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岁安简短的两个字, 在商辞的眼里点亮了光。

他不由倾向岁安:“安娘。”

岁安冷不防又问:“那商大人觉得,此事会是萧世子所为吗?”

商辞眼中的光芒瞬间黯去:“什么意思?”

岁安:“我只是在想,若此事不是商大人设计萧世子, 也不是萧世子所为,那会是谁。”

商辞默了默, 低声道:“若你想在我这里求真相, 可能要叫你失望了,真相为何, 我也不知。”

岁安:“那关于银钱失窃的细节……”

“你只是来与我说这些的吗?”

商辞忽然打断她的话, 失落道:“魏楚环见到我, 尚且要讽一讽当年的事,倒是你, 竟只字不提,好似个局外人。哪怕你打我,骂我, 都好过现在这般。”

岁安由始至终都不曾躲避过商辞的眼神,此刻也一样。

“商大人, 我已成婚了。”

商辞微微别开目光:“那又如何?你才认识他多久,他朝若有辜负, 你难不成还要继续与这样的人做夫妻?”

“元一待我很好。”

“那是因为谢家忌惮北山!你敢说, 谢元一乃至整个谢家,从未因为忌惮北山,而格外宽带你?若北山不再成为他们的忌惮, 他们还能待你如初,还能容你纵你吗?”

岁安一怔:“你说什么?”

商辞呼吸一滞,情绪缓和下来,沉声道:“难道不是吗。”

岁安沉默片刻, 语气忽转,说道:“环娘今日虽然冲动,但她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商辞眼神轻动,抬眼便对上岁安的目光。

岁安:“事发之后,商大人的应对之快,像是早有预料,知道此事不会那么顺利,以至于萧弈收押下狱,闹得满城风雨,括户之事却仍然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

商辞:“所以呢?我回长安自荐谋事,括户账目冗杂,事务细碎,若连这点防备都无,又岂能得陛下信任?你方才还说信我,难不成是骗我?”

“说的不错。”岁安看着商辞:“正因商师兄思虑周全,早有防备,又岂会不知,括户一事多为冗杂琐碎之务,唯独转运税银,是相对简单又至关重要的事,容不得半点疏忽,一旦税银有失,做再多都是白忙。”

“朝中凡有新政颁行,多多少少会遭到反对,凡触及私人利益,明面不表态,暗中来破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想要破坏括户,直接从税银下手,也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我的确相信此事未必是你筹划,因为你没有这么蠢,在自己建功的大事里添乱,但若你早有预料此事不会那么顺利,却让萧弈担此重任,当真不是刻意安排,甚至有借他投石问路的用意吗?”

岁安每多说一句,商辞的心便沉下一分。

撇去温柔体贴的模样,她竟也可以这般凌厉。

要么只字不提,一开口,竟针针见血,让人哑口无言。

心沉到底,忽又一轻,宛若撇去了伪装,商辞竟也轻松坦**起来:“是,如你所言。”

此事并非他设计,但让萧弈跳跳这个坑,亦无不可。

岁安敛眸:“我明白了。今日环娘鲁莽,还请商大人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她日后绝不会再有此类举动。”

“周玄逸那头,是不是出事了?”商辞冷不防转移话题,岁安倏地看向他。

商辞一看便知,扯了扯嘴角:“果然。”

此事发生后,魏楚环想也不想就认定此事是他所为,可到了岁安这里,她却在想,除了他和萧弈,是否有其他人动手,加上谢原离开的突然,除了新政先后出乱,商辞不作他想。

岁安默了默:“今日之就到这里,商大人还要进宫述职,我便不耽误你了。”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商辞敛眸,终是慢慢起身走出了马车。

站在马车边,商辞忽然回头:“你既知道当年魏楚环故意设计离间你我,尚且能宽容大度的原谅她,甚至在今日为她挺身而出,那我呢?我愿认错、弥补,甚至做任何事,难道不能得一个机会吗?”

