压机,那炮管岂不是造不了?”杨锐此时有些失落,难道自己的兵就是用迫击炮的命吗?满清现在越来越狡猾了,第六镇被覆灭之后,新派来的部队全部用的都是75MM山炮,还有则是汉阳厂的57和37炮,这些火炮除了更适合山地作战意外,更重要的是能防止革命军缴获,一旦革命军杀出山区,那么满清的野炮也能克制革命军的山炮。现在即便是杭州大胜缴获了第六镇的野炮,可复兴军所有的野炮加起来只有七十多门,只相当于新军两个镇的数量,其他除了四五十门山炮,剩下的都是迫击炮了。

“75MM口径的炮是可以用五十吨气锤的,沪上江南局仿制的克虏伯的山炮就是用五十吨气锤锻造的,造出来的炮还是合格的。但是野炮的初速是山炮的一倍,倍径也要达到二十九,不比山炮的十四倍径,现在那边正在试造,明日我带你去看看吧。”杜亚泉道。

杜亚泉翌日早上天还没亮便带着杨锐诸人上了去芜湖渡船,然后坐着运煤的火车经合肥直去淮南,这铁路两百多公里,只到了晚间才到了淮南,休息一日之后,一行人又是坐着小火车往山里赶,此去是到淮南县城西南十多里的八公山。这里面之前被铁厂宣传有煤矿,两年下来很多修煤矿的洋机器从外边运过进去,煤井也开了好几个,只是开工不到半年,就说此地的煤没有其他地方的好,来的人便撤走了,只剩下一个大厂子在这里,除了有人看着里面的东西,其他就少有什么动静了。

从马鞍山过来两百里的路程,风雪里走的很是艰难,小火车里程莐这一年跟着杨锐东奔西跑,脸也晒黑了不少,她本以为去了铁厂就回沪上过年的,却不想更是要往北。看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雪,她只笑问道:“这又要去那座神山?”

“没有神山,去一个煤矿,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杨锐对外面的风雪夜极为不喜,去年的春节是在美国过的,今年他是想在沪上过,这时代的年味可比后世重多了,只是现在离过年只有十二三天了,真不知道会不会又是在路上过年。“早就说你应该去沪上等着我,跟着我就是乱跑一气,人类的很。”

男人的责怪在程莐看来只是一种关心,她闻言只是把身子靠的更紧了一些,杨锐正要说话却听前面有人吆喝,说是到了八公山,此地到第二军工厂也就是几里路了,把一些保密级别不高的人留在客栈之后,一行人轻车便行,很快就到了地方。

为了怕引起当地百姓的惊异,第二军工厂选用了很多关内人士,而不全是广东华侨。而负责此厂的则是徐家保,至于容瑾槐汉语不好,一说话就有不少洋文跑出来,更对中国的情况不了解,所以几番考虑,杨锐还是任命徐家保为二厂总工,而容瑾槐则变做一厂的总工。只是第二军工厂比第一军工厂规模大多了,更涉及到后膛炮铸造,级别自然比关外高一级。

“献庭兄,又是见面了。”军工厂门口,看着长袍长辫的徐家保,杨锐倍感亲切。见他已经有三次了,每一次都有些不同。

“竟成来了。好好!请请。”徐家保也是和蔼的笑,从关内到关外,他也是忙了个痛快。复兴会的规模越来越大,作为其中的一员,他看着就是高兴。

和关外不同,第二军工厂是建在地下的,为了建这个地下厂区,很多施工人员都是从关外以铁路修筑工的名义调过来的,除了身处地下,军工厂的动力也不再是蒸汽机,靠着天杆传动,而是直接用的是电力——在工厂西面的一道小河筑了一个小水坝,安装的水力发电机可以源源不断把电力输送过来。可即便如此,工厂还是要用一些煤的,这也只能是通过小火车从外面进来了,煤矿虽然没有生产,但是还是有人守厂子的。

徐家保带着杨锐下到地道,边走边说道:“这工厂建的真是太费苦心了,若不是那些兵,怕也是不会这么块建成。”

关外调过来施工的都是入了会的复兴军战士,杨锐闻言很是认同的道:“是啊。关内不比关外,不能绝对保密,那就要有大麻烦的。端方那边的人来探查过吗?”

