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终至, 礼官肃立,扬声高唱,自灵堂一路传唱至山门,整个北山顿时进入一片肃然沉寂之中。

建熙帝人在病中, 仍然亲笔写了悼文, 命礼部尚书严崇华亲自主持丧仪宣读祭文, 百官静默, 不敢亵渎。

宣毕,又经几轮仪式,终起棺椁, 送往皇陵。

厚重的棺椁缓缓从山道而下,岁安与谢原跟在李耀身侧,送着棺椁一路从灵堂下到山门处。

周围略有**, 一双双眼睛不动声色的看向等候在那里的平阳县主。

魏诗云不卑不亢,神色坚毅, 在送葬队伍开始行动时,她竟真的跟在了最末, 众目睽睽之下,三跪九叩,一路送行。

从北山到芒山的距离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 可是让魏诗云这么一个小娘子叩拜跪行过去, 一双腿怕是撑不住。

出北山后, 不止是送葬队列, 就连夹道的百姓也好奇的盯着这个落在最后的少女,议论不已。

魏诗云目不斜视,似乎不愿意浪费一分一毫的力气在叩拜之外的事上, 看起来分外可怜,可即便如此,仍然无人敢向她伸出援手。

终于,行至一半路程时,魏诗云体力不支,双膝一软,直直的扑地摔倒。

“呀……”围观百姓无不惊呼,可送长公主的路被禁军隔着,即便有人想帮也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有两人从送葬队伍中出列,返折回去,走向魏诗云,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将她搀扶起来。

“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魏诗云满脸疲惫,缓缓抬眼。

乐昌县主神色温柔,语带关怀:“别逞能啊,这样到芒山,你的腿都要废了!”

魏诗云闭上眼喘了口气,摇头:“多谢,我能行。”

乐昌县主蹙眉摇头:“安王一事尚未查命,殿下和陛下更未说什么,你何必这般为难自己?天下父母无不心疼儿女,若安王知道你这双腿废在今日,他该如何想?”

魏诗云愣了愣,面露犹豫。

可当她抬头,眼见送葬队伍已经走远,眼中的坚毅再次盖住了疲惫:“多谢县主好意,此诺是本县主亲口许下,便不能作罢,县主还是早些回到队伍里吧。”

穆栩对乐昌县主道:“母亲,您先回队伍吧,我陪着县主即可。”

“这不合适……”魏诗云气若游丝的摇摇头,似乎并不想让穆栩趟这趟浑水。

乐昌县主思索片刻,却道:“好,就这么办。”

不等魏诗云婉拒,她已道:“你的确许诺要三跪九叩抵达芒山,可即便是陛下也没有说过,不许人在旁搀扶陪伴吧?还是说,你非得让你的腿废在这里,才算是对陛下和长公主有交代?那你要如何对你的父亲交代?”

乐昌县主温柔且坚定,穆栩热心亦仗义,终于让魏诗云动摇。

乐昌县主再无废话,直接留下穆栩,回到了队伍里。

送葬队伍还在继续向前,并没有受到魏诗云的影响,但魏诗云每次叩拜后,都有穆栩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省力不少,总算又能撑下去了。

“你何必这么执着,陛下和殿下什么都没说,你却自己罚自己,回头真落得什么伤病,安王殿下又要找谁追究呢?何不拖延一阵,等到安王殿下的事情查明了,自有分晓呀。”

魏诗云身心俱疲,加上穆栩此刻的热心,也打开了话匣子:“若不如此,又如何表忠,即便陛下和殿下没有说什么,也会在旁人那里落了口舌。”

穆栩:“请恕我直言,安王殿下知道你独自回长安会面对这些吗?”

魏诗云默然咬唇。

穆栩看的分明,叹道:“果然,这不过是你私下行事罢了。”

说话间,魏诗云已再次叩拜,穆栩看着她拜完,将人扶起来,说了句:“真正疼惜你的人,岂能眼见着你遭这种罪?”

魏诗云眼神轻震,看了穆栩一眼,像是被触动。

穆栩迎着她的目光,友善一笑:“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

日头高挂,送葬的队伍也终于抵达芒山。

今日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视野清明,眼前的芒山同样是青山挂白,布置隆重。

皇陵设在芒山之中,风水极佳之地,是开国皇帝亲选之地,自山脚一路往上,层层山门,层层关卡,守卫森严,直至山中,又往下入地宫,那里设下许多机关。

据说,当年修建皇陵的,都是开国皇帝从五湖四海搜罗来的能工巧匠,然而,这些巧匠在完成皇陵修建后,都莫名消失了。

也有人猜测过,皇帝是不欲皇陵的机扩所在被外传,这才人为的封了口,只因没有证据,所以最终也只是口耳相传间的一个说法。

抵达最后一重山门,厚重精致的棺椁,雕刻着传统讲究的精致纹样,率先被送入一早备好的墓室。

皇陵外设高台祭坛,待祭礼之后,封室闭陵,则为仪式终结。

魏诗云落在最后,是穆栩搀扶着进来的,她竟真的坚持了下来,即便此刻两条腿已经在打哆嗦,也依旧站着没倒。

就在两人跨进最后一道山门时,背后的笨重门扇忽然发出沉闷响声,缓缓合上。

穆栩吓了一跳,一路上她和魏诗云说了不少话,两人也算聊开了。

“长公主的丧仪真的办的很隆重啊,我虽没有正经参加过,但也听母亲提及以往一些丧仪规模,看来陛下真的很看重长公主。”

