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凛冽, 今年的初雪来的格外早。

白雪落于晗光殿前,于青黑石板上分出一条黑白界限,殿外万籁俱静, 殿内人声轻柔。

“前朝君主无道, 大周开国时,曾得前朝旧部相助, 师氏作为皇室, 只是其中之一, 新君以仁德开道, 既不能苛待前朝旧部, 又不能过于捧高,便将他们分封于偏僻之境, 只保吃喝不愁。”

“此后, 大周历经两代君王, 这些前朝旧人,或是因水土不服, 或是为另寻他路,相继隐居或落败,其中,师氏属于后者,且是至今为止唯一剩下的前朝皇室。”

“然而,那些销声匿迹的前朝贵族,其实是被师氏暗中收拢, 从明转暗,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师氏招兵买马,秘密壮大。”

“当年, 南邵王师昶娶民女怀氏为王妃,婚仪寒酸简陋,在皇帝眼中是个颇为识时务的低调之举。”

“可没人知道,怀氏生在西南,擅长用蛊。而后,其兄更是以‘怀玄道人’的名号堂而皇之混入宫中,来到皇帝身边。”

“彼时,怀氏已生下一双儿女,长子师湛,次女师乐安。因宫中有怀玄道人动作,师乐安被封为乐昌县主,以此固皇帝之仁。”

“之后,怀玄道人事迹败露,讨回西南,至此隐姓埋名。而师氏的新计划也由此开始。”

“师湛效仿其父,娶民女骆氏为妻,骆氏家中经商,更是勾连黑市,是怀氏招兵买马的重要钱财支柱。而师乐安则下嫁给西南一颇有名气的木雕师穆疆。”

“王妃怀氏早年育有一子,后上报朝廷,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但其实这孩子并没有死,也就是之后的山铮。”

“穆疆明面上是个木雕师,其实极其擅长机关。这也为师氏暗中经营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说到这里时,建熙帝冷冷的笑了一声:“便利?”

岁安轻声称是。

师乐安下嫁不假,却也是她精挑细选的婚事。

前朝建筑有暗藏密室的喜好,穆家祖上便是专为宫廷或达官贵族修建密室暗道的御工,他们擅长机关,这门技艺更是传男不传女。

就在不久之前,括户新政曾发生税银丢失的事。

当时,税银不翼而飞,十分离弃,后经调查,在税银存放的房中发现了机关暗道,加上参与新政的朝廷官员马廷明里应外合,这才将税银转移盗走。

八月典开设的水岛上有一栋建筑,建筑的风格更偏向前朝的喜好,房中同样设有各种机关通道,此外,还有师氏用于开设私盐场黑矿场和黑工坊所用的一切工具,都是出自穆家人之手。

“怪不得。”尚书左丞段海明恍然道:“私盐也就罢了,可开矿练矿,若无井然工序和特定工具,是很难达成的。贼子野心如此之大,简直叫人胆寒!”

卢厉文跟着开口:“请陛下放心,臣必将彻查此事,严禁民间再有私下的矿场作坊。”

晗光殿中其他朝臣神色微秒。

若非陛下得天庇佑,又有北山和手中亲兵配合保护,如今的大周就该改朝换代了。

贼子野心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能让他们壮大至此,当中不乏有朝廷各司的督查不力。

眼下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众臣唯恐被陛下追责,正想着如何把自己摘干净,没想到这两人倒是动作快。

啧,失去了一个发言的好机会。

果然,建熙帝闻言,怒色顿时上浮,声冷且沉:“此事朕自会彻查,凡与逆贼有关者,绝不轻饶!”

顿了顿,建熙帝正色道:“岁安,此事,朕交给你,务必尽快给朕一个答复。”

殿上一阵死寂,针落可闻。

若是昔日的靖安长公主,好歹有个暗察司,李岁安虽是长公主之女,却早已出嫁为谢家妇,一个内宅妇人岂能干涉朝政?

可是,眼下这个时机相当微妙。

若有人敢这时候站出来质疑李岁安的资格,必会被反过来质疑,贼人谋逆围攻北山时,怎得不站出来质疑李岁安没有资格谋划护驾?

既然比李岁安有资格处理此事的官员大有人在,早干什么去了?

