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晋不愧是带头大哥, 今日又带了妻子严氏过来,等岁安和谢原先后回来时,座中氛围已经完全不同。

段炎拉着周玄逸开了一局双陆,引得其他人在旁围观, 萧弈原本是陪着魏楚环的, 但魏楚环输了比赛,心里不高兴, 又不想把坏情绪全甩给他, 便打发萧弈过去观棋, 自己一个人摇着扇子, 生起生人勿进的闷气。

卢芜薇满腹心事, 没兴趣凑上去看,索性与嫂子严氏呆在一起闲聊家常。

因她与胡洪定了亲, 严氏作为嫂嫂, 不免多问了几句,卢芜薇心烦意乱, 根本不想聊这些, 一抬眼就看到谢原追着李岁安走进来。

她的眼神像是被烫了一下,立马转开了。

正主回来, 卢照晋朝两人走去, 严氏见状, 也跟了过去。

谢原先冲卢照晋表达歉意, 毕竟今日他们夫妇才是做东正主,却麻烦卢照晋来操持。

卢照晋笑了一声, 揶揄道:“也不差这一回。”

岁安见状,也客客气气同严氏道谢。

严氏性子温婉豁达,自是不在意这些, 只是言辞间门,她不着痕迹的往初云县主那边看了一眼,隐含暗示。

解析一下就是——其他人我们帮忙照顾一下没什么,但这位实在不好招呼。所以才任由她一个人孤坐在旁。

岁安神色一松:“嫂夫人不必挂心,环娘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不计较的。”

严氏干笑两声,“是,那就好。”

谢原看了岁安一眼,心中生笑,怕是只有你会这么说。但笑完,又不免更疑惑。

她与魏楚环,并不像是寻常不和的样子。

对上魏楚环时,她从始至终都客客气气,但并不是严氏这种畏惧顾忌,更像包容。

而魏楚环对上她,则是一种不稳定的态度。

谢原记得魏楚环成婚时,岁安曾单独去她新房中看过她。

她性子温和不假,可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泛滥的傻子,明知对方有敌意还凑上去。

岁安情急表白的那个晚上,无意提到那日她与魏楚环在房中谈话的事。

魏楚环若真的处处都要针对,不可能有什么耐心和她讲新妇之道。

像是为了映证谢原心中所想,原本单独坐在一旁不掺和热闹的魏楚环一看到岁安回来,立马挺直坐姿,含笑招呼她:“表姐,我一人无趣,你来陪我说话。”

岁安看她一眼,应了声:“好。”

旁边双陆局的热闹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

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这位县主从头到尾只冲着李岁安来,他们就不要掺和了。

更何况——双陆局中的郎君们偷偷看了一眼萧世子,只见他观棋观的更认真了,近乎全情投入,满脸都写着“与我无关”。

对嘛,智者不涉危局,走棋走棋。

岁安正要过去,谢原不由开口:“岁岁。”

岁安:“没事的。”她看了眼卢照晋夫妇,笑容温和:“卢郎君与夫人已经替我们招待了许久,可我们才是东道主呀,元一,环娘我来招待,其他客人便麻烦你啦。”

卢照晋和妻子严氏闻言,不由相视一笑。

其实谢原与北山定亲后,他们私下没少猜测他婚后会如何与李岁安相处。

毕竟有那样一双特别的岳丈岳母,还不好惹,李岁安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保不齐会对谢原这个女婿有什么苛刻的要求。

如今看来,李岁安性子温和可爱,行事稳妥周到,传言谢原一改往日不解风情之态,对新婚妻子爱护有加,倒也有迹可循,不像作假。

岁安开了口,谢原便不再多说,看着她去到初云县主身边坐下,心中思虑更重。

今日的事,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比如刚才那局双陆,魏楚环开头两句,便含了些深意,她是后来才乱了情绪,掷数和出句都慢慢转移了重点,只为针对岁安。

至于岁安……

谢原无奈一笑。

她当然也藏了心思。

因为刚才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气。

她是他发妻,他尚且还在旁边,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随意欺她。

如果刚才那轮是他上场,用词只会更尖锐,骂的不可开交都有可能。

所以她才要主动上。看似迎战,实为安抚。

她用了他的诗词文句,一字一句将他浸于怒火中的情绪拉扯回来,在赧然与惊喜交错中,什么怒火脾气,都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意外心动。

