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巡警走路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回**,声音到了牢门口就停了下来,一连串钥匙的撞击声之后,一把钥匙插进到了锁头里,“咔哒”一声,牢门“吱呀……哐”的打开了,马灯的光亮照进囚牢里,本以假寐的王季同打开了眼睛。

一个红头印捕提着两盏马灯,他的背后站着一个洋人和一个通事,洋人对着印捕点点头,接过一盏马灯之后之后印捕就出去了,牢里面只剩下洋人和通史,那洋人三十多岁,但却是一脸阴沉,他鼻子很高,但高高的鼻梁最下面却是勾着的。

“米斯特王对吗?”洋人用英语对通事说道,通事又再传译过来。

王季同还在打量这个面容阴沉的洋人,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一声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他很熟悉,他自己身上也有,当在他万安里的小阁楼里操纵着一切的时候,也是这种味道。王季同起了身,站着对洋人拱拱手,却不说话。

在他打量洋人的同时,洋人也在打量着他。毕竟,在外界看来,复兴会被外界所熟知的首领是他而不是杨锐。“我是盖温特先生,”洋人介绍道自己,“根据我们所了解的情况,复兴会正在大规模的走私军火,这是工部局以及英国政府所不乐意看到的,所以,我希望王先生能够终止这种危险的生意,并且把剩余的军火交出来,这不管对于我们还是对你们都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

果然是军火惹出来的麻烦,王季同心中的猜测顿时明了,他道:“盖先生,恕鄙人不知阁下所言为何,鄙人自下午路过万安里,便被囚禁在此,没有人与鄙人说明原因。”

王季同按照律师所教,问什么都一问三不知,不过他这一套并不能对盖温特起什么作用,“王先生,我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的谈判,对于你们的革命我并无成见,但是英国政府绝不欢迎有任何暴动发生在扬子江流域,所以,你们不应该往这个地区走私军火。”

王季同很想回答这个叫盖温特的人说,‘中国人在中国革命,你们管不着’,但考虑的当下的情况,他还是答道:“盖先生所言何事鄙人还是不知。”说罢就坐在**闭目不语。

盖温特早就知道王季同很是难缠,见他如此,再次道:“我们已经抓了很多复兴会的成员,其实包括以前的那个政治犯章太炎,还有一个你们的头目,在逃走时也被打伤了,我想他也应该活不长了。对了,你们的所有事情工部局都在调查,万安里那边虽然火势很猛烈,但还是留下了不少东西,王先生,如果你还是不配合的话,那么工部局包括英国政府将对复兴会进行全面打压,我想这并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吧。”

盖温特说道“还有一个你们的头目,在逃走时也被打伤……”的时候,王季同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枚叔如果被抓,那么被打伤的不会孑民就是竟成了,他很想问这洋人到底是谁受伤了,但刚想开口却看见盖温特嘴角若无若有的冷笑,当下又忍住了。如果是一个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俄国人这么跟他说,那么他相信,但是面对的是一个英国人的时候,他说的一切王季同都不能相信。

这些连杀人都极为讲究礼貌的撒克逊人,最为阴险狡诈。自己从他那里打探消息,那在自己打探的同时,将有更多的消息会露出去,至于他说的什么“工部局、英国政府全面打压什么的”,王季同相信也不相信,到那天长江中下游一声炮响,全被复兴会占领的时候,英国人就不是打压而该中立了,或者以支持革命的名义以获取更大的好处。支持与不支持,关键还是要看形势、看利益,不是几年前一个人就能断言的。

王季同忍住不言的时候,盖温特真的开始失望了。刚才在王季同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但却不想王季同欲言又止,硬生生的把话给止住了。其实他对复兴会的了解不是太多,并且其中大部分的资料都来自于宗方小太郎,而宗方小太郎的资料则大部分来至于同盟会。

结合宗方小太郎的情报,盖温特少校所知的复兴会和其他反清组织一样,是一个由读书人组成的反清团体,他大概成立于1903年,会首叫做杨竟成,面前的王季同也是这个组织的骨干成员。日俄战争时期,复兴会派人深入东北与俄国人作战,从而在清国革命党之间获得了很高的声誉和影响,只不过在清国政府准备实行立宪的时候,有传言说这个组织支持立宪,他们的骨干成员蔡,加入了一个立宪组织宪友会,并且在前些时候脱离了他主持多年的中国教育会,并申明自己今后和教育会再无关系。

