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第一轮。

商辞本想谦让给谢原, 但第一轮林博士出题,已然让国子监占了优势,谢原又被视为更亲国子监的一派, 若叫他出题,总觉得是又偏向了国子监。

在北山师弟们的灼灼目光和谢原明确的谦让下,商辞只能当仁不让。

他起身走出两步,略加思索, 平声道:“‘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今朝切磋, 既有不涉批判妄议,不谈忌讳胡说的约定, 那不妨放下大义要务,只效仿此问, 谈些寻常道理。”

商辞走到最前方的书案, 取过纸笔,裁成两段, 边写边道:“人生在世, 忠孝大义不可违,人情义理却常常矛盾相对, 必舍其一。若人情、义理, 不得已而去其一,一者何先?”

商辞举起两张纸条, 一张上写“人情”,一张上写“义理”,“公平起见,两方随意抽签, 抽到哪张,便以哪张为己方立场。”

座下一阵轻微**,两方学生纷纷摩拳擦掌。

抓阄决定,非常公平,但严格来说,这类选择立场的论题,往往会有细微的优劣区别。

就说人情与义理,任何时候奉义理为先,原则上是不会错的,只要站住脚便可说得通,相反,人情的选择要更考验分寸尺度,稍微把持不好,便成私心,违背原则道理,被对方抓住破绽攻击。

双方各派一人出来抽签,国子监抽得“人情”,北山抽得“义理”。

刚才张骁表现出色,被林博士叫出来抽签,结果抽到这个,他有些懊恼。

若是抽到义理,会更容易站住脚,更好有说辞。

其他人虽没说什么,但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张骁对旁人的态度目光最为敏感,越发懊恼。

“抽得不错。”谢佑忽然说道。

张骁一怔,继而皱眉:“你是在讽刺我不成?”

谢佑抿了抿唇,不和他斗嘴。

第一局开始,北山率先表述立意,若义理与人情必舍其一,应选义理而舍人情。

国子监紧随其后,先驳再立,后北山再驳再立。

简而言之,就是要先反驳对方的说法,再强调己方的说法。

毕竟都是经过挑选拔尖的学生,双方你来我往,非常激烈,一时难分高下。

很快,北山的刁钻便显现出来了,他们抓准人情立场和准则不一的弱点,或偷换理念,或混淆标准,国子监生正沉浸在激烈的反驳中,一时竟没有察觉,渐渐被带偏。

谢原掀眼看向座中的谢佑。

若说第一轮时,谢佑还会主动回答,那么此刻竟像是完全放弃了一般,静静坐着听两边激烈争论。

察觉到兄长的目光,谢佑立刻看过来,谢原冲他挑了挑眉。

谢佑眼动了动,无声的深意在兄弟一人之间传递。

这时,北山这方的孙中文起身,开始终极反击:“综贵方诸多言论,要义之一是‘律法不外乎人情’,可你们谈及的,却是几桩特殊案例中,案犯因忠孝之隐情得大赦,既已‘特殊’,岂不正好证明,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当奉义理而舍人情?”

国子监忽然断线。

这……

张骁咬牙:“果然人情就是不占优势。”

他看向谢佑:“你竟一句话也不说?你往日里不是很能说?”

谢佑老神在在,充耳不闻。

国子监没能驳掉这一论,致使北山可以基于这一论点继续说下去。

“既然你们只能举特例来佐证,那敝方倒可以举个寻常之例。时人重孝,有容隐一说。若尊长犯罪,子孙告尊长视为大不敬,非人子之道,甚至要受律法惩罚。父为子隐,乃父慈,子为父隐,乃子孝。如此一来,尊长与子孙之间任一人犯错,另一人隐瞒,皆属律法认可,容隐更似一种义理。”

“父子、祖孙之间亦存亲缘,依照贵方的立场,若有容隐,必是因选亲情而舍义理的结果。然而,容隐尚且为义理所接受,更似一种义理,那是不是代表,这种情况下的人情,本也属义理的一种?那你们选择的,到底是人情,还是同时属于人情的一种义理?你们都选了义理,怎得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在舍义理?”

一连击破,北山胜。

谢原看着陡然沉默甚至略显憋屈的国子监生,眼底藏了些趣味的笑意。

第三轮。

商辞看向谢原:“谢郎君,请。”

眼下双方各拿一局,一双双眼睛都看向谢原,期待他给出关键的一题。

谢原笑了笑,随意道:“第三题,就将你们方才的论点调换。”

两方学生纷纷怔愣,“调、调换?”

