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珊此刻有种人生到这里就可以了的觉悟。

连夜赶至的舞衣剪裁合体,挂在身上却有千斤重一般,压得她动作僵硬,手心冒汗。

正当谢宝珊思考着自己小小年纪,墓志铭该写些什么才显得不枉此生时,有人走了进来。

谢宝珊足足愣了小半刻,回过神时眼泪也上涌:“岁安姐姐!”

她扑棱棱就要扎进岁安怀里,然后被一只斜边伸出来的手按住脑门,连头带身轻轻推开,谢原走进来,蹙眉点评:“莽撞。”

“大哥!”谢宝珊惊喜的看着两人:“你们……”她捂住嘴,压低声音:“你们没事啦?”

谢原绕过她走进厢房,在茶案边坐下,“我们能有什么事?”

祖父说你们被绑架了呀!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岁安姐姐,你回来就好了,快去跟祖父他们说,还是让你上吧,我不行的!”

谢原端坐茶案边,手中转着茶盏,目光不动声色落在李岁安身上。

见谢宝珊焦虑,岁安想了想,抿出一个笑,揽过她的肩:“来。”

两人也入了座,岁安瞄一眼谢原,见他正垂眼看着面前的茶盏,像是在研究茶水,她索性侧了侧身,对谢宝珊卷起袖口。

岁安肤白似雪,如脂如玉,以至于红痕鲜明,可怖加倍。

谢宝珊瞪眼抽气,捂住嘴:“这、这是……”

岁安慢慢放下袖子:“我虽得救,但不适合再登台,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这个忙,替我登台献舞。”

她鼓励道:“舞是你与我一道练的,你都会了,而且跳的很好……”说着,岁安在她身上扫了扫:“这是给你定制的舞衣么?真好看。”

尽扯!

谢宝珊抽回手,有些尴尬。

她是见过岁安穿舞衣起舞的,那样纤细窈窕,凹凸有致的身材,才适合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她圆圆一只,才不好看。

“岁安姐姐……我……”谢宝珊摇头:“我不行的。”

谢原盯着茶盏,总算反应过来自己之前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春祭福女一事决定的匆忙,在外人看来,不乏有圣人偏袒外甥女之嫌。

可现在,李岁安竟然要将首位福女的资格让给五娘,这不是告诉所有人她与谢家娘子早有往来,交情匪浅?

先有“定亲信物”的流言,今有豪赠“人情”的事实,他和李岁安,北山和谢府,在不知真相的第三者眼中,俨然是个越走越近的关系。

等等——

长公主送画、真假之作、五娘结识李岁安、北山陪练、意外被掳、五娘替舞……

谢原脑子里闪过灵光,又未能窥见其形。

正当谢原想要重新整理思绪时,便被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打断——

“原来如此。”

谢原循声转眼,只见岁安笑容未减,感觉却不同。

“若你实在不愿,我不勉强。”岁安起身,冲谢原颔首作别,转身就走。

谢宝珊跟着站起来:“岁安姐姐……”

岁安驻足,并未转身,她像是想了想,而后开口:“当日桓王妃花宴,我以为谢娘子只是不耻他人以言语伤人之举,虽孤身难敌,甚至落了下风,但称得上德正意坚;没想到,竟是我看错了。”

少女声调温和,平铺直叙,没有指责,犹如幽林古刹钟鸣,暗含寸劲,字字落心头,敲打着所有的迟疑和胆怯。

“其实,你比当日笑话你的任何一个人都厌恶自己的样子,你从不觉得自己很好。你不喜自己,却又不去改变,便只能以暴制之。”

谢宝珊身子一震,两只手竖起来无措的摆啊摆,似乎想解释什么,

岁安背身,谢原瞧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以最软绵的语调,说着果断绝情的话。

“现在想来,我与你结交,是因为喜欢你的性情为人,而你与我结交,却是因我不会像那些人一样,笑话连你自己都厌恶的自己。岁安不喜轻视自己之人,舞我自己跳,你这朋友,却不必再交。”

说完,岁安迈步就走。

“我没有——”谢宝珊忽然大喊,眼泪滚落:“我没有轻视自己!”

谢原起身拉过谢宝珊,谢宝珊崩溃的扑进长兄怀里:“我没有……”

谢原眉头紧拧,不等他安慰,谢宝珊又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鼻涕眼泪一麻呼的对着岁安的背影宣告:“我跳,这舞,我跳定了!”

其实,谢宝珊很清楚成为春祭福女是件光荣的事情。

不难想象,往后会有多少人想借这个身份出风头。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她面前,轻易可得。

越是有人笑话她形态不美,她越是该走上高台大方展示!

越是有人想打击奚落她,她越是要昂首挺胸的示人。

她才不轻视自己!