当然,这些只是表面上的情况,根据宗方小太郎那边的消息,复兴会的立宪只是一种保护自己的伪装,他们其实正在竭力的筹划暴动,而最近走私的枪支,就是复兴会为暴动准备的武器。霍必澜爵士并不喜欢在扬子江流域发生大规模的暴动,这些暴动一旦没有控制就会伤及无辜的外国人,并且更重要的是,一旦暴动,那么商业就很可能会中断,这就会影响英国的商业利益,同时一旦商业利益受损,那么海关收入就会减少,而这些海关收入正好是1901年赔款的重要来源。也就是说,不但英国商人的利益受损,便是连英国政府的既得利益也会受损。这绝不是在华外交官们愿意看到的,再考虑到每年多达一亿六千多万两白银的贸易逆差(注),就是调动军队镇压暴动也是唐宁街那些大人物乐意看到的。

这便是英国人镇压革命的逻辑,按照这样的逻辑,如果复兴会在山东、山西、北满、蒙古等地暴动却又是盖温特希望看到的,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现在一心立足于沪上租界,然后一心在扬子江流域策划暴动。

“王先生,你一定会为今日的拒绝感到后悔的!”盖温特少校看着闭目不语的王季同毫无办法,最后扔了一句狠话,见王季同还是闭目不语,便只好转身出了牢房,不过气愤的他在出门的时候,狠狠的朝铁门踢了一脚,“嘣”的一声,似乎整个老巡捕房都能听见。

盖温特少校气呼呼的出了囚牢,他没有再去找那个政治犯,而是回住所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上午派着人去找那个清国官府的代表应,现在逃脱的是复兴会的会长杨竟成,如果能把他抓住,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应,你们还没有找到人吗?”盖温特少校看着跑来的应桂馨问道,搜查的事情华捕和应桂馨都在做,但华捕那边一无所获。

“盖温特先生,我们正在找人,但是泥城桥那边太大了,昨天又是晚上,要想找到人还是很难的,现在白天才搜了不到一半的地方。”因为情报不准确,应桂馨昨天就被这个洋人骂了一顿,但洋人发飙,他只能硬扛着,不过晚上回去,他也把刘光汉给骂了一顿,“盖温特先生,既然那杨竟成受了伤,怕是活不到明天了。”

“不。我需要他活着。”盖温特少校说道:“只有他活着,我们才能查到那些军火的来源和去处,你们的端总督不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是的,是的。我们都希望他活着。”应桂馨被陈其美搞昏了头,一心只想杨竟成死,忘记洋人的目的了。“盖温特大人,昨天晚上开始,复兴会的人也在搜查杨竟成,我下午解决了他们,明天就可以把杨竟成找出来。”他在洋人面前一幅豪爽的样子,拍着胸脯道。

“很好。那我等你的好消息。”脸紧绷了一天的盖温特少校难道的微笑起来,他喜欢这样的清国人。

应桂馨在洋大人面前拍胸脯,可心里面却没有那么大的把握,一回到县衙正想加派人手去搜查,但还没有坐下,两江总督的密探头子米占元就来了,“端方大人要马上抓捕这些人犯。”说罢就递了一张名单过来。

他说是端方大人,其实就是他自己要抓。应桂馨结果接过一看,发现这名单由大部分是在租界,不由拍着脑袋道:“米兄,这些人可有不少在租界啊。”

“那就先抓租界外面的。租界里面的先不管了。”米占元道:“还有,不要说是复兴会的,就说是革命党就行。”

“复兴会?革命党?好,好。”应桂馨不知道叫复兴会会扫当今朝廷第一红人,刚刚从镇国公变成贝勒的载泽大人的面子,只是糊里糊涂的应诺。

米占元见他答应,说了一声告辞往监牢里去了。在昨天下午英国人行动的时候,华界也抓捕了几个复兴会员,现在正在牢里面拷打。米占元一入牢门没有听到拷打声,倒是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上天有好生之德,朝廷也不希望多杀人啊!总督端方大人也常说,革命和立宪是一回事,之前是革命在先,现在呢,是立宪在先,还有必要革命吗?你看,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么多人都自首了,里面就是有几个罪责重的,大人也都全部赦免了,有才的更是已经保举了做官,有如此仁明之大人,难道你还是要决心一死?”

