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宁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慕徐行自知拿她没辙,再纠缠下去倒显得自己很没出息。

更何况……面对邬宁,慕徐行心里总是隐隐有些不安,他拿邬宁没辙,邬宁对付他的办法却层出不穷,慕徐行怕到最后,他会深陷泥潭而无法自拔。

既然惹不起,那还躲不起吗。

慕徐行打定主意要与邬宁拉开距离。

邬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乐得配合,便是在御花园里远远瞧见他的身影,也会特地绕开路。

慕徐行以为自己得偿所愿,该长舒一口气,可宫人们老是在他耳边有意无意的提及邬宁今日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什么,这种添油加醋的转述反倒让他郁闷。

至于这场邬宁突发奇想的围猎,起初慕徐行真不打算去,他以偶感风寒为由,一口就回绝了那个小宫婢,而小宫婢仿佛早有预料,半点不惊讶,朝他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瞧那模样,好像邬宁事先交代过什么似的,譬如“他多半不会去,问一嘴,给他个体面就完了”。

慕徐行强忍着不痛快,回过身来,对上好几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宫里的日子虽锦衣玉食,但毕竟是一成不变,难免枯燥乏味,能有个出去解闷的机会着实不易,连同丹琴在内,这些宫人平均年龄不到十八岁,本质上还是半大孩子,自是非常渴望到山里“露营”,看看那广袤无垠的天地。

慕徐行被这几双眼睛盯得头皮发麻,转念一想,他一不心虚,二不理亏,何必如此刻意的躲着邬宁,纵使见着邬宁也没什么大不了,全当邬宁是空气!

一股不知名的冲动促使慕徐行改了主意。

腿脚最快的丹书一得令,扭头就跑,生怕收不回慕徐行泼出去的水,幸而小宫婢动作慢吞吞的,还没有走远。

于是云归楼一干人等顺理成章加入到了围猎的队伍当中。

皇家猎场设在京城驻军的军营附近,出城不远便是,因紧挨着慎明行宫,也无需筹备的非常周全,倘若缺了什么,快马一匹到行宫取来即可,故翌日清早,二十余辆车马轻手利脚的出发了。

“郑韫,你陪我下会棋吧。”邬宁与慕徐行也算不谋而合,她也要将慕徐行看做是空气。

可笑,归根究底,不过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给点颜色竟然开起染坊了,怎么,还指望她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搞的像是离了他,她这皇帝就做不成了。

再者说,她不搭理慕徐行,慕徐行不还是得本本分分的替她办事。

邬宁坐在温暖的銮驾里,盘着腿,绷着脸,把一盘棋下得杀气腾腾。

郑韫应对之余,抬眸看她。因今日要骑射,她将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了利落的高马尾,额前几缕松散的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虽不着珠钗,不施粉黛,但肤白如雪,眉眼如墨,依旧艳色逼人,只多了几分飒爽英姿,此刻浓眉微蹙,红唇紧抿,颇有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

“你想什么呢。”邬宁丢开手里握着的几颗棋子,很是不满,觉得这局赢得太轻易。

“陛下今日棋路实在是剑走偏锋。”郑韫不承认自己走神。

“少来,你分明心思不在此。”

“臣疏忽大意了。”

邬宁没有尽兴,也提不起精神再杀一盘,她身子向后一靠,陷入围着软垫铺着厚实羊毛毯的小角落,双眸半睁,长睫低垂,神情一下子变得懒洋洋,像吃饱喝足打算睡上一觉的小狮子:“听闻前几日你府上抬出去个婢女,死的不怎么体面,弹劾你滥杀无辜的奏折我都收到好几本。”

郑韫捡着棋子,不紧不慢的区分黑白,两三颗两三颗的收回到棋篓里。虽然这差事根本无需他伸手:“并不无辜,她深更半夜潜入臣的卧房,臣以为她意图行刺。”

“那也是良家女子,好端端的死在你府上,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那些奏折无一不叫你正人先正己,搞得我很为难。”

“臣已经将府中仆婢统统换作贱籍死契,这种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邬宁轻轻叹息:“你在朝中树敌太多,可得慎重,别再叫人捏住话柄,不然就算我想维护你,于百官那里也说不过去。”

这话乍一听,像是天子劝诫近臣,然细细分辨,却暗藏玄机。

郑韫掌管鸾司卫,手握生杀大权,在京中耳目众多,仿若盘在梁上的一条毒蛇,那双眼一瞬不瞬,阴森森的吞吐着蛇信子,叫人不由脊背发凉,终日提心吊胆。

而如今朝堂上再无让邬宁忌惮的眼中钉肉中刺,她的目光投向了边疆塞外。一旦出兵远征,必定是要调动一国之力,此等局势下,若朝廷人心浮动,反倒不美。

说白了,郑韫于邬宁而言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眼下弊端远远大于利处。

邬宁无意过河拆迁,更无意丢弃郑韫这柄快刀,她只不过是想稍微削减一些郑韫的权力,叫大臣们肩上轻快点,好踏踏实实办正事。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嗯。”