魏诗云撑着两条发抖的腿,沉着脸没有说话。

彼时,所有人都已在自己的位置定下,高台之上,建熙帝正襟危坐,却依旧掩不住脸色苍白的虚弱感,他的身边,皇后、太子和诸皇子依次陪驾。

岁安和谢原陪着李耀站在近前的位置,建熙帝的目光扫了一眼下方诸臣,最后将目光落在岁安身上。

岁安似有所感,抬眸望去,建熙帝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岁安亦颔首回应。

列位的官员勋贵不乏有参加过类似丧仪者,虽说靖安长公主的丧仪格外隆重,可再隆重也跳不开那些寻常流程。

所以,当他们垂手静立许久,却迟迟没有看到正式的祭礼开场,不免心生好奇,偷瞄揣测。

就在这份沉寂的诡异逐渐蔓延开时,岁安行至祭台郑重,俯视下方,缓缓开口。

“诸位赴京,是为靖安长公主之祭礼,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李岁安在此谢过。”

她的声线依旧轻柔,可这份轻柔里,又揉了一股莫名的沉稳与威严。

说着,岁安朝着下方众人一拜。

下方的人抬首看向岁安,皆从这不同寻常的开场中意识到这场丧仪的特殊。

岁安拜完,两手交叠端在身前,继续说下去:“母亲半生颠簸艰难,膝下唯吾一女,幸得陛下亲允,此次祭礼,由岁安替母亲主持。”

“母亲生前便不喜虚耗精力在人情世故之上,想来,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祭礼都是那些陈词滥调,所以今日,吾愿为母亲主持一个不一样的丧仪。”

台下安安静静,但彼此间的眼神交汇流动,依旧显出了众人的诧异和不解,连带此前种种端倪,一并在心中生根发芽,疯狂滋长。

岁安接着开口:“母亲新丧,吾为独女,自当事事躬亲。依照惯例,母亲入殓前,需制明旌覆于灵柩之上,明旌之上,记载着逝者生前大事。”

“母亲一生,最大一件事,便是协助陛下斩妖妃,清君侧,重振大周朝堂。而昔日令母亲吃尽苦头的妖妃妖道,亦是她今生之恨。”

“可就是当年穷极手段毁我大周朝堂的罪魁祸首,竟能在关键时刻逃脱,不仅苟活了下来,甚至贼心不死,这么多年来,一直暗中经营,不择手段的筹钱招兵,混迹黑白,藏在不见光的角落一再壮大,甚至不止一次干涉朝廷之事。”

“漕运贪污,黑市壮大,捣乱新政,无一没有他们的手笔!为了煽动人心,甚至制造山难,滥杀无辜!贼人不除,母亲在天之灵,又如何安歇!”

此话一出,祭台之下瞬间**起来。

当年的太子和长公主浩浩****杀回长安,已亲斩妖妃,然当时的朝廷内外都很乱,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所以安定朝堂成了要务,很多人都以为,妖妃死后,这事情就算了了。

没想到竟有活口,不仅逃了出去,还有如此动作。

再看建熙帝,他稳坐如山,丝毫没有阻止李岁安的意思,众人心中所有的猜测和疑虑慢慢变得清晰。

但其实,没等他们多猜,岁安已跟着给了答案。

一个崭新的刑架被搬上祭台,紧接着,一个被蒙着眼的白衣郎君被绑了上去。

他不仅被梳洗打扮过,连这身崭新的白袍,都被熨烫的一丝不苟,干净工整,绑他的人甚至仔细的替他将衣服勒出的褶皱都整理了一下,是个十分体面的绑法。

人已带到,岁安忽然露笑,隐隐透着畅快与解恨:“可惜,躲在暗处的东西,注定见不得光,一旦他们试图冒头见光,便要付出代价。又或是母亲在天有灵,所以抓到了此人。”

话音刚落,白衣郎君的蒙眼布被扯了下来。

陡然见光,让山铮很不适应,他眯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景色时,他瞳孔一阵,自神色深处溢出惊恐与愤恨。

祭台下噤若寒蝉,桓王打量了山铮一眼,率先发问:“这是何人?”

岁安朱唇轻启:“罪人。”

细细去听,藏在人群中,甚至有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桓王:“当年的怀玄道人已至而立,十几年过去,他已过半百,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年轻人,那他……”

岁安:“怀玄道人又不是阉人,他有亲有子,绵延血脉有何不可?”

又是一阵惊诧。

所以,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怀玄道人的后人?

朝廷从未明确下令追查,怎么忽然间,就祭出个年轻人,说他是妖道的后人?

岁安:“我闲来无事,曾读过些古祭之礼,这祭礼中,就有血祭一说,所以今日,我们也效仿古法,以罪人之血,祭我母之灵。”

她轻轻一抬手,数个宫婢各自端着托盘走上祭台。

为首的宫婢最为高挑,她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一根圆柱状的利器,剩下人的托盘里,放着杯盏。

山铮本看着祭台下方,可当打头的宫婢走到面前时,他的眼神都僵住了。

迎面拂来一阵冷冽的山风,岁安高髻厚服,静静伫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被撩起。

陡然沉下的声音比山风更冷:“今以罪孽血,邀君共祭之。”

万柔拿起那根管状的利器,紧紧握在手中,在山铮极尽恐惧的眼神中,她狠狠扎向第一个位置——

“我说过,一定会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