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沐浴更衣出来,携了卷书在卧房边看边等岁安。

以往他看书,总能认真投入。

今日翻了几页,竟怎么都看不进去,反倒清晰的算出,岁安已经去了快一个时辰,外面天都黑了。

对于岁安主动亲近父亲这件事,谢原说不上反对,也说不上赞成。

有些关系根深蒂固,不会因为哪一方忽然改变态度就跟着变化。

放在四五年前,他或许还会不懂事的顶撞几句,抱怨或烦躁。

但经历数年磨砺,他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心性,甚至看懂了父母对他存着的那份隐晦的愧疚。

他表态过,也以行动证明过。

他希望长辈安康,姊妹和乐,他便无后顾之忧,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是那样。

久而久之,谢原再不为这种事表态,只管做该做的事,说还说的话,身上的责任,家中的琐碎,都耐着性子慢慢应对。

没来由有些烦躁,大抵是门窗都关着,使得卧房太闷了。

谢原都没叫来禄,自己麻利的套了外袍,出门往前院走,去了阁楼的书房。

站在阁楼的廊前,他看着通往院外的路,未见归人。

耳边忽然响起蚊虫嗡鸣,谢原眉头紧拧,转身进书房,淡淡的熏香早已驱散房中蚊虫,可以安心看书。

才怪。

斜倚座靠,等待的每一刻都被无声的拉长。

谢原看了看自己一身整齐的穿戴,忽然甩了书册大步下楼,一路出了院子。

……

天色已经暗下来,孙氏却叫人又添了几盏灯,将书房撑得亮亮堂堂。

谢原来时,就见母亲孙氏和鲁嬷嬷站在书房门口嘀咕着说什么,书房中露出的灯火映在母亲脸上,可见她是挂着笑的。

其实并不意外,但谢原心头还是一暖,脚下放轻,迈步走了过去。

刚走一步,里面忽然传来谢世知的声音:“这不可能!”

声音很沉,似在呵斥,谢原心头一跳,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呵斥岁安的场景来。

父亲为人沉闷严肃,性格并不算好。

若岁安以为是对着自己父母那般,露出几分可爱讨喜便可承欢膝下,那就太单纯了。

但她亲近父亲,究其根本是为了他,若被父亲责备,他并不好受。

这么一想,谢原步子就走得快,眼看着要直接冲进书房,当场被孙氏无声的拦下来。

“为何不可能?”内里同时响起岁安的声音,并不像谢原以为的那般,受了惊吓亦或委屈。

反倒是父亲的语气颇有起伏。

“卫良比崇尹晚生五十年,他出生时崇尹都不在了,这个注解形式是卫良首创,极显个人之长,崇尹怎么可能在卫良出生前就用上卫良注解时常用的特别符号?这崇尹注本定是假的!”

最后几个字,谢世知说的激动,伴着手指叩向桌面的咚咚声响。

既有爱好收藏古籍的人,便有贩卖古籍的人,这也是一种古玩藏品。

一旦有利,便有造假,好此类者,对待真品自然如珠如宝,对假的只会嗤之以鼻,且瞧不上那种连真假都分不出,还自称博学之人。

谢原看向母亲,孙氏无奈一笑。

如你所见。

书房内,岁安捧过一份曲谱递给谢世知:“请父亲过目。”

谢世知半信半疑接过,先是大略扫了一遍,愣了愣,又从头细细看来。

岁安的声音在旁响起:“卫良的注解方式便于查阅还有巧趣确属首创,但卫良的标记符号,却与崇尹君曾经谱写的一首古曲谱十分相似。”

“今朝曲谱固有定式,可百年前甚至更早的古谱较之又是不同的,可见谱曲一说,是会因个人之好而变动修改。”

谢世知看了岁安一眼,又对着灯细细研读。

“您仔细看看,卫良注解所用的符号与曲谱所现有细节不同,且符号不过是个人趣味,换成点还是圆都无妨,更重要是解读标注的内容,但若此符号源于崇尹公,那他在注解时画上类似符号,这本崇尹注解本,就未必是假的了。”

谢世知:“那你也不能保证这曲谱就是崇尹所作。”

岁安笑笑:“若无此曲谱,崇尹注本必是假的,但有了它,曲谱真假各占一半,这份崇尹注本的真假,也变成各占一半了呀。”

谢世知一愣,竟觉得有些道理。

岁安:“做学问本就是千家千言,多听一言便是多一份眼界,更何况,有时真中藏虚,假中有实,尤其像父亲这般,有足够的积累与沉淀,自能决定何为精华可取,何为糟粕当舍,真假反倒不重要了。”