若真有用,也不会让贼人壮大至此。

是以,朝臣的反应也只是晗光殿中那一阵微妙的沉默,到头来,无一人质疑李岁安的资格,任由建熙帝安排。

同时,朝臣也隐隐约约从李岁安和北山的行事上窥见出了一些端倪。

昔日,靖安长公主掌控暗察司,是陛下的得力助手,虽然暗察司在明面上废除多年,但若无它运转,李岁安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就将南邵师氏摸的一清二楚。

废除多年的暗察司,可能要在李岁安手里重建了。

……

靖安长公主的丧仪被贼人破坏,众人本以为建熙帝会在平乱后重新举行,可没想,芒山那日后,皇陵便直接关闭了,守卫比此前更加严格。

各州道官员在长安逗留了日,被彻底的排查一番,然后便得到消息,可以准备打道回府。

建熙帝虽已明言让岁安善后,可随着所有人各归各位,这事情竟像是在悄无声息的落下尾声。

李岁安甚至开始深居简出,据说是在养胎。

可是有芒山这场胜仗铺垫在前,李岁安的无作为,在外人眼中就成了暗中行动,闷声搞大事,否则此事便成重拿轻放,很不合理。

没有人相信此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时候,建熙帝让自己外甥女这个深宅妇人做事的心机就显现了出来。

若换了旁人,还能找机会接近对方旁敲侧击,琢磨点线索出来。

李岁安一个有孕在身的妇人,既不好贸然登门求见,更没法光明正大堵人,能见到全凭缘分,以至于下一个会是谁,竟像是一个静待揭晓的谜题。

……

“混于随行列队?”

谢世狄拜道:“是,幸得祝家两位将军相助,臣才能快速将剩下的人排查完毕,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端倪。”

“此次逆贼生事,若非有北山安排早早调配了各路兵马,得意配合接应,后果不堪设想。”

“逆贼的人手不少,训练有素,且不可能一直藏在长安,而是经过调派集结而来。”

“自从括户新政和商市革新施行以来,关卡的检查都比以前严格数十倍,一经发现户籍文书有恙的流户,定会立刻处置。”

“北山发丧期间,若有大量来路不明者聚集于长安,必然引起关注,所以,臣一直觉得,对方召集人马至长安的途径很值得注意,结果,他们竟是混在奔赴长安参加丧仪的各路人马中而来。”

太子脸色渐沉。

建熙帝下令为长公主办丧的阵仗闹的很大,中途还有“抗旨”的安王作为参照,以至于各道人马越发不敢耽误,未免路上发生意外,也是带足了人手。

这样的大队人马过关卡,就很正常,尤其好几支队伍在某处遇上,人数过多,蒙混过关就更容易。

太子握拳,重重捶案:“如此明目张胆,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谢世狄老神在在道:“倘若全凭侥幸,很难万无一失,但各关卡设置内应帮着他们掩人耳目,此事就简单的多。”

太子沉默片刻,神色忽而一松:“罢了。此前已有诸多迹象为证,也不差这一处。”

谢世狄会意:“那此事……”

太子:“是个找证据的方向,你即刻去查。”

谢世狄领命。

谈完正经事,太子问起谢原和岁安。

“谢司郎今日,又告假了?”

谢世狄轻咳一声:“殿下有所不知,大郎这几日步步不离媳妇,唯恐她因此前忙碌伤了胎气,照顾的颇为用心。不过话说回来,臣这些叔父辈能力不及,没法在难题上帮忙,如今这些善后事宜,凡力所能及,自是义不容辞。”

太子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心知肚明。

正因旁人没法接近岁安姐姐,才会把目光放在她身边的人上,谢原这个枕边人,一定知道北山的安排,加上他是朝廷命官,逃不开上朝坐值,于是谢原开始频频偶遇同僚,句话便开始试探。

起先他还应付几句,后来直接烦了,直接找了个借口避而不出,陪着岁安一起养胎。

可谁能说得了他?

当日逆贼企图趁着帝后离宫在长安城生事,多亏李岁安提前料想到,找了个人假扮自己的夫君,把守卫长安城的重责交给了谢原。

也不知谢原是怎么藏人的,关键时刻,顺利调动人马截住了逆贼余党,立下大功。

陛下都睁只眼闭着眼由着他去了,谁又敢说什么?

“既如此,就有劳谢寺卿在此事上多多费神了。”

“还有,姐姐在府中已安养了好几日,孤知她此前辛苦,所以一直不好去打扰,谢寺卿待孤给姐姐传句话,再两日,孤是不是可以去探望她。”

谢世狄眼神一动,应声领命。

从太子宫中出来,谢世狄正要打道回府,还没走两步,远远便瞧见赵方邰领着几个言官疾步而来,谢世狄眼角一抽,飞快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闭上眼睛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只听赵方邰等人的脚步声渐近又渐远,谢世狄松了口气,刚一睁眼,便被杵到面前的脸吓得险些惊叫。

说是险些,是因千钧一发时,祝维流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比着口型“是我”。

看清来人,谢世狄身子一松,拨开他的手。

祝维流觉得挺好玩:“谢寺卿躲谁呢?难不成您的红颜知己,还能追到宫里来?”

