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直接睡过晌午, 直逼黄昏,岁安在一阵饭香中醒来。

“怎么又不叫我!”一个“又”字,多少含了些责备。

但这次还真不是朔月等人有意为之。

午间时候,孙氏已派人来传饭, 被谢原挡下了, 他道成婚劳累,早间也已拜见过家中亲长, 院中还需一番收拾, 便不出去了。

孙氏二话不说, 跟厨房吩咐了一声, 等大郎君院中忙完, 给他们单做。

谢原掐着时辰, 让厨房单做了饭食送来,便是眼前这些。

从早上到现在, 对于谢家的态度, 饶是朔月这等亲信都无话可说。

朔月:“女郎这门亲事, 果然是长公主千挑万选, 顶了天的好。谢府门风清贵, 府中和乐安定, 婆母慈祥豁达, 更有郎君温柔体贴, 如此一来, 长公主和驸马也能放心了。”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可岁安闻言,并未显出多大的喜悦,她低头穿好鞋,行至妆台边坐下, 眉眼间带着思虑,没有说一句话。

朔月与阿松对视一眼,不敢多言,安安静静为她梳妆。

想着谢原大概也没用饭,岁安让来禄去找他,却被告知谢太傅刚刚回府,叫了大郎君去书房说话。

见岁安要放筷,来禄连忙道:“夫人莫慌,太傅每日回府都会叫郎君去说话,且多谈公事,夫人这会儿去了也得稍候,不妨先用些饭食,待到太傅谈完正事,再去同郎君一道问候敬茶。”

岁安默了默,对来禄微微一笑:“知道了,若夫君回来,你立即告诉我。”

“夫人放心。”

来禄退下,房中只剩岁安与一干女婢。

岁安捏着竹箸,白嫩的手指微微发力,指尖泛白,却不是有胃口的样子。

朔月躬身:“夫人,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岁安摇摇头。

朔月等人最怕岁安在谢府不习惯,衣食住行上,不免更多留心:“夫人可别委屈自己,长公主说了,您若有不适,定得说出来,谢家还敢怠慢不成……”

“朔月,”岁安开口,语气是罕见的平冷:“这些话,往后不可再说。”

朔月等人一愣。

岁安将竹箸放下,胃口全无:“如今我已进谢氏家门,府中人便是家人,旁人态度好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便已足够。若再叫我听到你们借北山之名苛求命令、大胆妄议,定惩不饶!同样,待回了北山,也不可妄议谢家之事,明白了吗?”

岁安性子温和不假,但若她变了脸色,是连驸马都得头疼三分的事。

朔月等人闻言,立马恭敬肃然,声音都小了:“是,奴婢明白了。”

阿松眼神动了动,将岁安的话和神态默默记下。

……

另一头,谢升贤将谢原叫到书房,谈及了昨夜在宫中得知的一件事情。

原本,圣人打算在岁安出嫁之时,为她册封一个乡君,事情传到北山后,靖安长公主入宫面圣,婉拒了此事。

谢原闻言,既了然又意外。

了然在于圣人的动机,意外在于长公主之回应。

“圣人隆恩,旁人若拒接,那是不识抬举,但圣人谈及此事时,更多是叹息无奈,你可知为何?”

谢原心知长公主这么做定与岁安有关,但仍耐心恭敬请教:“请祖父解惑。”

谢升贤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时至今日,世人皆道圣人看重与长公主姐弟亲情,皆因早年宫中争斗长公主以命相护,却不知“以命相护”四个字背后,又有多么漫长的煎熬和艰辛,而他们这些上了年纪,有资历,也知道全部因果之人,却不敢妄议。

当年,圣人与长公主年幼势微,曾为活命,作懵懂无知之态任由歹人下毒陷害,九死一生才得到机会逃出宫去,之后更是很是吃了一段苦。

所幸两人命不该绝,圣人混入行伍一路拼杀,手握兵权重回权力巅峰,长公主从旁辅佐,出谋划策,终得今朝尊荣。

可惜世事两难全,长公主招李耀为驸马,直到二十三岁才产下一女,出生就病恹恹,遂起名岁安,此后再无子嗣。同样,圣人年近不惑,后宫也不算冷清,可膝下子嗣一只手都能数完,就这,都不知填进去多少补药。

听到这里时,谢原已明白为何知道实情者也不敢妄议。

事关皇嗣,何其重大。

谢原心中一动:“所以,长公主婉拒圣人隆恩,是为了岁岁?”

