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谢原意外的是, 岁安的状态比预想的要好。

虽然在见到母亲时有片刻的失态,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李耀告诉两人,大夫已经来看过, 都是经年的老毛病, 只能慢慢养。

谢原不懂这些,只能应声点头, 岁安闻言,也没有追问。

和岁安想的一样,还没寒暄几句,长公主就问起岁安在外面的见闻,岁安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李耀见她母女二人聊得起劲,转头对谢原说:“岁岁陪殿下说话, 你随我出去走走吧。”

谢原应声:“是。”

……

天气凉的很快, 在山中的感觉尤其明显。

谢原觉得, 李耀身上透出的气息, 比山中更清冷。

靖安长公主的这一病,似乎连他的精神气都一并抽走。

谢原踟蹰着开口:“岳父,岳母的情况……”

“元一, 得知岁岁有孕时,你是什么感觉?”

谢原沉默了片刻, 不答反问:“那岳父大人呢?”

李耀:“什么?”

谢原:“岳母少时坎坷, 能让她交付真心的人少之又少, 岳父大人能成为她的丈夫,而后又有了岁岁,是何种感觉?”

李耀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说:“满足吧。”

谢原弯了弯唇:“小婿亦如是。”

李耀眼神轻闪, 变得沉默起来。

谢原算着岁安与长公主在里面说话的时辰,主动道:“若岳父大人不知如何说,可否让小婿先问?”

李耀竟像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你问吧。”

谢原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小婿陪伴岁岁回门那日,岳母大人曾与小婿说了些过往之事,当中还涉及到岁岁。”

“岁岁有孕,是小婿情难自禁。小婿承诺在前,毁诺在后,若岳父岳母要责罚,小婿绝无二话,但小婿也想明白的问一句,当日岳母对岁岁的情况,是否有夸大之举。”

谢原用夸大这个词,其实已经算是含蓄。

若岁安的情况真像长公主形容的,疑似受到蛊毒影响,极大可能和长公主当年一样容易滑胎,那么在得知岁安有孕的消息后,靖安长公主和李耀应该是下意识的愤怒。

愤怒于谢原的无信,质疑他是否重视岁安,以及对岁安的担忧。

可如今,谢原见到的岳父岳母并无类似的情绪。

比起愤怒担忧,他们更像是从百密一疏的现实中无可奈何的选择接受。

商辞刚刚回到长安任职时,曾去尚书省索要卷宗,言辞中颇有刁难之意。

岁安得知后,请示了母亲,将谢原带来北山。

那时谢原便知道,多年前废掉的暗察司,恐怕一直在暗中运行。

而后周玄逸失踪,谢原外出寻找未归之际,税银丢失,桓王府和安王府都受到影响,也是岁安主动向母亲借人,才有了之后的种种经历。

靖安长公主执掌暗察司多年,如果只是为了顺应满足女儿的要求,她大可代为安排一切,让岁安安心等待就是,可她并未如此,而是将一切交给岁安,让她自己来处理。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推测,那么今日见到靖安长公主的状态,再从李耀此刻的态度中验证当日蛊毒一说的真伪,谢原心里已经全都明白了。

长公主对唯一的女儿,或许有着某种期许。

但她并未直接将这种期许直接加到她身上,而是用了一种蜿蜒曲折的方式,让这份期许,变成岁安自己主动的恳求。

终于,李耀回道:“夸大又如何,不夸大又如何?”

谢原认真的回答:“若是夸大,证明岁岁此刻有孕未必有什么危险,只要认真照顾,她便可像寻常妇人那般生儿育女。”

“若是没有夸大,那就是说,小婿须得加倍照顾她,做好她可能容易滑胎的准备,往后也得更加留意此事。此外,小婿已得到些关于怀玄妖道的线索,只有尽快找到这帮人,才能从根本上切去隐患。”

李耀审视着谢原:“元一,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饰,我与殿下的确对你有所隐瞒,当日这么说,也是不希望岁岁这么早做一个母亲,你即便愤怒也是常理。”

谢原扯扯嘴角,很平静:“即便是小婿,在成婚之初,也怀有不可示人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如今已不足为道。只能说,岳父和殿下选择小婿作为岁岁的丈夫,的的确确是思虑周全,谋之甚远。”

这话让李耀愣了一下。

谢原:“其实小婿早该想到,祖父不会无缘无故就领略到长公主的联姻之意,甚至凭一幅画频频引导。从小到大,小婿都受祖父教导,以祖父之睿智,怕是早已看透小婿心中那点心思。”

“小婿不愿早早成为父亲,长公主殿下从一开始,也没打算让岁岁嫁入深宅,行生儿育女之事,这就使得北山和谢府的有了各取所需的契合。”

“长公主为岁岁寻觅夫婿,总要方方面面都看清楚,也许岳母当日能理直气壮说出三年之内不要子嗣之类的话,是因她一开始就知道,小婿是可以接受的。”

“小婿猜测,岳母大人当日的话并非全是假的,至少对谢家的承诺不是。”

