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寺中一片哀声。

随行的宫女太监不得不哭,而隆裕、李莲英、崔玉贵等却为己而哭,便是隆裕也是因为慈禧才做了皇后,虽然,在这个皇后她做的一点也不欢喜,可现在慈禧一死,那么以后自己该怎么办?她茫然无助,只待李莲英请她保重身子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凝噎着道:“这如今……这如今……该怎么办啊?”

太监是不能干涉朝政的,李莲英心中忐忑,知道在这个时候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今后影响甚大,老佛爷即死,照道理应该是光绪出山,可自戊戌之后,光绪的嫡系或贬或免,都已经不在朝堂,一待光绪出山,那朝局就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当然,若是隆裕皇后有老佛爷的手腕心劲,那再来一次垂帘听政也未尝不可,可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李莲英想东想西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旁边崔玉贵倒对小德张使了个眼色,小德张见机忙跪地道:“回主子的话,出了这样的大事,还是要请庆王爷、镇国公来商议啊。”

小德张是崔玉贵的人,而崔玉贵又是庚子年逼死珍妃的凶手,他以前便说过“老佛爷活一日,我便活一日。”而今太后已是身死,惶恐之下,他不由得想着把庆王奕劻拉过来,他也算是太后一系的臣子,若是先得到了消息,然后再与袁世凯合谋出什么来,或是把光绪杀了,或是仍然把他软禁,都比光绪出山好。

李莲英听小德张说的便知道他们的所想,马上道:“回主子,太后崩天,还是要把军机大臣们都叫来才好,这样事情才能商量的妥当啊。”他素来谨慎,不敢再言语上有丝毫的偏向,只是按照正常规矩说话。

见两个太监的意思不一样,隆裕也猜测到了两种结局,一是叫庆王和妹夫载泽,如此那光绪很可能永远不能见天日,二是叫军机大臣,军机大臣虽然派系各不相同,但光绪出山占了个理字,即使奕劻有其他想法,在众人的面前也不敢有什么逾越之举。

“去……去……,着镇国公载泽过来。”隆裕左右为难,无计之下只觉得唯有妹夫是最可靠的。而且他此时就在朗润园,离得最近,十里路程来回最多半个时辰。

隆裕在忐忑间选择了载泽,而当载泽闻讯疾奔万寿寺的时候,在天津官衙的袁世凯便收到了北京赵秉钧的来电,电报上语焉不详,只说御林军异动,待他把杨士琦叫来商议的时候,第二封电报来了,上面说佛爷被刺,怀疑已经身死。看到这几个字的袁世凯浑身打抖,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句,“天亡我也!”然后双目无神,一屁股瘫坐椅子上。

电报从袁世凯手中滑落下来,杨士琦不顾失仪,上前接过,看过脸色顿时也煞白起来,慈禧虽然处处对北洋提防打压,但在怎么说还是北洋的靠山啊,现在靠山既倒,那北洋……

“宫保……宫保……宫保!”杨士琦连续叫了三声,袁世凯才回过神来,他见他如此,忙道:“为今之计,还是要与东海,还有庆王商议啊,坐以待毙绝不是办法!”

袁世凯完全已经失魂落魄,如今立宪风气,光绪的声望一时间无两,更不要提洋人对他的支持,这个时候他再出山,民心士气都在顶峰,他还能怎么样,带兵杀进北京么?!

“嗯。你去办吧。”袁世凯好半响才回了这么一句。

杨士琦见他答应,立马写好电报,让袁世凯过目赶紧让人出去办理。而他在忙活的时候,心中不由的冒出一个主意。

“宫保,小恭王傅伟似乎和载贝子自小关系甚好。”

“是这样的。”袁世凯品味这他话里的意思,无神的眼珠子似乎能看见些东西了。

“若是……”杨士琦忐忑着,直到最后才道:“若是小恭王能荣登大宝,那咱们北洋可就是过了此劫。”

杨士琦说的事情可是石破天惊,袁世凯“嚯”的一声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道:“这……行吗?”

“只要做就行了。要解今日之局,当有上中下三策,上策就是取而代之,可让小恭王傅伟,或是贝子傅伦上位;中策是速开国会,借立宪实行英国虚君之制,把权力都放在内阁,届时即使光绪在位,他也不能做什么了;下策则是……”杨士琦斟酌着,袁世凯见他如此,喝道:“讲!”

他最后决然道:“知会宫里面,”他做了一个砍的姿势,再道:“然后趁乱起兵,或是控制朝局,或是取……而……代……之。”

袁世凯一听,立马道:“下策绝不可行,列强环视,民智渐开,诛杀光绪,我还有什么脸面在朝堂立足?麾下那些官兵又如何肯服我?既然我可以起兵叛乱,那是不是段祺瑞、马龙标、张永成他们也可以起兵叛乱?中国之事,素来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此策休要再提!”