谢升贤默认。

桓王之女尚能因其父之功,出身便得县主封号,长公主这等地位,李岁安是她的独女,岂会多年来只有一个贵族身份,而无加封?

岁安生来病弱,长公主废了很大的力气才保住这个孩子。

她怕太多福气会折损了这个孩子,所以这么多年,从不为岁安争取任何荣耀,她把岁安带到北山,凿出一片别样天地给她,所做一切,只为她康健长大。

这也是为什么,岁安的婚礼并不铺张奢华,若非有圣人主婚,御赐西苑这点体面撑着,怕是都比不上初云县主那场婚礼。

谢升贤看向谢原:“你以为,圣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

谢原没说话,心里明白透亮。

女子出嫁为妇,若得诰命封号,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在夫家轻易不可撼动。

寻常父母,只会拼命为儿女争取最好、最体面的,偏偏他这位岳母,在爱女一事上,处处显出一股离经叛道,反常而行的做派来,若非知晓一二内情,简直不可理喻。

这不是谢原第一次被告诫不可辜负了,他忽然分心想,既然长公主这么在意这个女儿,为何不直接为她招赘,而要外嫁?

下一刻,谢原又警醒过来,李岁安已是他的妻子,身为丈夫,他不该有这样荒唐的假设。

岁岁嫁给他,这样就很好。

谢升贤铺垫完,转而问道:“你二人新婚,相处的如何?”

谢原心道,相处的挺纯洁。

嘴上答:“祖父放心,岁岁很好,孙儿必会珍重待之。”

谢升贤点头:“那就好,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让你预先做个准备,三日回门时,你还得表现的好些,莫要觉得人家进了门,你便能硬气。”

谢原心道,纵使有刀山火海,也早该在迎娶之日摆出来,何至于放到回门之日?

面上笑笑:“祖父放心。”

谢升贤又问了些谢原手头的事,知他已处理的差不多,这次才让人把岁安一道请来。

岁安早就等着传唤了,立刻赶来,与谢原一道向祖父敬茶。

见了面,敬了茶,又闲谈了些家常话,岁安捧着祖父给的两个大红包,与谢原一道出来。

天色已暗,安静的小道上,夫妻二人并行回院。

“你胆子挺大。”谢原忽然打趣岁安,也是找点话。

岁安以为自己刚才做错什么:“哪里胆大?”

谢原:“你竟不怕祖父。”

岁安不理解:“祖父和蔼可亲,并不可怕呀。”

谢原闻言,忽然朝她伸手。

岁安:?

谢原动了动手指:“手。”

岁安了然,把手递过去,谢原顺势牵住,十指相扣。

小妻子的手柔软滑嫩,温热。

“那是对你。”谢原牵着岁安缓缓踱步:“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怕祖父的。”

岁安好奇的偏偏头:“你也怕吗。”

谢原挑眉:“你忘了我幼时受过他多少严厉教导?”

岁安觉得此一时彼一时,是不一样的,遂问:“现在也怕?”

从岁安的角度看去,谢原在听到这话时,眼帘轻轻垂了一下,笑容也不似刚才爽朗,但也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恢复如初,转头看岁安一眼,答得坦然:“怕啊。”

岁安眼神动了动。

她隐隐觉得,谢原后面这个“怕”,与前面说的那个“怕”,不太一样。

两人一路回了院子,过了浅水拱桥,岁安忽然站定,望向练武台的旁边。

那里竟新垦出一片花圃,不大,规规整整的一片,还没往里移植。

谢原不动声色瞄岁安,心想,眼睛还挺尖。

今日初来,总共没逛过几圈,现在天色也暗了,竟一眼发现这里的不同。

岁安望向谢原,指着那处:“白日还没见到,是我睡时弄的?种花的?”