谢原:“不错,调换。由北山选‘人情’,国子监选‘义理’,你们甚至可以将刚才对方用过的论据作为自己的再次用上,与此同时,诸位也得想办法把自己方才坚信不疑的说法一一打破了。”

寂静的教舍里,李耀忽然大笑起来,引得众人瞩目,商辞皱了皱眉。

李耀点头,肯定了谢原的提议:“不错,有趣。”

方才你有多坚定,此刻就要打破这份坚定。

双方思考一阵,纷纷接受了这个设定。

国子监生刚才还觉得自己没有抽到更好的议题,眼下获得机会,自然摩拳擦掌,同时对谢原暗暗感激。

还是师兄知道疼人!

至于北山门生,非但没有因为拿到“人情”而无措,反倒兴奋起来。

这一局,对手不仅是对方,还是自己,这就很特别。

事实证明,这局一开,北山的优势就彻底的显现了出来。

即便拿到了相反的议题,他们也能极快的站住脚,脑子转的极快,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谢原是旁观者,没有参与这你来我往的激烈讨论,使他能更冷静的辨析,也听出北山的争辩里时而夹杂诡辩,但气氛越是紧张,对手越容易被忽视,无法在第一时间反驳回去。

可看着看着,他脑子里竟不由自主浮现出岁安的样子。

能说会道,还有理有据,这是师出有名啊。

不得不说,北山的反应能力,给国子监生狠狠的上了一课。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能以题目不占优势为由,那么此刻俨然已找不到任何理由。

第三题,北山再次拿下,两胜一败。

“承让。”身为北山门生,这点礼貌得有,胜不骄。

“佩服。”国子监一方虽遗憾落败,但尚有几分气度,败不馁。

林博士愣愣的看了一眼谢原,怎么都没想到,国子监败的这么突然。

这谢大郎怎么出了这么个题目呢!

跟闹着玩似的,太不严谨了!

虽说调换了立场,但很多说辞都是说过了的,也预留了反驳的时间。

若是重新再出一道题,让国子监抢到更有利的立场,结果未必会是这样。

商辞向座上尊长一拜,而后面向座下学生,转身之间,周身散出从容威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今日切磋,旨在相互学习,几番切磋,双方互有长短,彼此见证,也望诸位以今日为新的起点,在今后的学业与仕途中,好问好学,勤苦不息。”

这番训话,在北山门生听来自然振奋入耳,可在国子监生听来,便不大是滋味。

他们好歹是率性堂的高材生,输了比赛,拿出气度回应是一回事,可要听一个北山师兄给他们训话,又是一回事了。

“等等。”在学生们回应商辞之前,李耀忽然开口,目光盯住了国子监生中的一人:“你叫什么?”

随着李耀发话,众人一一转头,一道道目光落在了由始至终端正坐在席间的谢佑身上。

张骁一直挨着谢佑,后两轮的辩论中,张骁不止一次想对谢佑下手。

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回答过!

李耀向来不按照常理出牌,就好比此刻,这么多学生,刚才表现出色的他不表扬,但谁最消极怠工,他一眼就给叨出来,哪怕对方是国子监生,也丝毫不顾及。

被李耀点到名的时候,谢佑心里默默地震了一震,面上却淡定不改色,从容起身,向李耀作拜:“学生谢佑。”

“谢佑。”李耀念着这个名字,恍然看向身边的谢世知:“难怪瞧着眼熟,原是谢家的郎君。”

谢世知笑着点头:“是。”

李耀想了想,直接道:“就是前一阵子挺有名,人人议论的那个谢一郎?”

这句“有名”就很有灵性,林博士险些坐着闪了腰。

驸马讲话还真是,百无禁忌呢。

谢世知神情如常,还点了点头:“是,是他。”

谢佑:……

李耀笑了两声,重新看向谢佑:“谢一郎,我听岁岁说过,你是个颇有才能之人,能不能说说,方才后面两题,你为何一次也没有回答过?”

刚说完,他就指了指谢佑身边的张骁:“别不承认啊,你旁边那个郎君,急的都快把你踹起来了。”

张骁:……

所有人都看着谢佑,商辞在得知他是谢原的弟弟后,眼神幽深。

谢佑:“回山长,没有别的原因,学生无话可说而已。”

“无话可说?”谢佑成功的勾起了李耀的兴趣,“那你说说,怎么个无话可说法?”