杨士琦赶紧点头称是,其实他这也是想试探试探袁世凯的心性,若是他真的取了下策,那自己可就要另图他就了。“既然取上中两策,那就要用阴谋叛乱的名义,先把京城控制起来,即便小恭王上不了位,那也可以让庆王爷执掌朝局,马上宣布马上召开国会。”

若说以小恭王傅伟替代光绪是阴谋,那么虚君立宪和速开国会就是阳谋,只要是一开国会,那么士绅们就满意了;而督抚们——前几天编纂官制的会议上,铁良等人的意思是裁撤总督一职,而袁世凯的意思是废军机处,一旦开国会那么督抚不动,他们也会满意的;再就是洋人,对洋人……袁世凯想到这茬,道:“不管怎么样,这事情还是要洋人支持啊。”

“宫保,洋人在乎的无非是权益而已,届时让出利益,他们一定会没有意见。现在关键就是调兵入京城。”

政治是没有国别的,有的时候洋人是强盗,可有的时候洋人又是牧师。现在北洋生死攸关之下,洋人早就由扛枪开炮的强盗,变幻成可亲仁慈的牧师了。袁世凯能到今天的位置,这一些早就融入骨髓了,他此时仰着头思考片刻,道:“哎,当初为了讨好老佛爷,把立宪定了十二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他感叹之后又道:“让天津的巡警入京吧,枪械也装过去。还有,查查光绪在哪,是在京城,还是在颐和园?”

杨士琦把他说的记下又道:“良臣那边怎么办?要不要派人过去?”良臣就是赵国贤,他现在是北洋第六镇统制官,而第六镇就驻扎在北京南苑,此处离紫禁城二十里,离颐和园五十里,一旦局势有变,可是能马上控制京畿的。

他说这话之前,其实袁世凯也在想第六镇之事,今年正月的时候,王士珍被撤职,之前的宿卫营统领赵国贤兼任第六镇统制。这人虽然是河南人,但是脑子里却完全是忠君爱国之念,要说服他做禁门之变怕是很难。而即使赵国贤同意,下面的兵士也不敢作此行径,世人都说这北洋是袁世凯的北洋,可却不知道北洋官兵对自己并不忠心,大的头目还好,一到下面那些队、排、棚那就不带这样了,越是没文化的兵越是不会乱想,革命思想是没有了,但“保皇忠君”却一大片。袁世凯想到此节,道:“找良臣就不如找肃王。现在步兵统领虽然是那桐,他也很有可能会站在我们这边,可那两万多巡捕现在全转为巡警,都归肃王管着,要想在京中有所作为,他这一关是绕不过的。”

京中最大的兵力就是步兵统领衙门下的两翼五营,之前没有巡警还好,自从那肃王善耆任过之后,加上革命党吴樾之事,那些个巡捕就都转为巡警,巡警部尚书虽然是徐世昌,但下面的官佐还是肃王善耆的人;

“肃王那边怕是很难啊。”杨士琦摇着头道:“听闻这肃王和海外的康梁可是有联系的。”

“再有联系能怎样,他无非是贪一个权字。现在这光景,就直说国会召开之后由他任这个内阁总理也未尝不可。”袁世凯惊吓之后,心中的那股劲头又回来了,错综复杂的关系中,他总能找到那根最关键的弦。

“可庆王怎么办?”杨士琦毕竟还是幕僚,杀伐没有袁世凯果断。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庆王那边顾不上了!”袁世凯大声喊道,他心中急切,称呼庆王奕劻也不叫大佬了,直接呼之为庆王。

杨士琦闻言赶忙点头操办,京中除了步军统领衙门巡警之外,还有健锐营、宿卫营,这些部队一个在载沣手里,一个在赵国贤手里,赵国贤虽然未必死保光绪,可最后载沣却是光绪的弟弟,若是光绪一下子被保住了,那后面的事情可怎么也不好办了。

京城的焦点一下子汇集到载泽和善耆身上,若是载泽也不希望光绪出山,那光绪很可能在囚牢里老死一生,或者莫名身死,然后小恭王傅伟或者贝子傅伦上位;若是善耆投向庆袁一系,那么即使光绪出山,顺天捕盗营的两万多巡警也能把宿卫营碾压过去。此时,肃王善耆正在和姚锡光、吴禄贞等讨论明日出京赴蒙古事宜,而载泽是在隆裕哭诉之后,默想着这事情还怎么办。