谢原挑了挑眉,一本正经道,“花仙子也不容易啊,人家跋山涉水一路高歌,从广阔之野来到我这四方小院,若连吃住都招待不周,我怕她哪日突然就从地里拔根而起,哭着跑回北山,一路泥和泪,怪凄惨的。”

岁安闻言,立马明白这是内涵她此前以花自比的试探。

她张了张口,但见谢原好整以暇的表情,又轻轻抿住,借理袖的动作,丝帛极轻极轻的甩过谢原的衣摆,谢原只觉鼻间一阵清香涌动,眼前影动,岁安已转身回了房。

他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

她方才,是不是想反驳他来着?

……

天色已晚,岁安回房后,朔月已备好热水,净室都烘热了。

她昨日重妆重服,在西苑没能好好清洗过,加上今日早起奔忙,是该好好沐浴了。

净室水汽氤氲,少女长发如瀑,肤白如雪,撩拨划水,转眼雪肤透暖粉。

这身段,朔月一个女子看的都脸红,不由大胆期待,虽说长公主莫名其妙诓了郎君,但月事又不能来一辈子,待这几日撑过去,女郎应当还是能讨得郎君怜爱的。

阿松背后是长公主,朔月有所顾忌,不敢多言,但想到岁安的情况,忍不住心疼她,遂道:“奴婢觉得,郎君对夫人极好,都是细致的体贴,即便如今还有什么不足,待相处一阵后,定能浓情蜜意,开花结果。”

朔月一番话,直接将岁安从放空拉回现实。

她敲敲脑袋,抬起的手臂在水面破开水花,哗啦一声响,定是方才在院中被他调侃,一时赧然,竟将圆房的事给忘了。

早知不洗头发了,她头发厚长,未免风寒,须得完完全全擦干烘干才能睡下,很耗时辰。

岁安叹气,大致洗净后,短暂的泡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出浴穿衣,唤来朔月阿松帮她弄干头发。

两人在后面安静忙碌,岁安两手互拽,不由陷入一阵彷徨无措之中。

有些事,还没临到头,总是想的容易,越临近时,心情却每一刻都在变化。

一头长发彻底烘干,终究耗费了些时辰,岁安回到房中,外面已彻底入夜,院中安安静静,无人随意走动。

岁安一身白裙,绕过屏风,见谢原也换了常服,正握着卷书倚在座中,身后还多添了两盏灯,像是看了很久。

见岁安回来,他眼一抬,手里的书跟着放下。

岁安这身白裙,质地清透,灯火穿透广袖外袍,少女纤细的腰身,手臂,甚至她侧身时的身形都尽显无疑。

谢原眼神一沉,喉头滑了几下,坐那儿不动了。

他的眼神实在灼人,岁安转过身面朝床榻方向,装模作样低头理裙子:“净室应当换好水了,夫君快去吧。”

谢原回神,只见手里的书都捏出了褶,他轻咳一声,起身后顺手把书放到一边,“那我去了。”

岁安声若蚊蝇:“嗯。”

谢原一走,岁安立马上了床。

床都已铺好,被子也依照时令换了轻薄的冰丝锻被,同样是大红喜色,绣纹寓意美满。

若没有西苑赐婚,这里才是他们正经的婚房。

趁着谢原没有回来,岁安赤脚下床,先灌了一口凉水拼命漱口,漱到第三口才喝下,接着又低头嗅了嗅身上,确定没有奇怪的味道,再用手指随意梳了梳头,这才坐回去。

紧张,还是紧张。

明明房间宽敞通风,她却觉得双颊滚烫,不像等圆房,更像在等行刑。

等会,谢原若要开始,她是不是躺好就可以了?