谢佑谨慎道:“学生恐会冲撞尊长与贵院师兄,不敢妄言。”

李耀大手一挥:“你尽管说。”

商辞眼神朝李耀动了动,又看向谢佑。

这个师兄,摆明了是指他。

商辞笑了笑:“学问切磋本就该随性而发,不受拘束,谢郎君但说无妨。”

谢佑恭敬一拜,直身垂眼,朗朗开口:“贵院师兄借子贡问政思路设下取舍题,然空论取舍,无异于凭空假设。君子立身,忠孝情义皆不可失,又有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死而后已。”

“所谓立身之本,是君子屹立世间不倒之根基,缺一则难正身而立。且不论这样的假设题毫无意义,单说若有一日,真的让学生面临这样的取舍,那必已是穷途末路。”

“老师问学生要先舍弃什么,学生只能回答,便是拼上性命也该极力保全,此为学生之‘死而后已’。”

李耀眼神渐深,审视着谢佑。

教舍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微妙。

张骁怔然的看着谢佑,他字字铿锵,毫不犹豫,一如在国子监时的行事作风。

经过挨打事件后,张骁才算真正认真关注起谢佑这个人。

他的的确确做到了表里如一,无论何时,都不会被外界影响自己的看法和节奏。

这一刻,张骁忽然明白了谢佑为何对后面两道题无动于衷。

林博士见李耀沉默不语,连忙找补道:“谢佑,今日只是两方学生间的切磋,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谢佑笑了笑:“老师说的是,这的确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游戏,甚至胜败都不能作为高低评断的标准。否则,也不会前一刻坚决肯定什么,后一刻又要坚定否决它这般儿戏。”

“学生大胆的说一句,方才在座各位师兄师弟,恐怕少有出自真心的立意,更像是拿到了命题,不得不这样想,不得不这样做。他朝为官,若也因此等彼等的限制,叫人言行不由真心,在座各位是坚持本心,还是妥协于规则?”

当谢佑说到这里时,众人不由恍然。

刚才,轮到谢原出题时,他看似随意的把两方立场调换了,当时瞧着,好像是他在为国子监一方争取一回有利的立场,可现在看来,分明含着浓浓的恶趣味。

他们倒是忘情投入你争我驳,人家却乐呵呵在旁边看你如何自打嘴巴,把自己刚才所坚持的立场踩个稀碎,再捧起对方刚才坚持,又被自己反驳过的立场。

根本一点立场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的北山门生,忽然在这一刻领略到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道理。

这谢大郎的行事作风,竟与山长有些异曲同工。

不愧是山长的女婿。

叫人肃然起敬。

林博士直接从座中站起来,一面朝李耀礼貌微笑,一面暗示谢佑不要太嚣张:“谢佑,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何必在游戏中认真,若真面临这样的抉择,大家自有更体面周全的选择,游戏有游戏的规则,你遵守便是。”

谢佑笑了笑,冲博士一拜:“是,游戏有游戏的规则,所以学生甘愿认输。”

认一场无聊游戏的输,好过违心言论,贻笑大方。

此话一出,国子监生看谢佑的眼神都不同了。

多多少少是有些敬佩的。

倘若游戏结束时,谢佑主动跳出来说这些话,难免让人觉得上纲上线,更像是输不起才说的酸话。

可事实上,他从头到尾都只是默默坚守自己的原则,没有打破游戏规则。

若非李山长单拎他出来问话,他甚至都不会说出这番话。

细细想来,谢佑在国子监时不也是这样吗?

凡是他所坚持,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同一时间,北山学生也正眼打量起谢佑。

因他这一言,无形中淡化了国子监生切磋落败的结果,反倒引人深思。

李耀听完谢佑的话,放声大笑:“说得好!不愧是岁岁夸赞过的郎君。”说着,李耀的目光扫过众人,话也是说给所有人听:“今日在这里,不过是一场小小娱兴,连输赢都算不上,若你们连自己的心都不能端正,又岂能扶稳浩浩江山,百年社稷?”