“为今之计,还是要保皇上出山啊。”撇开旁人的禅院里,看着依然六神无主的隆裕,载泽不得不如此说道。光宣之时的这些王公贝勒,要说处事机断,还要数这载泽,不过,这机断很多时候也是会误事,1910年的时候橡皮股票彻底崩盘,是载泽弄的,而盛宣怀再次出山,最后促进国有铁路改革,也是载泽支持的。在民心和利益之间,他更为看重利益,而眼中唯有利益的人,处事往往决断的很。

“这……”想不到最亲近的人居然是支持皇帝出山,隆裕有些吃惊他的话语,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幸好载泽也看出了她的意思,道:“现在庆袁等人把持朝政,国将不国。可如今太后归天,若是我们保皇上出山,即使以前有什么恩怨,都已经过去了。再说即便以后皇上反悔,可立宪在即,民意正盛,一旦国会召开,那皇上也就没权了。”

载泽自出洋考察宪政以来,就明白行立宪是一个往上爬的好机会,而立宪完全是因为他才确立的,一旦光绪出山,那以他现在领袖群伦的声望,再加上保驾之功,这内阁总理一职铁定是他的,以前他还想着怎么和瞿鸿机、孙家鼎等联合借官制改革打压庆袁一系,其中最重要一个谋划就是借着要成立的陆军部,把袁世凯北洋六镇的兵权收回来。可现在良机在手,只要光绪一处山,那袁世凯必倒无疑,老庆势力一衰,那能和他争内阁总理一职的,怕就是没人了。

隆裕不知道妹夫心中的算计,但因为是自己人,对他所言甚是相信,此时见他说的这么稳当,便道:“那你赶紧去颐和园保驾吧,我着赵国贤带兵和你一起去。”

载泽一听大喜,急急忙忙的去了,这一次他都没有坐轿子,而是骑着马直奔颐和园去。万寿寺到颐和园只有十几里路,不过因为之前来回耽搁,他气喘吁吁跑道东宫门的时候,天色已晚,他下马之后便对着下面的奴才道:“快去朗润园让各位大臣来颐和园面圣。”

保驾一事不可独占,他之前接到隆裕的信出园很是悄悄,可现在要把事情闹大才好保光绪出山。他这边吩咐完,见那奴才跑了几步,又喊道:“马上回来,回来。”待那奴才回来,再对着他附耳说了一通话,才让他离去。

东宫门一入内就是玉澜堂,载泽看着满头是汗的赵国贤说道:“还是让兵士先把园子护住,若是有人擅闯,格杀勿论!”

今日慈禧老佛爷被刺,赵国贤胆子都吓破了,他是宿卫营的统领,这个责可就是算他头上,现在被隆裕皇后指使着自己跟着镇国公过来保驾,虽然知道这是一件好事,可心中还是在惦记慈禧被刺一事,很是浑浑噩噩。载泽在他耳边说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跪地道:“泽公啊,可这园子太大,其他的人又在搜查刺客,这几千人怕是护不住啊。”

“那就别搜什么刺……”载泽说到此处,顿感觉自己说的不妥,改口道:“那就留下一部分人搜刺客,其他人都过来护园子。”见赵国贤还是傻愣愣的,他只好把语气变软,和声和气的道:“只要这次保住了驾,那太后之事又怎么能牵连你分毫?到时候我保你官照做便是!”

赵国贤虽然是慈禧一手提拔上来的,可现在慈禧已死,隆裕皇后又命他来保驾,他心中并不觉不妥,他担心其实也就是家族性命而已,现在泽公作保,他掉出外面的心顿时放回了一半,磕头之后立即派人去把那些还在搜查刺客的兵士调回来。

诸事都安排好了,载泽整了整朝服,端了端顶戴,这才大步流星的往颐和园内走去,门口的太监本想阻拦,却被他带着的护卫推到了一边,只好飞也似的往里跑着报信去了。

光绪锁在玉澜堂里,正在敲着小鼓解闷,他虽然出去还是皇上,但一入囚室,却什么都做不了,之前还能看书解闷,后面书都被慈禧给搜了,余下打发时间的东西也就是摆动钟表和打打小鼓,自娱自乐罢了。此时天色已暗,却还不见太监送饭过来,更不曾听见亲爸爸回宫的声响——每次慈禧从水木码头上岸,回到乐善堂,屋子外面都是人声嘈杂的,便是囚在屋子里也是能听得到的,可今天却不见任何动静。

光绪放下小鼓,心中正想的时候,却听见外面一阵混乱,一个太监大叫道:“不好啦!不好啊!出大事了……”他闻言全身一震,虽然不曾听到出的是什么事,但只想着这估计亲爸爸要处死他,惊惧之间,手上的小鼓也抛到了地上,他环视屋中,却根本找不到藏身之处,只想着,难道明年的今日便是自己的忌日么?