马车内没有回应,商辞并不意外,苦笑一下。

“如果是你的意思,往后,我不会再针对县主夫妇。自重逢以来,一直没能得机会与你单独谈话,今日难得有机会,有句话,我早该说的。”

“安娘,对不起。”

“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定会弥补,是我的错,也绝不会推脱。”

“你不给我这个机会,那我,就先争这个机会。”

“对了。”商辞看着马车里面,温声笑道:“你的生辰快到了,此次赶回来,也是想说一声祝贺。我先走了,你早些回去。”

车内,岁安抬手撩起车窗帘,看着商辞上了自己的马车转道离开,身上忽然卸了力气,身子一松,整个人透出一股淡淡的疲惫。

她下意识想往身边靠,才想起来,那个喜欢在车上搂着她,整副身子都给她倚靠的男人,如今不在身旁。

想到谢原,岁安总算打起精神,打道回府。

她心怀期待,一进门便问今日可有信件送回,奈何答案不如人意。

并无。

岁安的脸当即垮了垮,眼见回话的府奴一身紧绷大气不敢出,这才稍作缓和:“无事了,退下吧。”

府奴如临大赦,赶紧溜了。

岁安转身回院子,踩着重重的步子,恨不得将这一路的石板踩碎。

谢元一,他可以的,很可以!

说好为她过生辰,因正事耽误食言,这就罢了。

说走就走,连分别的缠绵时刻都不留,她也忍了。

可说好报平安,结果几日都无一封信。

有本事别回来,否则……

“夫人。”玉藻走了进来,“奴婢已查明,沿途保护商辞的,的确是安王府的人。”

岁安闻言,立刻就从小情绪中抽离,镇定下来。

“看来,平阳县主此次来长安,另有目的。”

玉藻:“商辞自荐献计,若括户事成,银钱入库,便是大功。安王府如此袒护,是否想将商辞作为安王府留在朝廷的人?”

岁安蹙眉思索,“安王舅舅入扬州多年,即便怕远离圣心,又何以现在才想起安置人手。”

玉藻:“是不是因为圣人如今提拔寒门的缘故?也许安王是看中商辞的出身和能力,若商辞能成为寒门一派的领头力量,拉拢也合理。”

岁安:“若是如此,就更不该明目张胆了。提拔寒门,门下赵氏和袁氏从未明确表态,可于私下拉拢人才挪为己用。可见态度立场都是表面文章,利己才是实际。难不成你觉得,安王舅舅昔年能凭一己之力恢复扬州人力物力,若为利己,还不及赵公、袁公之慧?”

玉藻:“这……”

岁安想不明白,却也不困于此,反倒笑了笑:“无所谓,他们不可能一直藏着掖着,做的也多,看的自然更明白。”

玉藻:“那萧世子那边……”

岁安:“商师兄与环娘有旧怨不假,但他,不是会拿自己的前程来赔儿女私情的人。更何况,他初回长安便去了北山,凭父亲母亲对他的态度,显然是不交恶的意思,今我已表态,他应当不会再做别的。”

这时,外院府奴来到院门处通禀,太傅回府,请大郎夫人去书房说话。

祖父回来了?

祖父是唯一知道谢原离开长安真相的人,岁安以为有新消息,二话不说赶了过去。

谢升贤的书房,府中小辈都不敢贸然入内,即便进来,也是屏息凝神不敢造次,可到了岁安这里,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风风火火赶来,先同祖父行完礼,立马就问:“祖父是不是有元一的消息了?”

谢升贤手里握着卷书,抬眼见小姑娘眼中满是期盼,轻轻笑了一声:“我听说,自从元一离开长安,你隔两日便去问书信,可有此事啊?”

不问还好,一问岁安就有点委屈。

不守信用的大骗子!

“元一答应我,他会报平安。可是根本没有。”

谢升贤抬手抚须,轻轻笑了一声:“安娘,他已报平安了。”

岁安一愣,万分不解:“可府上……”

谢升贤:“那是因为,他不是用书信报平安。你可曾听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岁安没有说话,静候祖父下文。

谢升贤轻叹,说了件关于谢原的往事。

当年,谢原毅然辞去校书郎一职,科举入仕,后又外派为官,曾离家很长一段时间。

他也是那段时间,猛然成长,变得成熟稳重。

而在这之初,他也只是个初出茅庐,从朱门贵府一路下到百姓人间吃苦的年轻郎君。

那时候,他常修回家,不仅为报平安,也道些政务上难以抉择的困题,请求祖父指点。

可是,书信往来耗时过久,谢原为等一道指点,险些耽误了抉择,更严重的一次教训,是他协助查案,曾乔装身份去探底。

正值周旋之时,却因按时送出的一封家书被截,暴露了身份,好在事情还是顺利解决,否则他当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岁安想起来了。

谢原临走之前,的确抱着她说了许多有惊无险的过往。

可那时她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岁安轻轻咬唇。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出门在外,有许多临时的变故,若有公务在身,更当小心谨慎。元一并非没有交代的人,只是反着交代罢了。一旦他离家,家人自然日日盼望,可他也不能日日一封书信送回来不是?”