所有学生神色一凛,纷纷作拜:“学生受教。”

商辞似有所感,猛地抬眼,直接撞上谢原投来的目光。

谢原好整以暇的冲商辞勾了勾唇角,浅淡的神情里,透出不在乎的漠然。

商辞垂眼,敛藏的眸光中划过几丝自嘲。

原来,今日的这里,连战场都不算,人家只当是个娱兴。

他竟还认真了。

……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面的氛围明显好了许多。

谢佑趁着旁人不注意,借口如厕悄悄走出教舍,他不清楚北山的路,只能顺着玉藻给他指的路摸索而去。

玉藻还等在原地。

“谢郎君。”

谢佑满脸笑容走来:“替我转告大嫂,北山与国子监气氛和乐,今日应当不会再有任何争执,请她放心。”

玉藻忽然往谢佑身后看了一眼,抱手一拜:“有劳郎君费心。”

谢佑摆手:“其实不必大嫂多言,我也知道今日北山和国子监不能真正斗起来,更不能真的有输赢,原本大嫂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才促成此事,若因此叫国子监或是北山任何一方因比斗落败受到贬低看轻,那都是不该的。”

玉藻淡淡一笑:“夫人果然没有看错,郎君聪慧有担当,日后必是谢家的得力后辈。”

谢佑听得浑身热乎乎的,不免自告奋勇:“大嫂还有什么交代吗?”

玉藻又往谢佑身后瞥了一眼,忽然指向更隐蔽的方向:“这里不方便说话,郎君可否移步那边?”

“当然可以!”

谢佑连忙跟着玉藻去了山道之外的隐蔽小路。

玉藻把岁安一早准备好的话随便说了些,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嘱咐,无非是让谢佑留意两方的气氛,又说了些父亲的秉性,还说了些北山景色不错的地方,他有空可以去瞧瞧。

谢佑听的非常认真,玉藻说完后,提醒他:“郎君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快些回去吧。”

“好的好的!”

“奴婢告退。”玉藻说完便离开了,谢佑还在认真记忆,一抬头,已经不见玉藻踪影。

突然,旁边传来一人惊呼求救,谢佑一愣,顺着声音跑过去,就见张骁挂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上,手臂艰难的勾着山坡上斜斜长出来的树干。

“张骁?你怎么掉那儿去了?”

张骁见到谢原,赧然的要死,可活命比面子重要,极力道:“救、救我!”

谢佑一话不说,解了腰带丢下去,“抓紧!”

张骁:“找、找人来啊!”这腰带是你拉我还是我拉你!

谢佑连忙点头,抬头就喊:“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很快,北山禁卫闻声而来,第一时间就要拿人盘问。

谢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监生制服,又拿腰牌又表身份,这才打消疑虑。

禁卫将张骁捞起,谢佑说了句:“他筋骨有旧伤,烦请小心些。”

张骁眼神一动,看了谢佑一眼,到底有惊无险被拉上来。

“两位郎君怎么上这儿来了,北山有诸多机关,外人擅入触发机关,随时可能丧命。”

谢佑灵机一动,将岁安刚才介绍的风景说了一遍,赧然笑道:“我们好奇来瞧风景,没想走错了路。”

禁卫一听岁安的名字,顿时变的恭敬许多:“山上的确有不错的风景,郎君若要瞧,我们可为郎君领路,以免再触发机关。”

“不必不必,稍后我要去后山,到时候与家人一道欣赏更好。”

禁卫便不再勉强,但还是护送他们一人回到了前山教舍。

谢佑没有再问张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张骁也有些躲避谢佑的眼神。

进教舍之前,张骁忽然说了句:“多谢,还有……抱歉。”

教舍里早已不见几位师长,只剩学生正三五成群讨论的热烈,不分北山还是国子监,各自就着有兴趣的话题落座讨论。

谢佑被扑面而来的热闹乱了听力,转头问:“什么?”

张骁神色一沉:“没什么。”然后抬头挺胸走了进去。

这日,国子监的北山之行圆满又顺利,双方都未尽兴,期待的看向两方师长,表示以后是否可以将这种切磋交流作为固定节目。

李耀笑了笑,没有一口答应,却也没有把话说死,到底留了个希望。

直到国子监生离开北山时,谢佑才脱离队伍回归了谢家团队。

本以为能与家人共聚,踏青赏景,一问之下,大伯正在和驸马爷深入探讨崇明公和卫良公谁才是文学大佬;五叔迷上了北山吃食,在长公主准备的席中快乐品味。

大伯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率先玩疯,累的去厢房睡觉了。

大哥正陪着大嫂在房中,闲人勿进。

谢佑看了眼身边的六叔,谢世狄今日来了,但谁也不知他来干了个什么,好像什么都有兴趣,可也什么都没参与。

谢世狄啪的一下打开扇子,一手向后撑着身子,一手摇扇风流潇洒:“如何?想让六叔陪你去踏青赏景吗?”

谢佑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叉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和六叔在一起,必然要听他说起和那些红颜知己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的风流韵事。

无聊的很。

他宁愿蹲到山坡边去看张骁挂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