“探查过,他找了南京枪炮局的人把整个铁厂还有煤矿都看了一遍,这里那些人也来看过了,只是看见到外面的那几个锅炉不但小,而且还是坏的,便知道这地方除了挖挖煤,什么也干不了,他们啊,思路还是旧的,不明白即便是没有蒸汽机,电机也是能用的。”徐家保有些惋惜的说道,那些来探查的人有几个还是他之前的同仁,现在大家分作两途,很是感叹。

“严州那边打的好,就把满清调查军火来源,献庭兄,这边还是要小心些为好,保密是第一的……”即便是带着马灯,地道里也是昏暗的,不过杨锐说着话的时候,只见带路的徐家保一转,前面便透出一阵摄人的光亮来,和光亮一起过来的还有工厂应有的机械声,造子弹机器的舂铜板声,更有那让整个地下工厂都有点地动山摇的锻造声。同着的杜亚泉听着那声音便对着杨锐笑道:“那就是造炮的气锤在锻造炮身。”

第二军工厂因为放在地下,机器之类就安排异常紧凑了。杜亚泉说的锻造车间只在另外一个大厅,杨锐对普通的枪支弹药没有太多的兴趣,直接便往锻造的地方去。顺着通道只转过不远,便看见一个大厅里,高大的起重机之下,铁链子吊着一段两米多长的钢棒,钢棒早前被气炉烧的红白,只放在锻造台上被一个巨大的气锤狠狠的冲击,每一次冲击之后,钢棒的位置都被穿着防护衣的工人变换一点,以防止一个地方被锤击两下,一旦钢棒从头到尾的锤完,那铁链子调节,钢棒又转换一个角度再放到锻造台上接受锤击。

“这就是五十吨气锤。”杜亚泉说道:“那个起重机也是全部拆散了才运进来的,水压机比这个还要大几倍,那东西就是拆散了,那几根大梁也很是碍眼,火车车厢是放不下的。”

异常暖和,更有着一股呛人煤烟味的车间里,杨锐看着那个场面久久不动。炮他一直都是想造的,可是这火炮他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摆弄的,便是满清也才在前几年才把75MM的克虏伯山炮给仿造出来,而复兴会虽有钱,但是没人、更没机器,要造这东西还是极为艰难的,是以辽东军工厂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造后膛火炮,只打算造迫击炮,只等第二军工厂开建的时候,杨锐估摸着冶炼的人才培养的不少了,制造后膛炮的事情才提了上来。可即便如此,他对能不能造出炮来还是持否定态度的,按照网上浏览的并不知道对错的文章,据说那炮钢要到31年才在东北兵工厂造出来,而一造出来便是九一八事变。这种乱七八糟的段子他听得多了,现在看到那一段在气锤下不断被锤击的通红钢棒,只让他有些发愣。

“这是我们自己造的?”杨锐良久才说话,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进口来的?”

“本来是要用海墨太生铁的,但是现在我们自己的生铁质量可以达到,就用我们自产的生铁了,废钢料也是本厂的,就是要加的镍格尔还有其他一些辅料是买来的。”杜亚泉不明白杨锐的意思,徐家保却是明白的,杨锐关心的是国产率的问题,平时这东西看起来不重要,但是一旦与国外开战,那即便是致命的了。不过他刚说炮钢自己可以造,只让杨锐松一口气的时候,下一句话又把杨锐的心提了起来。

“竟成啊。造炮钢易,造弹簧难啊!”徐家保带着杨锐又行动下一个车间,边走边道。

“造弹簧难?!”杨锐听罢又想到之前的看过的一本书,说炮弹引信上的弹簧是多么的重要,却想不到自己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他讶道:“这不是在辽东已经解决了嘛?那边的炮弹……”

“不是的。我说的不是炮弹上用的弹簧,说的是制退复进机上用的弹簧。大前年沪上江南制造局仿造克虏伯十二磅山炮的时候,全炮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自己造,唯有那制退的弹簧无法造,最后只能是从美国买。我再此便想着是不是能把那弹簧也造出来,如此全炮上上下下都是我们产自己的东西。”徐家保道,神色很是严谨,只当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弹簧就那么难造?”杨锐看着他那么认真,还是问了一句。而后又被车间里的东西给吸引住了,一段两米来长暗红的空心炮管被巨大的夹具夹着,对准一段细长炮管便套了进去,套过来的方向是从细到粗,开始的时候还甚是方便,越到底部套的越是吃力,不过两段炮管都是车光了过的,尺寸也算的极好,红热的炮管最后还是完完整整套在小炮管上。杨锐不由得的问道:“献庭兄,这就是身管自紧?”