载泽从来没有细看过玉澜堂的内里,本来他想进门就太哭喊保驾的,却不想走进玉澜堂里面是一堵高高的砖墙,他看向两边被抓的太监,那太监脸色发紫,结巴的道:“是……老……佛爷……让……”

载泽没管这是谁砌的,现在他要的是快点见到光绪,好表自己保驾之首功,立马喝到:“把墙给拆了!快!”说罢不等兵士动手,自己就抢过一杆步枪,对着那墙使劲捣了起来,外面在拆墙,里面的光绪更是吓得躲到了床底下,他数年的囚禁,他只想到此番是亲爸爸要派人来杀他。

砖墙是下午才砌的,本就不牢,众人协力之下,很快就倒了,载泽只待墙一倒下,烟尘未尽的时候就跑也似的冲进去了,一边进去,一边喊道:“皇上,臣护驾来迟!皇上,臣护驾来迟……”

他声音喊得大,里头光绪听了几遍却仍是半信半疑,只待他喊着喊着哭出来的时候,光绪才道:“……是岑春煊么?”

庚子年的时候悉心保驾的人当中,光绪最记得就是岑春煊了,那时候岑春煊只有一千多兵,就急切的从兰州过来保驾,那可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啊,看到岑春煊风尘仆仆的模样,不光是慈禧,便是光绪也大受感动。

光绪一出声,载泽就听出了方位,赶忙从别间跑了过来,还没到就猛跪着光绪的面前,带着哭腔大声喊道:“皇上啊,臣是载泽啊……朝中妖孽作祟,臣护驾来此,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载泽说完,便把头在地板上磕的“咚咚”直响,载泽光绪是知道的,前几日在商议立宪的时候,还是他力主立宪,才使得朝议最终通过,他和那袁贼完全不同,袁贼立宪是了亲爸爸死后自己无权处置不了他,载泽立宪可是为我大清万万年江山。光绪听着载泽头磕的直响,忙的把他拦住,道:“能来护驾就是忠臣,能来护驾就是忠臣。”又想道太后未归,再问,“外面如何,亲爸爸在哪?”

载泽头磕的只疼,被光绪拦住了还好,此时听他问外面形式,道:“老佛爷被刺客……”他说道着,又是放声哭了出来,道:“已经归天了。臣接到皇后娘娘谕旨,就带着兵丁前来护驾来了。”

听闻慈禧已死,光绪忽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身子忽的一软就倒下了,载泽此时还跪在地上,却不想光绪已经晕了过去。其实也是,从小压在他头上的就是慈禧这座大山,做什么都没办法避开,戊戌之后更是对他恶毒的很,先是要废帝,要不是刘坤一挺身而出,怕这皇帝早废了,在后面则是不断的折磨,吃饭吃不饱、穿衣穿不暖,便是睡觉的铺盖在天冷的时候都没有……可现在这座大山却是崩了!

光绪晕倒,载泽赶忙喊道:“太医!太医!”说罢赶紧让人把皇上抬出了玉澜堂,到了慈禧住的乐善堂,驻园的太医被拉过来两个,载泽没有让他们先看病,而是拿着一把枪对着两人的脑门子比划了两下,然后道:“我不管以前老佛爷是怎么说的,但是现在这里我说了算,你们可给我听好了,要是皇上出了什么事情,我灭你们九族!”

宫中的事情载泽知道的不少,光绪身边全是慈禧的人,现在慈禧虽死,他还是很担心那些余孽想除光绪而后快,太监宫女们都看管了起来,乐善堂里头都是他亲自挑了一些大头兵看着,为了让这些兵尽职,他还承诺重赏升官,由此才把局面控制住。

如今这形势是个傻子也知道变天了,太医立马跪地磕头,然后才进去搭脉,一会出来说皇上只是情绪失控,加上身体虚弱,这才一时昏倒,现在并无大碍了。载泽闻言心中大喜,这个时候从朗润园来的大臣已经连滚带爬的过来了,跑在最前面的是铁良,他是最早被通知动身的,他一到那其他的大臣就是不远了,趁此间隙载泽忙道:“事情你都明白啦?”

“泽公,我都明白了。”铁良的心噗噗的乱跳,只感觉泽公对他确实不薄,却不知道载泽也是想有个武官在外面掌握兵权,好和在朝堂的自己有个照应——老庆为什么在朝堂上有分量,不就是外面有袁世凯么。

“明白就好!”看着在自己面前低头的铁良,载泽背负着手朗声说道,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