谢世知老脸一热,抬手抚须,发出几声抑制不住的轻笑。

他还是第一次听岁安这种小姑娘直白的夸赞。

这笑声震惊了外面母子一人。

谢世知:“我可当不起这夸赞,枉我自以为博览群书,却真假不辩,叫你见笑了。”

岁安摇头:“您钻研精深鞭辟入里,若您都是‘见笑’,其他人便是玩笑了。”

她笑着解释:“父亲有所不知,是因我父亲也喜收藏注解古籍,母亲投其所好,曾派人花大价钱搜罗古籍真本给他,这份崇尹古曲谱就夹在里面。若非见此古谱,我们只会同您一样,认为这版崇尹注本假得离谱。”

谢世知了然:“原来如此,靖安长公主对驸马果然有心。”

“父亲这话有失偏颇,母亲对父亲何曾少过用心?儿媳见母亲为父亲晒书打理时,都是万分小心,仔细谨慎,我母亲可从未替父亲细致到这个地步,倒是父亲,常常道她暴殄天物不识宝笈。”

谢世知正要开口,门忽然被推开,孙氏虎着脸走进来,后面跟着谢原。

她将灯盏往书案上重重一放,谢世知直接抖了一下,当着儿子媳妇的面不好说什么,眼观鼻鼻观心。

谢原走到岁安身边,拉着她的手起身:“父亲下值归来已然疲累,岁岁打扰这么久,便不耽误父亲歇息了,多谢父亲指教。”

谢世知刚下值回来时的确面露倦色,但此刻他精神奕奕,分明是越聊越精神。

“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谢世知和颜悦色的回道,目光却瞄了瞄岁安带来的孤本。

一双白白的手伸过来,仔仔细细将它们包好拿起。

岁安乖巧立在谢原身边:“父亲,若再有不懂,还能再来请教吗?”

谢世知当即道:“那是自然!”

岁安笑道:“那我等父亲休沐再来,省得耽误父亲歇息。”

谢世知摆摆手:“无妨,无妨。”

谢原伸手拿过岁安怀里的书,腾出她的手,自己握住:“不打扰父亲和母亲歇息,儿子与岁安先告退了。”

孙氏站到谢世知身边,两人笑着点点头,谢原一手拿书,一手牵着岁安离开。

门在身后关上,谢原忽然站定,偏头对岁安低语:“下次别乱说话。”

他不仅没有责怪,甚至是带着点揶揄味道说的。

岁安眨巴眨巴眼,学他压低声音:“怎么了。”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孙氏刻意压低,又在激动时格外清晰的声音:“……我不用心?你就会买买买……一堆……自己收拾啊!”

“啪!”一掌震响。

“嘶——”一道吸气。

岁安娇躯一震,茫然看向谢原。

他老神在在,唇角一勾。

看吧。

“父亲在母亲面前,似乎又是一个样子。”回去的路上,岁安小声嘀咕。

谢原笑了笑,“那你觉得,我在你面前可有不同?”

岁安闻言,身子倚向他:“你也有在我面前才有的样子?”

谢原睨她一眼:“你看不出来?”

岁安笑容天真:“看得出来呀。”

谢原追问:“那你说说。”

岁安眼底暗藏狡黠,忽然站定,谢原随她站定。

岁安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贴耳过来,谢原皱皱眉,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还是随了她,附耳过去。

岁安抬手掩唇,在他耳边低语,谢原听着听着,脸色骤变,刚一转头,身边人嗖一下跑出去老远。

谢原气笑,他身高腿长,三两步追上去逮住人,岁安轻呼一声,笑声连连。

谢原用力箍着她,低吼道:“李岁安,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了!”

岁安咯咯直笑,扭着身子挣扎,谢原一阵燥热,把人搂到怀里:“再闹我回去收拾你了啊!”

岁安表情一僵,立马乖乖不动了。谢原正要开口,这才发现周边藏了好些府奴,随着他抬首四顾,纷纷作鸟兽散。

岁安不知死活的开口:“呀,被看见啦。”

谢原:……

他紧抿着唇,眼神慢慢沉了。

岁安以为谢原发现有人,会立刻弹开,没想到他竟笑了,笑的阴沉沉。

“看见了又如何,报官抓我啊。”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呼,谢原竟单手将人抗到肩上,大步走向自己的院子。

他是真的小看她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也能说出调戏的话来!

闻声回头躲在暗中的府奴们瞠目结舌。

噫,大郎君为什么那样!