“与北山联姻,谢家必会得到庇佑和扶持。而岳母对岁安的情况做了些夸大的说辞,小婿作为岁岁的丈夫,自然有责任查清此事,但同时,以岁岁的性格,若小婿在此事中遇到什么困难,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甚至会主动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可是……我不懂。”

谢原看向李耀:“哪怕岳母大人真的希望岁岁能接手暗察司,才会将其明废暗立保留至今,又明里暗里锻炼岁岁,大可直接告诉她,或者从一开始就作为目标,为何要如此委婉周折,甚至提都没有提过?如果岁岁知道你们有这样的打算,当年也……”

“元一。”李耀平静的打断谢原的话,反问:“你现在去想想岁安肚子里的孩子,可有想好往后要让他如何建功立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又或者,想好要让她如何做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娇娘?”

谢原心中一动,忽然就从这个类比中明白了李耀的意思。

比起去规划这个孩子的将来,谢原更希望母子平安,孩子健康长大,此外别无所求。

谢原:“这……”

“你问我,为何不从一开始就这样打算,可这并不是我们最初的打算啊。”

“孩子降生时,父母尚且富有余力,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只愿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可当有一日,你忽然发现自己已失了昔年精力,又会迫切希望,她已有了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人啊,总是依着自己的境地变化心意。有时前后所思甚至会截然相反。”

“殿下早年坎坷,她的一些道理,不是谁口头传授,而是她自己从绝境中一点点参悟出来,且深信不疑。”

“当年她九死一生诞下岁安,别无所求,只愿她平安健康。可随着岁安长大,殿下日渐虚弱,当年的苦楚回忆都变得鲜明起来。”

“这们婚事不是在针对你,因为殿下从没打算让岁岁依附任何人。她坚信,只有自己牢牢紧握权力,才能保护自己,所以当年,圣人夺回皇位,朝中大局落定,她选择将暗察司明废暗立保留下来。”

“如果暗察司并未废除,成为常制,恐怕早已在朝廷的勾心斗角中变得面目全非,被各方势力架的支离破碎,只有长公主绝对掌控,才能在交给岁安时,保留它原本的模样,让她能绝对掌控。”

“可是,殿下同时坚信,必须让岁岁自己意识到自己需要、甚至主动渴求这份权力,而不是作为责任和继承,没有任何前提的,像一件铠甲般加到她身上。”

谢原苦笑:“所以,我是不是良人都不重要,对吗?”

李耀敛眸,“若非你今日如此坦白的说开,我也不会同你说这句话,元一,或许你不认同殿下的看法,但这是她一个女子,在这艰难的世道里悟出的道理,她也的的确确,靠着这个道理活了下来。”

为岁安选夫,一则是年纪到了,二则,想让一个孩子长大,要么是让他撑起家门,要么是让她走出家门。

岁安与谢原成亲后,相处融洽感情递增是有目共睹的。

谢原固然是千挑万选,可称良人,岁安若要与他同心同德,共同进退,这份权力可以满足她。

就像如今一样。

但若谢原不是良人,无论她想反抗还是脱身,这份权力一样可以支持她。

总得经历一些事,让她自己生出渴求,明白权力力量的重要,才会牢牢握住。

谢原扯扯嘴角:“世事何止艰难,还无定多变。倘若没有岁岁忽然有孕的事,一切原本还能按照你们设想的那样走下去吧。”

李耀又是一愣。

靖安长公主撒这么一个谎,其实就是在留余地。

把当年的事情交给谢原追查,同时引导岁安成长起来,是她的目的,她甚至定好了时限。

三年之内,力争诸事落定,让岁安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至于蛊毒,大可找几个蛊师装模作样为岁安诊断,得出无恙的结果,此事便可揭过。

届时,她是否愿意与谢原生儿育女,可自行斟酌。

可谁曾想,岁安刚刚接手暗察司,便有了身孕。

谢原搭手一拜:“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并无追究之一,从岁岁有孕开始,再没什么比她们母子平安更重要。小婿已明白岳父岳母的用心,小婿可以保证,若岁岁真的想要接手暗察司,小婿绝不阻挠,即便她有了孩子,也不会用这个绊住她。”

李耀怅然一笑:“殿下不让岁岁早早有孕,的确有你所言之考虑,可你不知的是,当年殿下和陛下同时身中蛊毒,设法清除之后,陛下再怎么子嗣凋零,也有了诸位皇子公主,可殿下仅仅只是生下岁安,便九死一生。个中差别,竟是如此之大。”

“殿下的确不希望岁岁在有能力决定自己的人生之前就被孩子分去精力,可她更怕啊。怕岁岁年纪轻轻,就要经历九死一生的事。”

“可谁能想到,她眼下就已支撑不住了。”

谢原眼神一震:“您是说……”

李耀:“岁岁在此刻有了孩子,大约是老天要让她在世上多一份牵绊,来缓和失去一个牵绊的痛苦,所以啊,人算不如天算,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