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岁安终于悠悠醒来。

身边已空了。

她翻了个身,趴着醒神,脑子里慢悠悠反应过来,自己昨夜没有夜起。

不多时,朔月和阿松过来服侍她,岁安才知道是谢原特别吩咐她们不必再来。

今晨时,谢原还特地交代,若她不舍父母,可多留一会儿,他会早些下值来接她。

朔月挂着笑道:“郎君夫人当真是体贴入微,细致周到。”

岁安坐起来,想到谢原,忍不住甜甜一笑。

……

前山的书院已经结束了早课,开始上午的课。

李耀讲课从不拿书,润喉的茶缸子往教案上一放,人随意往桌角一坐,便开始了他博古通今的精彩课程。

学生也是不拿书的,要跟上老师的思维,只能奋笔疾书。

天气渐渐炎热,教舍窗户大开,穿堂微风变成了解暑神器。

忽的,一学生余光有所感,目光瞟向门外,只见一抹倩影自舍外廊下一闪而过。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也就片刻走神的功夫,待这学生回神听课,险些飚出血泪。

山长讲课怎么跳跃到这里了?

笔记断开了!

“刚才我好像瞧见山长家的小娘子了。”

“是她。”

比起没有经验的学生,有些人总能做到听课走神两不误,手里奋笔疾书,嘴里还能说小话。

旁边有人加入进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山长家的小娘子?”

“傻,这北山之上,也就长公主与李小娘子能出现在这里,方才那身影年轻曼妙,只能是李小娘子了。”

“她不是出嫁了吗?嫁到谢家了是吧。”

“出嫁不能回娘家?”

“其实我有个疑问,都说山长收徒但看眼缘资质,理当不分男女。我家乡还有男女共学的学堂呢,上课时垂帘隔开即可,怎得北山盛名在前,却没有女弟子呢?”

“你果然是后来的,什么都不懂。”

“听说北山以前收女学生的,上至金枝玉叶,下至普通民女,过了考核都可以读书,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弟子就没有了。”

“咳。”前方一声轻咳,满堂寂静。

李耀已停了讲课,端过凉茶缸子饮了一口,润过的嗓音清润,扫过的目光却冷:“在下面讲多不自在,上这儿来讲如何?”

他精准无误的扫过几个讲小话的学生,半点情面都不给。

几人懊悔不已,纷纷垂首不敢对视。

李耀看了几人一眼,短暂停顿后,又继续讲下去。

直至上午的散学铃响,李耀出了教舍,几个人还蔫巴巴的坐在那儿。

有新来的师弟觉得有趣,不过是被山长点名批评,打击这么大吗?

不多时,一个半人高的白衣小童子双手捧着一套书,神色肃然的走了进来。

“山长有言,朱生、王生与刘生违反课堂纪律,有辱尊师之道,罚抄《礼记》三遍,三日后交,山长将亲考大义,口问三十条,三条不通者,退学。”

新来的师弟险些吓出血泪。

……

李耀回到休憩的小舍,进门就笑了一声:“这不是谢家夫人么,怎么有功夫来这里了。”

李耀的案头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岁安并不在意父亲的打趣,乖巧请安。

午膳是和父亲一道用的,父女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午休结束,下午快上课前岁安才起身拜别。

等会儿她就要回谢府了。

李耀无奈的看她一眼,摆手故作驱赶:“走走走。”

嘴上这么说,脚下却跟着一路送她到门口。

岁安出了门,忽又转身扑回来,李耀受宠若惊,惊喜又愕然的接住她。

李耀已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她。

岁安还小的时候,几乎是长在李耀的背上、怀里。

李耀喜得爱女,也乐得走到哪里抱到哪里,就连批改文章时,她也是咿咿呀呀坐在腿上,或是伏在膝头,小指头沾满墨水,还往嘴里送。

那时,他的书案常常因她闹的鸡飞狗跳。

慢慢的,女儿长大了,再也不会将他的书案闹得乱七八糟,反倒能收拾的井井有条,但他这个父亲却再也不能随意抱了,是大姑娘了。

李耀感慨万千,拍了拍岁安的背:“都嫁人了,反倒撒起娇来,你这谢家大妇当的可真有名堂。”

“欸?”岁安在父亲怀里抬头,愣了愣。

李耀笑了笑,嘴上虽调侃,眼神却洞悉一切。

岁安也有过爱撒娇,耍脾气的年纪,性子并不如此前那般乖巧。

后来又收敛心性,年纪不大,行事却老练稳重。

可眼下,她才嫁给谢原不久,竟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样子。

一如她的母亲,还是天真烂漫时,日子却艰难,以至于一颗心早早冷成了一块冰。

他捂了许久,才让她脸上慢慢化出轻快愉悦的笑容,后来有了岁安,她更加不同。

被父亲打趣,岁安脸蛋微红,松手站好。

李耀有些遗憾,但也欣慰:“看来谢元一对你很好。”