最后,她赢了魏楚环,而他眼里已不见其他,只剩她一人。

她不想让他和初云县主夫妇起正面冲突,但也没有由着魏楚环继续嚣张下去。

谢原几乎可以确定,岁安与魏楚环之间门,一定有什么过节。

但他并不着急去追问打探,他有足够的耐心,还有一份隐晦的期待。

期待像今日一样,突然看到一个十分不同的她,为她心动**漾,而后更了解她。

“你再看下去,我都要怀疑你究竟是担心尊夫人受欺,还是舍不得移眼了。”

听到卢照晋打趣,谢原转眼看他,露出笑来:“你管我。”

卢照晋:“我不是管你,是高兴。”

谢原:“高兴什么?”

卢照晋背起手,老神在在:“我们几人里头,从前只有我成了婚,是甜你们不懂,苦你们也不懂,现在好了,你也成了婚,众人之中,我好歹有了个伴。不过嘛……”

他微微凑近谢原,压低声音:“你如今是新婚,大约也只懂甜,所以我得提醒你,夫妻之间门,可没有长长久久的甜蜜,待到苦楚来时,愿你还能记得今朝之甜蜜。”

谢原睨他一眼,笑了:“的确难得,叫你终于在这种事上找到了一回可以说教的机会。”说着,似模似样抱手揖了揖:“愚弟受教。”

卢照晋笑着摇头,“放心,我觉得弟妹应付的来,来,咱们手谈一局。”

谢原最后看了岁安一眼,见她已落座,正同魏楚环浅谈什么,便也不再退却,与卢照晋开了一盘棋,顺带谈起朝中诸事。

……

“李岁安,你看我时,是不是像在看一个笑话啊。”魏楚环学着岁安一样,露出微笑,远远看去,还以为在谈些花鸟鱼虫的闲话。

岁安:“没有。”

“没有吗?”魏楚环朝她微微倾身:“应当有吧。此前,我还在你面前炫耀当年,现在想想,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呢。”

“是,论文学才艺游戏赛局,我总能赢你,可论心思算计,哪不及你万分之一。”

“你想让我赢时我自然赢,如今你不想让我赢,我怎么赢啊?激我,算我,最后赢了我,好细腻的心思啊。”

“可惜了。”魏楚环看了眼谢原的方向,声音压低,只有她二人能听见,“这么厉害的心思,却只知道扑在男人身上,你还没尝够教训呢。”

“萧弈不好吗?”岁安忽然反问。

魏楚环愣住。

岁安:“他好,所以你喜欢他,处处护着他,为什么我就不行?”

“我跟你不一样!”魏楚环冷声打断:“别拿我跟你这种目光狭隘眼界浅短之人比!”

岁安笑了,话里带了哄:“好了,我们讲和,好不好?”

魏楚环慢慢坐正,表情平和,语气尖酸:“少来这套,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还有一个胜方条件没有提呀。”

魏楚环猛地转头:“你……”

“县主,谢夫人。”一道女声挤了进来,魏楚环和岁安同时转头,见到卢芜薇站在面前。

她冲二人一笑:“我一人独坐无聊,见县主与夫人聊得开心,便大胆凑一角,不知县主与夫人介不介意?”

魏楚环似是想到什么,眼珠一转,露出笑来,手里团扇轻摇:“怎么会,卢娘子快坐。”

卢芜薇似乎被这位县主陡然升起的热情冲了一下,短暂的愣了愣,然后看向岁安。

岁安点头:“当然可以,卢娘子请坐。”

卢芜薇心情微妙的坐下来,眼神忍不住一再打量岁安。

魏楚环对着岁安时容易失控,但换个人,她立马就能恢复七分智力,三分敏锐。

她忽然以扇掩唇,轻笑起来。

岁安看她一眼,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叹气。

又来了。

卢芜薇:“县主因何发笑?”

魏楚环敛笑,重新捏着扇柄摇起来:“没什么,只是看到卢娘子,忽然想起令兄方才提过一句,你已定亲了。婚事在何时呀?”