回到院中,谢原将书册交给玉藻放置,又让阿松和朔月备了热水,岁安伺机想逃,被他捉着丢进净室,待沐浴更衣毕,他抱着洗的热乎乎的人回了房,身体力行的向她演示自己只有在她面前才有的一面——

【比如,你只有在我面前才“坦诚相对”?】

筋疲力尽时,岁安发誓再也不同他胡说八道。

这人,一点也玩不起!

……

五房的事情,谢原替岁安善了后,但他并不知,岁安很快得到了反馈。

从一婶婶那里。

郑氏不愧是撑起了内宅半边天的一夫人,府中大小消息,轻易不会错过。

她很快找到岁安,借着安排家宴的事情,有意无意和岁安打听起五娘进宫的事。

岁安默了默,直接问:“五婶婶是不是不高兴呀。”

就这么一句,郑氏就完全确定这事是真的了。

她一摆手,完全站在了岁安这边:“这话说的,她本就办的不对,你和大郎是为大局考虑,这么早就想送人,当然不合适啦!”

心里却在想,五娘年纪是小了些,可三娘正值妙龄啊。

这事儿,郑氏有自己的琢磨。

虽然大郎给的理由说的过去——圣人最恨后宫干政弄权,便是谢家送了女儿进去,眼下也难为家族谋利,更何况五娘还小,生孩子都轮不到她。

但也不能保证,这里面没有岁安的意思。

她执掌半个家的一夫人,尚且知道要从谁手里讨一个前程,那全氏看着不声不响,竟是打算越过府里和北山,悄摸给女儿挣一条锦绣凰途。

她也不想想,五娘能有此机缘,还不是因为北山给的机缘。

这不是过河拆桥的相么。

她就不一样了,已经稳稳把握了通往康庄大道的方向。

郑氏已察觉岁安不喜太过热情,如今相处已改变态度有了克制,满脸中肯道:“你别多想,五娘还小,等到她以后有了好亲事,这就不算什么了。”

岁安笑笑:“嗯。”

“不算什么?她倒是会巴结,揽了一身活儿,讨得一堆好,看戏还来来不及,当然觉得不算什么!”

全氏昨日听了谢原的解释,又收到北山的礼物,已然被说服,明白现在安排还太早了。

况且,以宝珊现在的姿色,真进了宫未必比得过别家的天香国色。

作为母亲,全氏也有很多后宅之道还没教,的确可以再锻炼几年。

但这并不代表郑氏就可以当个新鲜笑话。

全氏平日里心思都在自己的院子,并不插手府务,可她会暗中观察。

岁安主动请缨要置办家宴招待姑姑,府中忙碌的分明还是郑氏平日里最得力的下人。

这事,恐怕还是郑氏在暗中操控。

郑氏长袖善舞,也不知耍了什么花招,竟叫岁安这般倚赖。

全氏倒也不急,都是一家人,若北山真的帮扶了大房一房,她不信五房这碗里会没水。

她就是恼火被郑氏看了笑话:“她就不怕得意忘形,乐极生悲么!”

全氏说这话时只是一时之气,可她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岁安和谢原赴卢家宴的前一天,是一郎谢佑回家的日子。

就在谢佑刚到家没多久,卢照晋忽然来了谢府。

谢原不在府上,岁安外出相迎,却见卢照晋神色严肃:“弟妹,一郎可有归家?”

岁安:“已归家了。”卢照晋:“我有要事问他。”

岁安觉得卢照晋有些古怪,让朔月去请了谢佑出来,本想奉茶招待,待卢照晋却竖手阻止:“弟妹不必麻烦,我问完就走。”

岁安笑笑,还是将卢照晋请到正堂,又让人备了茶,等谢佑出来,她不动声色呆在一旁。

卢照晋也没管她,直接问谢佑,他今日归家时可有区别的地方,或者做别的事?

谢佑一脸迷茫,其实他今日归家时间有些晚,从前放假,还能赶回来吃午饭。

“我有些心烦,在外面散了会儿心才坐车回来。”

卢照晋默了默,问:“当真?”

谢佑拧眉,岁安开口:“卢郎君,到底何事?”

岁安不是外人,这事大概今日就能传遍谢家,卢照晋也没有隐瞒。

原来,今日有一监生散学归家的路上,忽然被人打了,打的有些厉害,都破相了。

那监生名叫张骁,是圣人改制后,从俊士升入四门学,又在今年凭较好的成绩,考进了率性堂,率性堂是高级学堂,也是谢佑之前跟岁安私下说过的第一种入仕方式。

谢佑同岁安说那些话时,其实也已经顺利考入了率性堂,且一直都是名列前茅。

可就在昨日,一向勤苦拼命的张骁竟以一级甲等上的试策成绩超过了谢佑的一级甲等。

谢佑何等骄傲,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几番对比自己与张骁的答卷,越发确定两人根本不相上下,博士评级有误,不当如此!