祝维流最近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谢世狄的风流韵事,一口咬定他不配做自己的姑父,便开始上赶着破坏谢世狄接近祝芸婵的方式方法。

对此,谢世狄很是无可奈何,从来狂放不羁的谢家六郎,竟破天荒在一个小辈面前低了头。

谢世狄反应也快,“你不躲这里,怎么发现我也躲这里?”

祝维流被问的一噎。

他是刚见过陛下来的,芒山封闭后,很多善后需要处理,当中包括新开凿的那条密道和机关复位,都挺麻烦,建熙帝不信旁人,只让亲信处理。

说起来,原本的皇陵只有一条暗道,就是当年的工匠留下的,这成了帝王储君才知道的秘密。

但建熙帝当年借此道混入长安后,它在建熙帝眼中早已不再是秘密,可也没有销毁,就任由它留在那。

果然,逆贼也盯上了这条暗道,还以为自己行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知从他们有动作开始,就已经被建熙帝察觉。

而逆贼不知道的是,建熙帝早已秘密派人开凿了第二条密道,入口就在靖安长公主的密室中。

此事还是岁安给的建议。

皇陵墓室关闭后无法开启,若丧仪上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可逃避至此,即便有敌人追上来,他们多半会怕不慎被一并困住,所以不会轻易踏入,只管堵住入口,瓮中捉鳖。

这样一来,密室反而能成为他们的脱身之法。

为此,祝维流很是忙碌了一阵,结果就听说,谢世狄提出让祝家军帮他一起排查剩下的人,太子殿下还准许了。

为了不让姑姑被这风流薄情的男人欺骗,祝维流一人身兼数职,忙的像陀螺。

没曾想,谢原闭门不出后,作为李岁安的友人,他也被盯上了。

聊不过还躲不过么?

于是,祝维流也开始躲着人走,开口就是“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今日,真是狭路相逢。

谢世狄见祝维流不说话了,笑了笑,到底拿出些长辈的和蔼姿态:“你最近也没少往谢府跑,如何,今日还去吗?不如留在谢府吃个饭,叫上你姑姑。”

祝维流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径直走了:“多谢,不必。”

最后,谢世狄和祝维流是一起到谢府的,一进门,两人又一起往谢原的院子走。

才到院门,祝维流听出叫叫的声音,眉梢一挑,放轻脚步探头。

谢世狄不明所以,也好奇的效仿,两人在院门口悄悄地一起探头。

院中,岁安披着厚厚的披风坐在垫了绒毯的秋千上,怀里抱着只手炉,脑袋微微歪着,抵在秋千绳上,无奈的盯着面前的男人。

谢原捏着块肉,吹哨吹的的腮帮子都疼了,愣是一个指令都没练出来。

他眉头一皱,指着叫叫问岁安:“它是不是到现在还不认得我是谁!”

岁安忍俊不禁,抿唇憋笑。

谢原转过头,捏着肉的手往上伸了伸,将袖子抖落一些,再次施法。

叫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面前冲自己比手画脚的男人,纹丝不动。

又试了半刻钟,谢原没累,岁安忽然打了个喷嚏。

都下过雪了,天冷了不少。

谢原听到,当即放弃驯服,顺手把肉喂给叫叫,接过来禄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握住岁安的手臂:“别在外面了,进去吧。”

岁安被手炉烘的暖呼呼的手覆在谢原手背,软声鼓励:“我以前也驯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效果的。”

谢原虽然失望,但还不至于纠结于此,当他乐意顺着岁安的话聊几句:“那你后来是如何驯好的?”

岁安:“起先是父亲母亲去驯叫叫认我的声音,后来是祝维流教我的用哨子,特制的哨子声音能穿的更远,还容易发出叫叫易懂的指令,我试了试,就容易多了。”

谢原温柔的笑容原地凝了一瞬,下一刻又恢复如初:“好,回头再试试,不过你已经在外面坐了许久,进去吧,去书房,我给你读书听。”

岁安近来特别喜欢听谢原读书。

他声线清润,可轻可沉,加些语气,叫岁安有些入迷,一听这话立马动心。

夫妇二人登入阁楼,谢世狄高高挑眉,正看着祝维流。

他没有看错,刚才大侄媳妇提到祝维流时,这小郎君的神情和他那大侄子一样,都非常微妙。

谢世狄不动声色的收敛表情,他好像找到了制住祝维流这小子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