“是的。这便是自紧法,以前是套箍子,一个接一个,现在是整段套。一旦冷下来,那这两段就合为一体了,其实也就是造管退快炮才如此的造法,毕竟此种管退炮射速快,膛压高,这样造才能保证得了安全。”知道杨锐是没有见过如何造后膛炮,徐家保不说弹簧,只把自紧法介绍了一下。

看着那暗红炮管调到一边,杨锐这才回过神来,道:“献庭兄刚才说弹簧比炮钢难造?这是从何说起啊?”

“炮钢无非是要去硫去磷,外加镍材而已,再则是锻造自紧等,这并不难造,关键是成本做不到洋人那么低。而那弹簧,要造的话一在材质,先是炼的钢不能混有杂物,一旦有杂物那么制成弹簧就不耐用了;再是这弹簧的硬度是个难题,如果钢里的含的碳越多,那钢就越硬,但是钢里面的碳太多,那其淬性就小,淬火的时候只能用水冷却,这就容易产生裂纹,还有就是加工的时候,表面不得有破损,弹簧的断裂基本是在破损处……”徐家保神色凝重,一条一条的向杨锐细说这弹簧的难度。

他算是钻研进去了,问题越说越多,拗口的专有词也越来越多。杨锐见他如此,只好笑道:“献庭兄,这事情不是一下两下就解决的。你若是要去研究这弹簧,那就去研究好了,需要的经费和机器我尽量让人去想办法运过来。你这边虽然偏僻,但可是有铁路的,即便是铁路运不进来,飞艇也会帮你把它运进来。”

看见杨锐确实是真的重视弹簧,徐家保倒是放下了心,他就怕杨锐看见炮造成了就以为是完事大吉。“那好,竟成,回头我给你打一份报告。”

此时诸人正好走到装配车间,两门炮已经装好了正放在一侧,另外一门则正在安装,这完全是克虏伯山炮,只是炮架做了一些变动。

“我们把克虏伯山炮改过了,主要变的地方是在炮架上,之前的高低射界只在十五度,现在改成三十八度,这样更可以进行曲射而不要再就地刨坑了。”徐家保说到刨坑杨锐就想笑,原先的火炮多是直瞄的,高低射界太矮,现在间瞄曲射了,那完全可以加大仰角,以获得更远的射程。徐家保没有注意到杨锐的笑意,接着介绍道:“除了仰角有变化,再有就是炮管比之前也更长了,以前是十四倍径,现在是十七倍径,炮弹的出膛的初速也由原来的两百八十米,提高到现在的三百米,不过重量也增加了两百四十多斤。这般改下来,射程提高到了五千五百米,和新军装备的克虏伯野炮只差五百米。”

听闻只和野炮差五百米,杨锐没有满意,却问道:“献庭兄,那野炮如果增大仰角的话,那是不是也能增加射程的?我们这边只造了克虏伯山炮,那克虏伯野炮却没有造,是不是技术上还存在什么问题?”

“能造山炮就能造野炮,沪上江南局之所以造山炮而不造野炮,还是考虑到南边不比北边,这地方河流密布,大都是些乡间土路,那野炮重两千多斤,行军时运输极为不便。而这山炮,老的那种只有八百斤,现在改了的这种,也只有一千斤出头,现在更是设计成可以分拆,到时候完全可以驼在马上,马能到的地方人就能到。”徐家保说着山炮的优点,再道:“还有,现在野炮也在试造啊。刚在锻造车间锻的就是野炮的炮管啊,那是第二门炮了,另外一门正在试炮厂试着呢。”

听闻野炮也能造,杨锐笑道:“那这么说起来,火炮就剩下来弹簧不能自产了?”

“确实如此,就差那弹簧了。”徐家保点点头。“现在我倒想了两个办法,只是都有些难度。其一呢,就是之前竟成你让我试一试的那种电渣法,可这办法一定要冷却能跟得上,不然那炉子还是要烧掉的;再则是电弧炉,我看宪鬯发过来的简报说欧洲已经有人在用电弧炉炼钢了,洋人都用此法炼制合金钢,那美国进口的弹簧也是合金所制,虽然不完全知道其成分,但也只能一步步的试着来。”

徐家保说的电渣法,其实就是杨锐看自后世的电渣重熔技术,此方法是在二战后出现的,要是能在找个时代出现,那么练出的钢完完全全是世界第一了,只是和炉顶吹氧气一样,这也是一个不靠谱的东西,虽然杨锐靠着资料知道渣料的成分,但是电渣重熔却要有一个足够强悍有效的冷却系统,这样才能让渣料底端的钢快速冷却,不如此,那就等着烧炉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