岁安嘴角轻扬,认真点头。

李耀又补了句:“可你待他也不差,难得回来一次,还是为他操心。”

岁安忙道:“分明也是来探望你们。”

李耀不与她辩,再次作驱赶状:“赶紧走赶紧走。”

岁安展颜一笑,再拜才走,本想去与母亲拜别,却碰上母亲午睡。

“母亲本就起得晚,这才过午膳不久,怎么就又睡了,这样睡可不好。”

佩兰姑姑笑道:“公主一到夏日便没胃口,午膳只吃少许便犯了困,女郎不必担心,待到公主睡好了醒过来,还要再吃些东西的。公主睡前已说了,若女郎来了,不必特地拜别,若不舍得,以后多回来看看便是。”

岁安无法,只能留下话离开。

她一个人乘马车回了谢府,刚进院门郑氏就来了,明面上是同她说起家宴筹备的情况,实际上是说谢佑的事。

“岁安啊,多谢你和大郎帮他这一回。他这次返学时我在担心事情会闹大,没想到情况竟好转了,你们都做什么了?”

郑氏当然不知岁安和谢原做了什么,但谢佑那边没有再掀风波,就是最好的证明。

郑氏宽心归宽心,说到底,还是要在岁安这里要个准话,才能彻底放心。

岁安看出郑氏心思,眼神轻动,说道:“其实我与夫君并未做什么,若二郎自己不争气,满天神佛也帮不了他,我本也打算后两日抽空去国子监探望二郎。”

郑氏一听,满脸欢喜。

探望这事,谁都可以去,但岁安去了,旁人瞧在眼里,便知他家二郎是有靖安长公主照拂着的,自然不敢再拿那些流言蜚语欺负他!

之前谢佑情绪爆发,郑氏吓坏了,偏又束手无策。

她现在什么都不求,只希望谢佑能平安躲过这一劫。

“岁安啊,大郎能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我真盼着二郎以后也能娶个似你一般能干的媳妇。”

这句话,郑氏还真是发自真心。

岁安笑笑:“二婶婶过誉了,若真有二婶婶说的这么好,也不必连家宴都要麻烦你了。”

郑氏闻言,眼珠一转:“你这话我听不懂,家宴都是你一手筹备的,与我有什么关系。”说着朝岁安挤了一下眼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

岁安弯唇,厚着脸皮应下:“是,多谢婶婶夸奖。”

“嗨呀,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离开前,郑氏好声好气的同岁安打商量,若她要去探望二郎,可不可以帮他捎带些吃食。

国子监有规定,学生寄宿,同吃同住,即便出身再尊贵,入了学都不能带奴仆,一切自主。

一去就是十日,郑氏不说日日探望,想着三五七日送些吃的也好。

就这也被公爹谢升贤训斥过,说她慈母多败儿,别人都能做到,凭何谢佑就娇气些。

但郑氏知道,公爹一定不敢训斥岁安,叫她帮忙捎带最好,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岁安自然说好,郑氏满心欢喜的离开。

看着郑氏离开的背影,岁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若有所思。

朔月挨着岁安,不由感慨:“夫人说的不错,一个人心思再多,归根结底,要么为自己,要么为要紧的人,这位二夫人瞧着心思多,但只要膝下儿女们好,她似乎也没什么苛求。”

岁安轻轻叹气,轻声道:“可惜儿女年幼时,总难看清这份苦心。”

阿松眼神一动,笑问:“夫人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

岁安没说话。

昨日她和谢原时临时决意要回北山,回去之后,她又拉着母亲说了好久的话。

当时她就觉得母亲精神不大好,这才歇了话。

今日,母亲明知她会去拜别,却早早睡下,让佩兰姑姑打发了她。

这就很不寻常,以至于岁安忍不住怀疑,母亲是不是身体抱恙,不想让她知道。

岁安看了看阿松,笑道:“没事,只是觉得二婶婶这番爱子之情,二郎应当明白理解,才不负其苦心。”

阿松点点头,眼神细细观察岁安,但岁安神色自如,似乎没什么不妥。

快近黄昏时,谢原托人先传话回府,他今日约了周玄逸下值后谈事情,又单独给岁安传了一句,大约会小酌两杯。

这多加的一句,惹得一屋子姑娘们连声轻笑。

朔月眼神锃亮:“夫人这算不算一战成名,如今谁想找郎君喝酒,都得先写奏报了。”

阿松:“写奏报还不成,得赌咒发誓,拍胸保证,人怎么带去的,就怎么送回来。”

玉藻握拳:“再来上回那种乌烟瘴气的应酬,我带他们一路兜到北山!”