“若他真的在外面出了事,一早安排的人定会将消息带回家中。与其让家中亲人日日盼着,又因盼不到而失望,不如让家人不要去盼,没有消息,家人安心,他也省心。”

“我知你与元一新婚,忽然分离,心中难免不舍。但你安心,他在外才不会牵挂。”

祖父的解释固然有道理,可岁安仍觉憋闷,心中的小人一叠声的骂: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她甚至意识到,谢原谁都没告诉,唯独告诉了祖父,并不止为了有个交代,更是让祖父在这会儿来稳住她。

他大概觉得,说清楚了用意,她便可以安安心心在家里等着他归来,而不必再日日盼什么消息,因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他并不知道,她不可能因此安心。

岁安拎拎神:“祖父的意思,孙媳明白了。岁安尚有一事,想要请示祖父。”

谢升贤完成了解释任务,随和道:“你说。”

岁安:“元一不在府中,母亲宽厚,也叫孙媳不必日日服侍跟前,上回回北山,孙媳见母亲身体有恙,不知未来几日,可否允孙媳回北山小住,也好侍奉母亲。”

谢升贤:“安娘有此孝心,当然可以。”

这天夜里,院中卧房的灯火久久未灭,朔月等人察觉,于深夜进来查看。

三人绕过屏风,便见大郎君的枕头被丢到了地上。

岁安穿着睡袍,散了头发,抱膝坐在床头。

她没哭,也没有激动地宣泄什么,只是安静坐在那里,似在沉思。

“夫人,夜深了,您还不睡吗?”

岁安眼珠轻动,轻声道:“明日回北山,你们去歇着吧,我坐会儿,困了自会睡下。”

她不睡,其他人哪里敢睡。

当年,岁安就是为情所困,一个人半夜胡思乱想,还偷偷跑出去,结果意外遭逢暴雨,险些被蛇咬死。

对朔月等人来说,岁安半夜不睡觉,是很令人担心的事。

可三人也不敢忤逆,便退到外间,一起挤在斜榻上,轮流守夜。

岁安一夜没睡,天蒙蒙亮时,她起身出来,路过谢原的枕头时,一脚给踹的更远。

刚走两步,又停下,转过身看着那个可怜的枕头,她还是走了回去,拾起来,拍拍灰,放回**。

轮到玉藻守最后一班,朔月和阿松背靠背在斜榻上睡得正香。

“夫人。”玉藻睁着困倦的眼站起来。

岁安:“不是让你们去休息吗。”

玉藻也不多解释,只问:“夫人是一早就回,还是等用完膳午后再回?”

岁安:“和母亲请完安就走吧。”

得知岁安要探望抱恙的靖安长公主,孙氏自然无二话,她还让岁安带了些礼。

总是收北山的礼,要礼尚往来嘛。

岁安笑着道谢,说明归期,回了北山。

这次回来,岁安依旧没有打招呼,她在山门前就下了马车,沿着山阶一步步往上走,像一个虔诚寻找答案的信徒,在每一步的回忆中思索过往。

剩下最后数十阶,岁安的步子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抬脚。

视线中的阶梯终点是一条平直的线,随着她一步步登顶,母亲的身影完整的出现在视线里。

岁安怔愣着走过去:“母亲?”

靖安长公主笑容亲和,冲她伸出手。

岁安伸手握住,来到母亲身边。

“马车在山脚时,便已有人通报,正巧我在散步,陪我走走吧。”

岁安默默点头,挽着母亲在熟悉路上漫步。

母女两人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岁安以前最爱去的地方。

陡峭的斜坡边,沿壁生长的大树下,立着一方可坐可卧的大石。

坐在这里,可以眺望到山门的位置。

母女两个一起在大石上坐下,吹着微微山风,细细低语。

“我记得,这里以前没有这块石头,是商辞喜欢来这里读书,你便让人弄了块石头过来。”

提到商辞,岁安反倒陪着母亲笑了笑:“那时顽皮,让母亲操了很多心吧?”