其实那日,环娘还说了一件事——新婚夜的合衾酒,多会放些助兴的东西。

否则,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婚约,从定亲到成亲,一双男女能有多亲近熟悉?更别提那些心有所属,分着心思走进新房的。

若无点意乱情迷的东西推波助澜,将事情办的生涩干巴,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收敛和勉强,就等于在这段婚事最初劈了一道口子。

眼下,岁安肯定是弄不到推波助澜的利器的,她从坐着到躺着,从躺着到侧着,越发担心自己会成为生涩干巴的那一个。

担忧上升至顶峰之际,谢原披着一身水汽归来。

他散了发行至床边,盯着**的人笑了一下,“怎么还没睡?”

岁安一愣,从这话中听出端倪。

她应该睡了吗?

谢原记着她的月事,也没想别的,掀开被角躺了上去,想了想,低声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明日带你出去玩。”

岁安眼看着谢原在身边躺下,自此再无动静,一颗心如坠深渊的同时,今早的另一抹疑虑重新攀升。

谢原昨夜,也没有叫醒她啊。

比起朔月等人不知分寸,任由她睡过去,谢原这个夫君不许人打扰她,安静的在她身边睡去的说法显然更靠谱一些。

白日里,他们相处融洽,谢原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带着脾气的样子。

到夜里,她没有睡,早早沐浴更衣在这里等他,若他有意,随时可以补上。

可他并没有。

所以,是他不愿与她圆房?

得到这个结论,岁安愣了好半天,脑子里一直在想,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今日想不出个由头来,怕是会睡不着觉。

电光火石间,岁安还真想到一件事——

那日她与谢原被歹人掳走,她曾为拖延时间装病,此事完全没有与谢原通过气,可他在看到她的可怖病态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

这一瞬间,岁安觉得一股火气直冲灵台,恨不得立刻坐起来,抓着谢原一通质问。

但下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羞愤大于理智。

昔日旧忆涌上心头,岁安猛地抓住胸前的被褥,忍住了在酸涩中渐渐上涌的泪意。

她曾同自己说过,不在夜里胡思乱想,不在夜里下任何决定,绝不冲动行事。

是了,先好好睡一觉,待到明日,先找朔月问清昨日的情形,确定是否为谢原阻拦,得到确切说法后,再捏着这些去问他。

可黑夜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负面的想法一旦冒出,便会疯狂滋生。

谢原不碰她,是以为她身有隐疾?

别说此事子虚乌有,即便她真的身有隐疾,而他早就知道此事,为何还要应下婚事?

他应下了婚事,娶了一个以为患有隐疾的妻子,就打算以只字不提蒙混过关的冷漠态度来作夫妻相处之道?

岁安双手拽在胸口,一直努力隐忍,可是同床共枕的两个人,所有的小动静都在安静的夜里被放大,更别提谢原有功夫在身,更是敏锐。

察觉不对时,谢原侧过头:“岁岁?”

岁安一惊,直接侧过身背对他,可那异常的呼气频率并没逃过谢原的耳朵,他撑起身子凑过去:“是不是不舒服?”

你才不舒服!

这一刻,岁安竟有些绷不住,破罐破摔了:“谢元一,你……”

声音直接带了哭腔。

谢原二话不说,起身去外间重新点灯,等房中复亮,他携了卷手帕上塌,屈膝坐着,捞起被中的人靠在自己怀里:“到底怎么了?说话!”

房间亮了,泪眼暴露了,昏黄的灯光映在岁安可怜兮兮的小脸上,谢原说不出的心堵,他让自己冷静下来,问:“有事就说出来,是不是想家?”

岁安盯着谢原,终于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谢原果断道:“问。”别哭就行。

借着灯光,岁安第一次看到谢原这么凝重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莫急,莫慌,倘若真如她设想,他便是将脸拉成阎罗王,也是不占理的那个混账。

“那日我们被歹人掳走,在小黑屋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谢原完全没搞清楚她的思路,只能顺着点头:“记得。”

记得,那就好!

岁安鼓起气势,一双兔子眼盯住他:“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李岁安身患隐疾!”

霎时间,一向被赞敏捷聪慧的谢家大郎,思绪咔的一下,卡断了。

他怔愣的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妻子:“……啊?”

还想装傻!

岁安抬臂,动作凶猛的抹掉眼泪,鼻子一吸:“我问你,什么叫李岁安身有隐疾!我到底!染了哪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