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 整个山中只剩雨声,迎面皆是湿冷气。

“大人,这路怕是不好走, 真的不借宿一宿再走吗?”

商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情绪不大稳定:“走,现在就走!”

这鬼地方他半刻都待不下去。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身后的声音传来时,商辞表情扭曲。

祝维流一身便装玄袍, 抱着手晃悠出来:“这雨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平路赶车都得当心,更别提山路了,商大人的气度,总不至于一个晚上都待不下去吧?”

商辞看也不看他,继续对车夫道:“照旧启程。”

“把车拉回寺里吧。”谢原随后出来, 也劝道:“今日才到长安, 舟车劳顿的, 商大人何必急于一时呢,”

商辞肩膀几下起伏, 已忍耐到极致。

他豁然转身:“想说什么便说吧, 说完了, 是不是就能让我走了?”

谢原和祝维流对视一眼。

“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商辞冷笑:“想羞辱我便直说,何必如此调侃?”

这时,寺中僧人走出来,对谢原施了一礼:“施主,斋菜茶汤已备好了。”

谢原看向面前二人:“偶遇不如诚邀,二位一道去用些斋饭吧。商大人也别为难奴仆了, 外面一片漆黑,又是山路又是夜雨,若真出了事,谁负责任?”

商辞的表情已经快绷不住。

祝维流忽然上前,一手勾过商辞的脖颈:“行了,大男人扭扭捏捏的,你不难受我看着都难受,走走走,一起吃点儿!”

商辞被勾的一个趔趄,忍无可忍,手肘拐动挣扎:“放开我!你别碰我!”

可他一文人,哪能和祝维流这样的身手较劲,直接被带走了。

寺门口的奴仆无措的看着被带走的主子,谢原笑着冲他摆摆手,奴仆连连点头,车怎么拉出来的又怎么拉回去。

谢原说吃饭,竟真的实实在在是吃饭。

寺中生活清简,僧人吃饭的碗碟都很小,最普通的样式。

两道不见油星的青菜装了六盘,每人还有一碗热清粥。

商辞正襟危坐,见鬼似的看着祝维流和谢原吃的津津有味。

不知是今日这山雨太过寒凉还是真的饿了,毫无食欲的饭菜,竟给商辞看饿了。

谢原和祝维流吃的认真,谁也没理商辞,商辞又坐了会儿,终于不再为难自己,提筷用饭。

个男人就这么心平气和的吃了诡异的一顿饭。

夜雨淅沥,禅房门窗皆敞。

祝维流坐在窗台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垂下闲闲晃悠,像在赏景,又像是在听屋里两个男人谈话。

“山铮已被关押,但裴愫的情况不太好。”

商辞闭了闭眼,轻叹一声,许是因为他已没什么可遮掩的,谈起裴愫,也没了从前的敏感和排斥。

“马廷明呢?”

谢原:“一并关押,他的背景还待细查。”

商辞摇头:“他是寒门出身,这样的人短板最多,最好拿捏,对方敢用他,必然有十足的把握,一个马前卒罢了。”

谢原:“你查过他?”

商辞:“新政推行最易出事,派到我身边的人,我不可能一无所知。可惜,防不胜防。”

谢原沉默一阵,忽然问:“昔年怀玄妖道携妖妃祸乱宫闱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商辞神色一震,看向谢原。

谢原笑了:“看来是知道了。刚才听你说,去扬州之后,依旧与北山有联络,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时你就知道了这件事,是吗?”

商辞闻言,先是蹙眉抿唇,继而怔了怔,意识到什么。

谢原:“别这么紧张,随便聊聊。”

商辞眼神微动:“你也知道。”

谢原:“我是北山女婿,知道有什么奇怪的。”

商辞心绪微动,忽然自嘲一笑,还是那句:“你也知道……”

谢原没说话。

商辞一个人缓了缓,终于恢复平静:“是,知道。”