靖安长公主笑了笑,摇头:“等你做了母亲就知道了,这孩子啊,只要在跟前,哪有不操心的,顽皮的时候是一种操心,长大了,又是一种操心。”

说着,靖安长公主睨了她一眼:“哝,瞧你这副眼下发青的样子,让人怎么不操心?”

岁安摸了摸脸,惭愧的低下头。

“把头抬起来。”

岁安一怔,又抬起头,母亲的神情肃然。

“你出嫁那日,我便对你说过,别低头,别回头,只管往前走。”

岁安心头一动,“母亲,女儿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呀,母女之间,还讲客气不成。”

岁安抿了抿唇,声音搅在风里:“母亲可曾有过这样的设想——若能在经历苦难之前就遇见父亲,而他那时已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或许,您就能省去许多苦难。”

靖安长公主笑了:“干嘛要设想啊,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出现过,不过不是你父亲。”顿了顿,她又肃然的补充了一句:“可别跟他提这茬啊。”

岁安着实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了一愣:“啊?”

靖安长公主抚上岁安的脸,指腹轻轻摩挲她眼下,似乎想擦去那乌青。

“没有能被省去的苦难,若你少了什么苦难,一定是因为,有别人替你背起来了。”

“若重新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我庆幸自己是在经历很多事后,才遇到你父亲。因为我已有足够的信心去判断他值不值得,也有足够的能力,在选择一个人后,维护这份感情。”

“最重要的是,我已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需要被动的照顾,更渴望绝对的掌控。”

岁安问:“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父亲也接受这样您吗?”

“对,”靖安长公主像是被提醒了,坦然点头:“这的确也很重要。”

岁安抿了抿唇:“那,您的选择,和父亲接受与否,哪一个更重要呢?”

靖安长公主眼神一动,抿笑道:“母亲便是回答了你,也不是你的答案啊。”

岁安两手交握,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当年,我曾想过帮师兄。”

长公主侧首,岁安也看向母亲,第一次这样**心情:“我曾以为,自己能像母亲一样厉害,可以有足够的能力,去护着我们在意的人。结果我失败了,我的心意,似乎成了一份高高在上的……侮辱。”

“后来我明白,我永远也成不了您。回想一下,那份念头,甚至都不算什么远大抱负,从头到尾,仅仅只是一份想要庇护身边人的私心,还做的一塌糊涂”

“那又如何?”

靖安长公主认真的看着岁安,弯唇:“母亲的最开始,也只是想要活下去啊。”

先于仇恨,家国大义而生的,只是一份活下去的欲望。

“即便现在,岁岁也仍然可以以此为目的,不必在意它是私心还是大义,是你想做的事,母亲就一定支持。至于谢原,难道因为试错过一个人,便不敢再试下去了吗?你怎么知道,谢原就不能接受呢?”

“退一万步,在谢原的接受与否和你自己的选择中,若你觉得他的态度更重要,即便你没有做想做的选择也无所谓,那你就选他;若你觉得,你的选择更重要,是他都换不来的舒坦,那你就选自己。夫妻之间,若有一方一直忍耐退让,都不可能真正的幸福长久。”

岁安脑子里忽然蹦出出嫁那日父亲母亲的告诫,她忽生玩心,背脊一直,故作凶悍的嚷:“过不下去就离!”

靖安长公主眉毛一挑,配合的接下句:“离了还能再找!”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靠在一起笑开。

青翠山色间,烈阳高照,热烈不息,岁安在笑声中,迟疑悬浮的心莫名的定了下来。

“女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长公主笑了几声,气色都变好了,“问。”

岁安的表情一点点变得认真:“母亲,暗察司,真的废了吗?”

……

岁安在北山住了三日。

谢原依旧没有消息送回来,她却不再像望夫石般,日日去问。

这次回来,母亲看起来状况很好,岁安日日近身服侍,连夜里睡觉都是和母亲睡一张床,两人像是这辈子刚开始做母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于是,三日后,岁安被睡了三天学舍的李耀赶下了山。

临走前,李耀顶着睡眠不足的黑脸,递给她一个锦盒。

岁安接过,“这是什么?”

李耀没好气哼了一声:“装什么傻,过了今日,可就是大一岁的姑娘了。”

岁安反应过来,今日是她生辰。

李耀递交完东西,大手一挥:“走吧。”

回城路上,岁安打开了父亲给的盒子,微微愣住。

盒子里,是一块黑漆漆的令牌,棱角分明,又冷又沉。

令牌正面,是一个“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