岁安仍旧背身,瞧不见表情神态。

谢宝珊反应过来,继续解释:“我对姐姐也是真心喜欢,并不是将你这里当做什么避风之处!”

说着,谢宝珊扯住谢原的衣袖:“大哥,你为我作证,之前你每日都会追问我与岁安姐姐说过什么玩过什么,你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谢原咯噔。

岁安一愣。

两人一个抬眼,一个回头,四目相对,少女黑亮的眼眸里全是不解与讶然。

谢原:完。

谢宝珊还在坟头蹦狂舞:“大哥你快说啊,你帮我解释呀!”

谢原紧了紧拳头。

现在捂死她的嘴还来得及吗?

他甚至能想到此刻李岁安眼中的自己——先是偷偷摸摸帮着妹妹潜入北山促成她二人相交,而后又每日追着妹妹打听她们相交过程,得知对方无意,便主动约见,代妹妹与她断交。

简直是无耻本耻。

谢原目光移向谢宝珊,努力将后槽牙磨出的每个字都说清楚:“谢宝珊,别说了。”

那怎么行,你还没帮我证明真心呢,谢宝珊刚张口,谢原一手勾过她的脖子,一手捂上她的嘴,面颊抽搐几下,提起个充满警告的笑:“李娘子明白的,别说了。”

谢宝珊无法言语,只能无助看向岁安。

岁安早已从刚才的尴尬中反应过来,她不看谢原,只盯着谢宝珊:“你说的是真的?”

谢宝珊想回答,奈何嘴被捂着,谢原无奈,只好放开。

好在她这次没有胡言,而是斩钉截铁表态:“是!舞我要跳,你这个朋友我也要交!”

岁安闻言,这才走了回来,一步一步,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谢宝珊挺起胸膛站的笔直,好像此刻退让半步,都算不得真心诚意。

岁安行至谢宝珊面前,忽然抬起右手,伸出细白的小指,周身威压随着这个动作一瞬间散尽。

谢宝珊盯着小指一愣,抬眼看向岁安,见她已换上熟悉的笑容。

“一言为定,不得反悔。我预祝五娘,舞技惊四座,风姿动长安。”

谢宝珊心中顿时涌出一片豪迈,仿佛她此刻不是要登台,而是要出征。

她毫不犹豫伸出手指勾住岁安的,“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岁安以谢宝珊哭花了脸为由,要去寻妆娘来给她补妆,妆娘很快赶来,补完妆后,谢原陪谢宝珊等了会儿。

答应归答应,谢宝珊稍稍冷静后,紧张感又开始上浮,渐渐压过热血。

“谢宝珊。”

谢宝珊看向谢原。

谢原略带思索:“方才李娘子说你在花宴那日与人动手,是怎么回事?”

谢宝珊心里一咯噔:完!

那日她只说是携带袖箭被发现,得李岁安相助,打架的事只字未提。

但谢原已无需她多说:“你因他人言语中伤,便同人动手打架,这才暴露了袖箭,被李岁安发现,是不是?”

谢宝珊很清楚大哥的脾气,他往日里多不爱计较,可一旦计较,便相当要命。

这事儿是逃不开了,谢宝珊咬咬唇,把当日遮掩的部分也悉数坦白,包络岁安智斗小郎君的事。

谢原听完,忽然感慨万千。

若说赏花宴李岁安智斗熊孩子的事只能耳闻,那么今日,他算是亲眼目睹她的本领。

忽悠孩子,她是认真的。

谢宝珊脑袋低垂,思绪飞快转着,她在想如何说服大哥,不要将此事通报给父母。

“五娘。”又一声喊,却比刚才要平和许多。

谢原看着谢宝珊,眼神平静而认真,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大胆登台,阿兄就在台下看着你,我倒是要看看,哪个敢中伤你。”

谢宝珊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这种感觉,与岁安姐姐那种出于朋友的关心和照顾是不同的。

亲人的一句鼓励、一个维护,能轻易打消所有的迟疑和顾虑,从心底滋生蓬勃的力量,是血脉相连滋生出的底气,让人变得勇敢,不再畏惧。

谢原叹气:“将眼泪擦了,省得又要找一回妆娘。”

谢宝珊也不矫情,连忙擦泪保妆。

谢原又说了些鼓励的话,谢宝珊底气暴涨,便生感慨:“现在想来,岁安姐姐说的一点也没错。”

听到李岁安的名字,谢原眼神微变:“怎么说?”

谢宝珊将自己第一次闯入北山的情形详细的说了一遍。

那日,岁安听完她的陈情后,曾问她,即便谢原身为长兄,身上有许多责任和负担,可他连不该给的东西都给,何以断定他不会为她的委屈出头?

谢原静静听完,忽然抬手在谢宝珊脑门上蹦了一下。

谢宝珊“嗷呜”一声,委屈极了。

谢原却露出一抹不知因谁而起的笑,道:“她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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