说话的是从南京来的一个督府幕僚,姓王,名杰夫,大概是在督府里出不了头,跑来沪上说要招降革命党,一张利嘴倒也厉害,连续好几个宁死不降的革命党都被他说降了。

王杰夫见眼前的革命党不说话,明白他的意志稍软,又道:“叶芝峰,令兄和令堂大人明日就要到沪上了……她老人家含辛茹苦的供你求学,当属不易的。若是她看到你如此,当作何感想?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一听说自己母亲和兄长都被官府拿了,叶芝峰立刻狂叫起来,身上的铁链也被挣的直响,“有种冲我来,为何要涉及家人,你杀了我吧!”

“令堂大人只是来看看你,是我打电报请他们来的,可不是抓来的。叶芝峰,你还是好好想想明日见了令堂大人,该怎么解释你的荒唐事吧。”对付革命党要有耐心,王杰夫见自己的话有效,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让旁边的狱勇把叶芝峰带下去了。

米占元看着王杰夫空闲下来,上前半诚恳半捧场的道:“先生辛苦了。这些革命党能弃暗投明,当是先生之功啊。”

王杰夫闻言大笑道:“这可不是我之功,而是午帅之英明决断啊。革命党还真是杀不完的,这就像野草,焚烧挖根都并不能阻其蔓延,因而要一软一硬,轮翻对付啊。”

“王先生,可以前我们也招降过,但他们都是宁死不降啊。”米占元来沪上日久,知道以前有一个志大人抓捕过革命党,但最终招降不成,只好杀了了事。

“艾,这招降也是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的。前几年日俄于东北开战,民不聊生,国威不存,大势在革命党;可现在呢,圣君归位,行立宪、开国会,大势在我;如此人心所向,当是第一。再则这革命党,大都是悍不畏死之人,可这种人却也是爱国之人,越是爱之深,那越是恨之切,今以其父母、妻子为说客,她们哭诉一场,可要比我们酷刑伺候一顿有用多了。”王杰夫说其招降之策,倒是头头是道,不经意的开始向米占元卖弄起经验来,“现在午帅按照朝廷的谕旨,把那个革命党人赦免办法,改为革命党人自首法,还将在各处建立反省院,这样一来,只要被抓的革命党都会自首。”

“革命党人自首法?反省院?”米占元对于这东西完全不懂,他问道:“王先生,这个能有用?”

“当然有用!”王杰夫摸着胡子,一幅自得摸样,“革命党只要一个降了,那就会供出一大串,这一大串里面,总有一些会和降的这个交好。我们让降了的这个革命党出面去游说,定是能事半功倍的。你看,下午抓来的那些人,除了这个叶芝峰,其他人一见到刘光汉降了,也都降了。这便如拽瓜苗,顺藤摸瓜,然后连根拔起。”

王杰夫便说手上边抓,只是他矮胖的身子做出这样的动作着实不雅,米占元心中暗笑,只好把自己之前出去打听到的消息说出了,“先生,据传闻,复兴会将在近日举事,不知道这些自首的革命党有没有提到这个?”

“举事?”王杰夫从招降的兴奋中回过神来,道:“哦。是有好几个人提到,但都是语焉不详啊。对了,这个叶芝峰知道的东西不少,若是明日撬开了他的口,那……”

“先生,午帅那边已经得知同盟会、日知会有举事计划,说是将在近日举事,这复兴会据说也将举事,时间就定在这两三日内。可是时间是知道了,但是在哪里举事就一无所知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知道他们会在哪举事。”

同盟会总理孙汶其实就是一个股票经纪,他领导下的革命其实就是招股、开业、上市的套路,每一次举事他都要在海外华侨之中招股筹款,而既要招股筹款,那总是要把“商业计划”告之一二,并为了证明该“商业计划”有可行性,那么诸多支持计划的关键因素也都要明确告之“投资人”,以增强他们投资的信心。

对于海外投资人述说的东西,其实就是应该严守的绝密信息,但是孙汶为了“招股”,已经顾不上什么绝密不绝密了,只要华侨想听的,他就会说,两江总督端方正是根据这条管道知道革命党人的诸多举动的。

听闻米占元把事情说的这紧急,王杰夫思索起来,良久才道:“既然知道举义就在这两三日内,那就可以诈一诈这个叶芝峰了,但前提是他要知道举事详情。”

“诈一诈?”米占元说道:“要是诈不到怎么办?”