邬宁便没再多言。

很快抵达猎场。营帐在山脚下,正对着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泊,湖泊四周并无芦苇,只有一排银杏树,金黄的银杏叶子随着风扑簌簌的掉落在湖中,几乎铺满了那一侧的湖面,成群结对的野鸭犹如一艘艘小船在水里前行,波澜推开银杏叶,留下一道道水痕。

虽已入冬,但观此风光,仿佛仍在秋日里,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陛下!”沈应车马迟来,晚邬宁一步,小跑着赶上前,许是逆着寒风呛了冷气,眼皮干红,很急促的喘息,略有些艰难地问:“咱们几时去猎鹿?”

沈应平日便喜骑射,这次围猎顶数他最高兴了。

邬宁看着他道:“朕要先去一趟大营,你若心急,就找几个人陪着上山里转转。”

一听邬宁不是单纯出宫来玩,沈应面露失落,不过还是善解人意地说:“那我等陛下回来。”

邬宁点点头,命人牵来她的马驹。

去军营的路较为崎岖,骑马更方便些,荷露不通骑术,脚力有限,自是不能跟随,唯恐大营炭火不足,邬宁待久了会着凉,特地给她添了件颇为厚实的斗篷,那斗篷匝着溜光水滑的红狐狸皮毛,严丝合缝的围拢一圈,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更衬得她面色红润。

“陛下可得早些回来。”沈应忍不住道。

邬宁握紧缰绳,翻身上马,瞥见站在远处的慕徐行,只当做没瞧见,垂眸对沈应说:“你同朕一块去?”

她若是自称“我”,天塌下来沈应也要跟去,可她自称为“朕”,沈应就不敢放肆了,乖顺的摇摇头。

猎场另一端,丹琴垫着脚往那边瞧:“陛下不像是要打猎的样子呀,常君不过去吗?”

慕徐行没理丹琴,转身走进营帐。

丹琴嘟起嘴巴,小声对一旁的徐山道:“陛下和常君到底闹得什么别扭?”

“你问我?我哪里晓得。”徐山见邬宁与一众禁军往大营的方向去了,方才收回视线,长舒了口气。

他现在一点不为慕徐行犯愁,再不济,慕徐行手里也有实权,地位轻易不会动摇,而邬宁这些日子以来精力主要集中在军事上,出兵北漠无疑是板上钉钉了,徐山苦等多年,终于要等到这一天,只盼着一切顺利。

至于邬宁和慕徐行为什么闹别扭,慕徐行究竟是不是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少爷,徐山都不在乎,他觉得人该糊涂的时候一定要糊涂,太清醒反倒会徒增烦恼。

“你还能晓得什么。”丹琴抱怨说:“一颗心不知飞哪去了。”

徐山笑笑,也不理她,进到营帐里问慕徐行:“少爷今日可要与陛下一同去猎鹿?若是要去,我好提早选一匹温顺的马驹。”

“我不去。”慕徐行最近经常爱一个人生闷气。

“难得出来一趟,少爷总待在营帐里岂不虚度了,我瞧着那湖里应当有不少鱼,咱们何不去钓会鱼?”

虽然宫里有湖,湖里也有鱼,但任谁都无法拒绝“来都来了”。

慕徐行接受了徐山的提议,带着丹琴等人到湖边垂钓,他坐在那等鱼上钩,同样是没缘由的生闷气,看起来却合宜许多,起码没人察觉他的情绪。丹书和丹棋比赛打水漂,丹琴和丹画等候在岸边,试图逮一只野鸭,可打水漂的小石头吓跑了要上岸的野鸭,两方人马起了冲撞,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半响才结束这场纠纷,决定先一起打水漂,再一起逮鸭子。

比起在宫里的谨小慎微,此时的他们好像才更符合如今的年纪,那么有朝气,那么活泼,那么笨拙而快乐。

但慕徐行不得不远离他们,一颗接着一颗的小石子不仅吓跑了野鸭,也吓跑了鱼。

换个位置,鱼仍不上钩。

明明天气晴朗,慕徐行却感觉自己头顶乌云密布,仿佛全天下都在和他作对。

“常君。”荷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慕徐行回过头,因为四周空旷,所以只看到她一个人:“你有何事?”

“常君上次同奴婢说的话,奴婢回去想了很久,还是有许多困惑之处,可否请教常君?”荷露笑容腼腆,眼神却很坚定,那是拥有信仰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很乐意。”

慕徐行与荷露来往不多,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可此时此刻,他们成了走在一条路上的“同行人”。

作者有话说:

我直说了,荷露是最强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