谢原:“那万柔和万劫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

商辞点头。

谢原开始给商辞整合情况。

当日松洲漕运贪污案后,霍岭将目光聚焦与参与贪污却逍遥法外的幕后之人身上,从销赃手段入手,意外在一个地下的拍卖场发现了一副假画的买卖。

而这幅假画,好巧不巧的,就是霍岭的父亲曾经帮长公主寻回的名画真迹,也是当年被怀玄道人卷走的宫廷财物之一。

画作买卖结束后,霍岭盯了买卖双方一阵,但一直未有动静,于是他将目标转为这幅画,一路摸索到了北山,被长公主拿下。

谢原便是从这时候知道这件事。

自他接手后,因为毫无头绪,也只能暗中盯着那两人,看看他们还有无什么上下家,但没多久,谢原就化被动为主动,从有针对性的商事改革来逼他们有动作。

期间,商辞也回到长安,他们两方各自有了效果不同的增收新政。

然后,两方新政都被破坏。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破坏新政的人,和松洲的漕运贪污有关,杀害了万劼,在黑市活动泛滥,甚至组织了八月典,最后还欲将矛头对准身在扬州的安王,达成坐收渔利,嫁祸脱罪等目的。

最后,便是从周玄逸那里得到的最新线索。

有这么一伙人,将目光盯准贫困村落,以行善救济为名,招揽聚集为实,甚至拥有自己的黑盐场,黑矿场,冶炼之地。

“这里先不谈其他,只谈最糟糕的一种可能。”

谢原看了眼祝维流:“祝将军也别闲着,这话,我是问我们人。”

祝维流被点名,懒懒举了一下手。

我有在听。

商辞经过谢原这么一梳理,也从刚才的尴尬局促中走出来,脸色渐渐深沉。

谢原见两人都认真起来,这才缓缓道:“我们假设,逃离宫中的怀玄道人,并未就此隐迹,如果他贼心不死,还妄想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试问,他该如何办?”

商辞:“钱。”

祝维流:“从宫中盗走财物,以此为基石,经营黑市,联合地方官贪污。这也是最重要的,干什么都得要钱,打仗尤其要钱!”

谢原补充:“人手。”

商辞背脊一直:“从贫苦百姓下手,让其心甘情愿追随?或是黑市招揽!”

谢原:“说的都不错。”

祝维流不由坐正,神色都变了:“这摊子,是不是铺得太开了?”

谢原:“假设而已,如果连最糟糕的情况都能想到办法应对,那么剩下的其他情况,不也无所畏惧了吗?”

祝维流:“那还有……”

谢原:“有了钱,有了人,最后,便是机会了。”

夜雨不停,人一直谈到深夜。

散去时,祝维流打着哈欠先回了房。

话是在商辞房间谈的,谢原起身离开时,商辞忽然叫住他。

“我原以为,此次回来,可以重新争取到安娘,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谢原,我今日既然选择和安娘坦白,便知自己已不再是她心中那个值得付出的师兄,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们。”

谢原已站在门口,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的厉色。

他转过身,“有件事情,岁岁没告诉你,但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些比较好。”

商辞有不好的预感:“什么?”

谢原没急着说,他想了想,道:“北山与世无争,在那个比残酷世道要干净纯粹的多的学堂,你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挣得名气与青睐,可以凭能力超越很多人,岁安喜欢上了那样的你,而你心心念念想要追回的,同样是昔日里的自己。”

“你之所以不敢面对自己和裴愫的事情,不过是怕岁安眼中从前的你不复存在。”

“可是商辞,从多年前那个夜晚,岁安站在窗外,淋着雨,眼看着你将另一个人拥入怀中起,她心里的商师兄,就已经死了。”

商辞瞳孔再震,且比前一刻被谢、祝二人同时听到心声的反应更大。

“你、你说什么?你……”

“你知道,我没有撒谎。”谢原弯唇:“你现在知道,自己以前的愚蠢,甚至是你今日自以为剖心泣血的陈情,有多可笑了吗?”

商辞险些站不住,眼眶瞬间红了。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这么久以来,她竟然一个字都没提,以至于他一无所知,还想着掩饰!?

“还有。”谢原眼神轻垂:“其实,早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已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商辞今日受到的震撼太多,以至于此刻他都不知还有什么不得了的惊喜在等他。

谢原收起那一丝恶意的攻击,语气平和起来:“虽然你做了很混账的事情,却还想在岁岁面前维持自己昔日的形象,令人不齿,但岁岁,从未说过你半句坏话。”

“无论在你眼里,李岁安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在她眼中,你只是一个,她曾经认真的喜欢过,但最终因为不合适,所以走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