“嗯,那这只能靠运气了,最好是明日他兄长母亲来了之后,再行此术为好。哎,就是怕时间不够啊,这边刚问出来,那边就举事了,问了也是白问。”王杰夫招降这些革命党可以,但是招降是一件细致的活,根本急不得,最关键的是要让革命党住两天囚牢,被严刑拷打拷打;然后再住两天反省院,过两天享受舒服的日子,如此反复,一个地狱,一个天堂,剧烈的反差才能出效果。

米占元见他如此,也感觉这事情急不得,便道:“王先生,明日一旦问出来什么,那就赶紧打电报给午帅,然后由午帅运筹帷幄,以平革命党之乱。”

搜查、招降、搜捕……,这是满清官府之举动;断线、转移、撤离……,这是蔡元培之应对。只不过满清这边不单是沪上一地如此,江苏、安庆、武昌诸地也都在抓捕革命党,究其原因,并不是完全因为革命党要举事,而是各地总督要向京城表示一个意思,那就是地方不稳,贸然裁撤总督对于各地稳定极为不妥,是以才大肆搜捕。

火烧屁股坐在临时会长的位置才两天,但是蔡元培却感觉象过了两年。他之前看王季同、杨锐处理起这些事情来,举重若轻,但是到了他这里却是举轻若重。在万安里搜捕后的这两天,他所做的事情主要是救人和安排举事,但救人极为艰难,章太炎被工部局寻了一个借口,又关到了西牢,而王季同不要说保释,便是见面都没有准允,还有就是杨锐,穆湘瑶下面的特科和胡文耀的包打听,在泥城桥和一帮满清探子打了一架,虽说自己这边打赢了,但死人不说,还被巡捕房抓了十几个人进去了,最重要的是,便是连续搜了两天,也不见杨锐的踪迹,特别是最后又有杨锐受伤的消息传出来,更使得他寝食难安。

救人艰难,但举事的各项工作也是不易,特别是起义部队的枪支弹药极为不足,三千人的部队只有一千五六百杆能用的火器,除了一千杆是正规的军用步枪之外,其他都是早已淘汰的单发针式枪和打猎的火统,弹药也是不足,每杆步枪配备的子弹不会超过一百三十发,就这些枪,拿下杭州也许可以,但若是杭州城内缴获不丰,之后的战斗就很成问题了。至于上个月从南非起运的军火,现在已经到了宁波外海,可在沪上军火案爆发之后,王季同不敢命令他们到沪上沪上卸货,所以只能在宁波那边的一隐蔽之所停船等待。

还有就是朝廷的局势越来越明朗了,北洋诸军的兵变,随着光绪对袁世凯处置口风的松动,京城南苑和保定两地都已经平复了下去,至于青县马厂的第四镇和山东济宁的第五镇,怕也会在近几日被劝息下去。之前希望的中枢一乱、举国皆乱的局面怕是不会出现了,可即使如此,蔡元培却有点骑虎难下了,举事是他提倡的,现在部队都已经集结在出发地,明日一早就要开打了,现在喊撤,那对士气伤害极大;还有就是他按照敖嘉熊的建议,定了“抗税抗漕、光伏华夏”的口号——若是真的不举义,那这些发动起来的民众怕是以后再也不相信复兴会了。

“先生,参谋部现在开始要接管举义部队的指挥权。”万安里抓捕后的第二天晚间,看着在煤油灯下焦头烂额的蔡元培,邵力子轻声说道。

“哦?他们指挥?”蔡元培不懂复兴军的运转流畅,本以为这事情是他这个临时会长指挥的。

“是的,具体的作战都由他们指挥。”邵力子也是问了绝食两日的陈广寿才知道这些事情的,“就是说这里的命令发给参谋部,参谋部再发给各部队军官。”

“噢。这样就是说军中的一切事务都是听参谋部的?”对于杨锐设计的那一套军制蔡元培才接触很是不懂,不由的多问了几句。

“也不是,广寿说,军中其实就是三大系统,为总参、总后、总政,”邵力子念着这古怪的名字,又给蔡元培解释道:“总参就是总参谋部,据说德国就有,专门指挥部队作战,现在举事开始,部队指挥就要转给他们了,负责人是贝寿同;总后,就是总后勤部,主要是供给粮饷弹药的,朱履和负责;总政就是总政治部,浙江这边是张承樾负责。”

“哦……”蔡元培不声不响的应了一声,“既然是军中的规矩,那就交给他们吧。但浙江的一切进展都要向我们汇报。”他最后要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