岁安无奈的瞅瞅这个,瞄瞄那个,摇摇头,放弃反驳。

……

看谢佑的事情在第二日被提上日程。

郑氏明明说是送些吃的,可东西一提出来,吃穿用全想到了,里面还有一床新薄被和藤枕,唯恐谢佑在那热得睡不好。

眼看东西占的位置比岁安人占得都多,郑氏脸一红,局促的搓搓手:“是、是不是太多了?”

岁安眼神一软,摇摇头:“无事,我都带着,不过未必能全送进去,就叫二郎紧着需要用的挑些,二婶看如何?”

“好好好!”郑氏连连点头,岁安要上车时,她忽然想到什么:“岁安啊!”

岁安回头:“婶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郑氏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事儿……你可别叫你祖父知道啊,他一贯不大习惯孩子养的太娇气。二郎才招惹了那种事,我怕他怪到二郎身上。”

岁安轻轻舒了口气,温和宽慰:“婶婶放心。”

……

谢佑返学这几日,可为是过的恣意痛快,且在尝了甜头之后,越发有干劲。

不过有件事他稍稍留意了一下。

张家真的没有在追究了,严格来说,是没有再追究他。

张母性子刚烈,不可能让儿子吃这个亏,官府还在查。

但无论是张母还是张骁,都没有再将嫌疑往谢佑身上引导,至于学中其他人,早就被激烈的学习氛围冲昏了头脑,最近连闲聊的人都少了。

谢佑感觉到了浓浓的竞争氛围,也不打算多想,今日,他又是第一批吃完饭的学生,正打算回教舍小憩,忽有学中的小童子来传话,有人在东门等他。

谢佑生奇,应下后赶去东门,很是意外:“卢娘子?”

其实不止卢芜薇,胡洪也在。

两人是未婚夫妻,卢照晋又任职与国子监,卢芜薇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俩准夫妻见面,为何要找他来?

胡洪见谢佑如此神情

,连忙解释,薇娘是因为听说了他的事情,相信谢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一直比较关注。

不止如此,卢芜薇还建议卢照晋能多注意学中风气,省得证据还没有落定,学中这些风言风语先给谢佑定了罪。

谢佑眨巴眨巴眼,心思略微妙。

“哦,是这样啊……”

卢芜薇是胡洪的未婚妻,却关心起没什么交集的谢佑,谢佑就是缺千八百个心眼子,也知道越不过大哥这一层。

他倒是没听说过大哥和卢芜薇有过什么,但他以前也曾跟着大哥一起去玩过,就一两次,也不多,但这位卢娘子看大哥的眼神,让他颇有印象。

粘黏得很。

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小,卢照晋这个兄长还杵在这,谢佑觉得这份倾慕很正常。

可现在大哥都成婚了,谢佑也很少掺和他们的圈子,卢芜薇一下子这么关心他。

他有点懵。

卢芜薇也不傻,看到谢佑的表情,她笑了笑,解释道:“我与谢郎君相识多年,还记得你以前也跟我们一起玩过,听闻此事,我纯粹是相信你的为人,所以多管闲事问了一句。想也知道,此事你大哥定会为你想办法,再不济,还有你大嫂和北山,我们也只能多嘴一问。”

谢佑几乎是立刻看了胡洪一眼,她这样你都没问题?

然而,胡洪像是没看到谢佑眼中的惊愕,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还冲他笑了笑。

卢芜薇的话让谢佑有些不舒服。

大嫂的指导自然令他受益匪浅,但同时他也知道,大嫂的身份,反倒不能大张旗鼓做什么,否则就会像大哥上次的应酬风波一样,轻易被人放大。

所以,站在卢芜薇的立场,应当是看不到大嫂或者北山有什么举动,甚至觉得他们毫无反应才对。

可她偏偏这么说,倒像是明知大嫂和北山没有出手相助去打压流言,故意说的这话。

谢佑正想着回头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大哥,一道温柔的声音便从一旁传来。

“卢娘子相信二郎的为人,却不大了解二郎的能力。”

卢芜薇神情一僵,谢佑眼神一亮。

岁安缓步行来,冲几人颔首见礼,站定后,目光含笑,看向卢芜薇。

“流言无稽,若真的了解二郎,便该知道,以他的能力,处理此事绰绰有余,哪里需要旁人多管闲事呢?”

谢佑仿佛被人从脚底板灌入一股迷之信心,眉梢轻挑,胸膛都更挺了。

就是,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