卢芜薇心里一沉,面上倒是保持着体面笑容:“三月后。”

“三月后啊,那很快的。”魏楚环摆出前辈的姿态来:“今日有缘,我呢,又比卢娘子要快那么两步,便托个大与卢娘子多说几句。”

卢芜薇不明所以,只道:“县主请讲。”

魏楚环瞄了岁安一眼,悠悠道:“女子出嫁,自此便从了夫,没了闺阁中的些许自由,也没了可以任性的资格,得一门心思替夫家操持劳心,否则就难讨好。”

“拿今日来说,明明是谢郎君与表姐做东宴客,竟将一群客人扔下不管,独自出去了。要我说,谢郎君可以扔下,可表姐是他的夫人,是万万离不得的,更别说叫卢郎君和夫人帮忙,这可太失礼了,放到后宅,叫长辈知道,可是要领家法的。”

卢芜薇顿时会意,垂眼低语:“县主此言差矣,元一哥哥尚且没有责怪姐姐,我们这些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当卢芜薇道出“元一哥哥”这样亲密的称呼时,魏楚环当即看向岁安,果见岁安短短的看了卢芜薇一眼。

她轻笑出声,轻轻拍在扇面,对卢芜薇道:“原来你也觉得表姐今日做的不妥啊。”

卢芜薇一愣,一时间门竟说不清初云县主是在针对李岁安,还是在给她挖坑。

正当她想着要说些什么找补时,三人所在位置上方忽然响起一道雕声。

魏楚环和岁安表情同时一变,但岁安反应更快,她几乎是立刻起身,一手抓一个:“躲开!”

这声大喝,引得旁边的男人们都看了过来,魏楚环几乎是本能反应听指挥,单手提起裙摆就起身跑,但卢芜薇显然没反应过来,糊涂起身时踩到裙摆,直接撞上岁安。

千钧一发间门,岁安放开魏楚环,然后被卢芜薇以压顶之势扑倒在地。

下一刻,雅座上方茂密的枝叶里竟掉出的一条青蛇!

“蛇!”陈瑚最怕这个,几乎要跳到段炎身上。

“岁岁!”谢原一颗心猛地提到心口,岁安此刻距离那条青蛇最近,他几乎是想都不想起身冲了过去——

谢原快,岁安动作更快,她一把推开身上懵掉的卢芜薇,屈指含口,猛一吹哨。

一声响亮哨音,金雕应声,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在了那条青蛇上。

蛇擅绞杀,当即就要缠上金雕的脚,可金雕天生有捕猎之能,在蛇身翘起时跟着跳起,然后顺势踩头折尾,竟直接将青蛇盘在脚下,踩作一堆,那蛇便动也不能动。

“嚯!!”段炎眼睛都看直了。

男儿血性,对这种野生搏斗简直没有抵抗力。连最怕蛇的陈瑚都忍不住从段炎肩膀后探出半个头,心惊动魄的在心里叫绝,更别提其他人。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留意这番搏斗。

萧弈紧随谢原之后冲过来,魏楚环面色惨白的扑进他怀里,环仅是听到有蛇便已浑身发抖,根本不可能去看。

胡洪将卢芜薇扶了起来,卢照晋第一时间门是护住吓得躲到身后的妻子,然后才同严氏一道去了卢芜薇身边问候。

“岁岁!”谢原扶起岁安,一眼瞧见她手肘处的衣裳磨损严重。

岁安没看谢原,飞快道了句“我没事”,然后又是一声哨响。

叫叫得了令,扑腾着翅膀飞起来。

“玉藻!”

金雕撤去控制,青蛇俨然又要腾身攻击,电光火石间门,长剑破风而来,笃的一声,正正将青蛇钉住。

谢原厉声吩咐随从:“叫管事的过来!”

这时,众人皆回过神来。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耍玩,却是第一次在这里遇到蛇。

怎么会有蛇从树上掉下来。

还有,刚才那是什么!!!

“是不是受伤了?”谢原一直握住岁安的手臂,不敢碰外衣磨损的位置,

岁安这才看向谢原,笑着摇头:“没有大碍。”她看了眼天上,说了句:“稍等。”

然后抽出手,上前一步。

只见少女屈指作哨,哨声清亮悠扬,刚刚热了身的金雕展翅应声,在上空盘旋几圈,然后直直朝着这头落下来。

“呀呀呀呀——”段炎眼神一路随着金雕落下,这么凶猛的一只鸟禽,竟落在了一条纤细的手臂上。

晴空之下,少女抬臂而立,臂上站着一只无敌漂亮的金雕,脸上漾着明媚动人的笑,以至于身上那点脏污和磨损完全影响不了这份美。

岁安接住叫叫,伸手在身上挂着的荷包里摸出口粮喂给他。

叫叫没能猎到蛇,吃口粮一样吃的津津有味,岁安看向谢原:“元一,我去放放它。”