可张骁同样心高气傲,抱负深远,好不容易夺魁,岂能任人质疑?

两人竟当堂争论起来,还差点动了手,最后是卢照晋赶到,及时拉开了。

卢照晋是一众友人中最年长的,比谢原还大一岁,自国子监结业后,选择留监谋事,今已是四门博士。

本以为这事就此作罢,谁知张骁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满脸是血。

张骁是寡母养大的,其父曾是个下州小吏,早亡后的了一笔朝廷颁发的抚恤钱。

自此,张骁就是母亲的命,为了他能好好读书,甚至带着儿子搬到了长安城,在南城租了个小屋子,早出晚归挣钱供他读书。

张骁是母亲的骄傲,也没有让母亲失望,眼看儿子宏图将展,却被人暗算,其母刚烈,直接报了官。

监生被打,国子监非常重视,卢照晋自然得了先手消息。

他会赶过来,只因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谢佑。

“我没有!”谢佑嚯的站起来:“我没有打他!”

“一郎。”岁安忽然开口,脸上挂着浅笑,看向谢佑的眼神却带了几分威压:“坐下。”

谢佑:“我……”

“坐下。”

谢佑不情不愿的坐下。

岁安看向卢照晋,不慌不忙道:“想不到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恶徒,光天化日也敢伤人,多谢卢博士专程前来告知,一郎往后出入也会更加小心,避免这等无端祸事。此外,若我们察觉任何线索,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官府,配合调查。”

谢佑怔了怔,安静下来,卢照晋则完全语塞。

张骁无缘无故被暴打,其母闹到了官府,国子监不可能不管,不止因为张骁是率性堂的学生,更因他是寒族。

圣人改制后,国子监加大了对寒族学生的培养,也降低了晋升门槛。

卢照晋看过两人的文章,谢佑其实可以和张骁同时评为第一,他的不忿不是没有因由。

但国子监吃了一次亏,难免见风使舵。

在圣人有意提拔寒门的情况下,压一次谢佑,提拔一次张骁,也不是不可能。

因两人争执引来很多人围观讨论,所以张骁出事,谢佑成为第一嫌疑人。

卢照晋因与谢原有私交才赶过来,可岁安一番话,让他幡然清醒。

张家告官归告官,却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谢佑。

倒是他,这么跑过来,跟通风报信徇私似的,好像已经认定了谢佑是凶手。

岁安这话无非是在暗示,谢佑还不是凶手,注意语气。

而她暗示归暗示,礼数仍旧做足,更没有半点怠慢。

卢照晋回过神来,冲一人笑了笑:“说的是,我只是来告知此事,你们知晓便好,我还有些旁的事,便不打扰了。”

岁安颔首一笑,亲自送走卢照晋,一回头,便是谢佑眉峰紧蹙的俊脸。

“大嫂,我没有!”谢佑很郑重的解释。

岁安想了想,“我听一婶婶说,你今日回来的较之前更晚,你说你散心去了,还记得去了哪些地方吗?”

听起来她似乎是想替他找证据,谢佑有些惭愧:“大嫂,我……”

岁安微微一笑,声线轻柔:“好好想想,不着急。”

她不急不缓,语气里充满了信任与安抚,谢佑竟真的平静下来,同岁安说了自己回来的路线。

岁安:“我方才并没有唬你,指不定真有这样的歹徒行凶,往后你出入也要小心些。”

谢佑听着岁安的安抚,忍不住苦笑一下,“是。”

岁安把谢佑送回院子,出来时对玉藻低语几句,玉藻点点头,转身离去。

谢府的安宁一直维持到临近黄昏,谢原回来时。

他甚至都没见岁安和母亲,直奔谢佑的院子。

很快,郑氏泪眼婆娑来找岁安哭诉,此事终于在谢府传开。

“不可能的,我们一郎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孩子,你说他埋头读书他会,你说他买凶打人,这绝不可能!岁岁,你要替他做主啊。”

一个长辈,拉着一个晚辈求救,显然是期盼这个晚辈背后的强大势力能给点力。

岁安有点收不住这类突脸的沟通,给朔月使了个眼色,朔月立马会意,拉过郑氏,连哄带骗将人劝走了。

岁安站在院中,轻轻摇扇,转头看阿松:“元一是直接去的一郎的院子呀。”

阿松点头:“郎君应当是在外面知道的此事。”

岁安摇扇的手一顿,团扇边沿轻轻搭在挺翘的鼻骨,遮住半张脸,小声嘀咕:“如今的流言,都传这么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