这是叫叫的习性,谢原已经摸清楚,它刚才英勇擒蛇,却受指令半道松开,不痛快,所以岁安得去带它放放风。

“可你身上。”谢原眉头紧皱。

“没事的。”岁安好声好气商量:“这里人多,恐有人猎飞禽,我得跟着它,就一小会儿。”

谢原忽然有些懊恼这里不是北山。

若在北山,叫叫只管自在,又哪里需要她操心。

可顶着岁安的眼神,谢原一颗心根本硬不起来,“就一小会儿。”

少女骤然笑开,明媚的晃人眼:“好!”

说着,她冲众人颔首:“抱歉,让诸位受惊了。”

众人连忙摆手,目光却是盯着她的手臂。

岁安忙道:“这是叫叫,是我养的宠物,惊扰诸位,实在不该。”

不不不!

段炎痴痴地看着岁安手里的金雕,眼泪从嘴巴里流了出来。

岁安再次中途离场,却没人在意这个。

管事的很快过来,得知园中有蛇,惊得再三道歉,唯恐贵客声张惊扰了其他人。

谢原盯着那青蛇,眉头紧缩:“此事务必给一个交代。”

掌事的二话不说,先免了这边今日所有的花销,且保证一定查清楚。

惊吓过去,蛇也处理了,可大家却是再也不敢靠近树荫,甚至在掌事的安排下,换了一个湖中凉亭的曲水流觞局。

而此刻,园中也惊起了一些波澜。

“呀,你们看那是什么!”

“这是有人养的雕吗?”

“好漂亮!”

因换了湖中凉亭,视野更好,谢原起身走到一边,先是看到了晴空之下盘旋的叫叫,然后目光下移,很快就找到了岁安。

她没敢让叫叫飞太高太远,带着放了会儿风便召了回来。

之前两人出去游玩时,岁安也会带着叫叫放风,可谢原看着眼前情景,想到的却是刚才意外突发时,她冷静果敢作出的反应。

那时,叫叫并不像是一个宠物,一个玩乐的趣味。

更像是与她并肩作战的伙伴。

而那时的她,也不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她冷静且果敢,是谢原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在回味的意外与惊喜中,竟然觉得,她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身边忽然响起段炎幽幽的语调:“元一,传说李岁安……啊不,小嫂子长居北山,与禽兽为伍,不会是这个禽吧?”

说话时,段炎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叫叫。

谢原嘴角一挑:“你有意见?”

“有!可以提吗!?”段炎一把握住谢原的手。

金雕啊,好漂亮的金雕啊!

相较之下,什么汗血宝马,简直逊毙了好嘛!

大概也只有养老虎,能勉强和养金雕一拼了。

但这只金雕,它还会战斗啊!

试问哪一个热血男儿不想拥有一只会听令战斗的金雕呢!

段炎目光灼灼:“北山……还有没有养着金雕,却没有出嫁的娘子啊?”

谢原:“有。”

段炎双目放光,我觉得我可以!

谢原面无表情的抽回手:“回去早点休息,梦里什么都有。”

……

这一日,关于靖安长公主的女儿李岁安在沁园以一只金雕大出风头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城。

但岁安已经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事了。

夜深人静,夫妻卧房。

喘息声暂歇下,少女断断续续的吟诵声也停了。

她浑身发软坐在谢原身上,偏偏一只手还被他单拎出来,轻轻托举。

手臂在白日磨破了皮,好在没有渗血,算是小伤,只是沐浴时沾热水有些疼,谢原便给她上了一层药膏,然后一直托举,干正事都没松开。

“元一……”岁安双目盈泪,她已经累了,可谢原并不打算放过她。

谢原握着她的手臂以免误伤,声线哑的厉害,偏偏一双眼火热灼人:“还有吗。”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最后几个字,俨然带了哭腔。

她会的都念完了,可是他不放过她,还要她念。

他的诗,他的句,她读过多少,都念给他听,念完就做完。

岁安体力不支,又被他折腾,念得断断续续,终于念完所有。

可他却俯到耳畔,哑声道:“好,把刚才念过的,再念一遍。念完,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