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自立朝以来, 皆会在每年的最后一日在宫中设宴,是夜珍馐美馔、歌舞百戏不断,可谓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

京中有品级的大臣皆会携带家眷入宫赴宴, 直至陪皇帝守完岁方会离宫。

然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大不如前, 早就取消了除夕宫宴, 只办家宴。

除夕这日,顾长晋一早便起来,由着内侍服侍着穿上紫色的冕服, 天不亮便入了宫。

此时朝臣们已经冒着风雪,在金銮殿外侯着了。

顾长晋跟随在嘉佑帝身后,一同入殿。

“皇上驾到!”

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朝臣们上前高呼万岁,齐声恭贺盛世太平, 又祝嘉佑帝龙体康健, 千秋万岁。

嘉佑帝龙颜大悦,颁赐“福”字云龙笺、屠苏贡酒、吉米与绫罗绸缎给诸位大臣。

众臣谢恩。

臣公们行跪拜礼叩谢皇恩时,顾长晋便立在嘉佑帝的身边,与嘉佑帝一起接受群臣叩拜。

这样的恩宠也就当年颇得建德帝青睐的启元太子能比拟了。

已经被册封为顺王的大皇子萧熠眸光微暗, 他性子沉闷, 自幼便不是个能言善辩的。

外祖父私下里时常嗟叹他太过温吞,母妃更是训斥他不够果敢, 比不过惯来恃才傲物的二弟萧誉。

唯一不曾嫌过他的人便只有父皇。

太子没认祖归宗之前,父皇待他与萧誉从来是一视同仁,不曾有过厚此薄彼之事。

萧熠原以为是因着父皇不显山露水的性子, 这才不泄露半点偏好。

直到太子归朝, 他方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父皇对太子的喜欢便是不溢于言表, 也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瞧得出来。

萧熠不是不羡慕的。

分派好年礼, 嘉佑帝坐在龙座上, 朝底下跪了一地的臣公道:“都回去罢,好好陪家人除旧迎新,过个好年。”

虽面露病色,但他的声音始终是沉稳而和缓的,听不出半点久病之人的颓丧。

众臣退下,萧熠知晓嘉佑帝退朝后还要回去乾清宫歇一个时辰,到得下晌家宴方会开始,便准备一同退下,殊料嘉佑帝却唤了他一声,道:“陪朕一同回乾清宫。”

说着又对顾长晋一摆手,道:“太子先去坤宁宫,明儿要去太庙祭拜萧家先祖,你母后定有事要嘱托你。”

顾长晋应“是”。

萧熠有些吃惊,父皇这是单独留他?

他望了顾长晋一眼,恰顾长晋也抬眼望了过来,冲他轻轻颔首,便快步离开了金銮殿,眉眼间看不出半点不愉之色。

嘉佑帝起身,侯在一边的贵忠与汪德海正要上前搀扶他,他却笑着摆手。

“去备撵,朕与熠儿说说话。”说着便将手伸向萧熠。

萧熠受宠若惊地上前搀住嘉佑帝,道:“父皇仔细脚下。”

萧熠手摸上嘉佑帝的手臂了,方觉嘉佑帝瘦得厉害,鼻尖一时泛起了酸。

在他心中,父皇雄才伟略、心智过人,便是个病秧子,也是强大的,令人不敢小觑的,仿佛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

萧熠自幼便希望能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只他知晓自己资质平庸,为人亦是驽钝,便穷尽一生也成不了父皇这样的人。

外祖父与母妃总说父皇命不久矣了,可萧熠从来不信。

直到此时此刻,方知晓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皇有多消瘦孱弱时,他才惊觉,外祖父和母妃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父皇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嘉佑帝身着明黄冕服,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似是觉察到长子情绪上的低落,温和地笑了笑,道:“朕准备开春了便让你到太原府就藩,你意下如何?”

萧熠一怔。

太原府是父皇从前的藩地,也是他起事的地方,意义非凡。

将他的就藩地安排在太原府,乃是一种信任与偏爱。

萧熠道:“儿臣愿意。”声音难掩激动。

“太原府离上京近,日后你想回宫来见你外祖与母妃了,也能便宜行事。”嘉佑帝笑道:“太子明事理,不会阻挠你回来看望贵妃与刑家人。”

贵妃与刑首辅对那储君之位尚未死心,但萧衍知晓他这长子从来就没甚夺嫡之心。他这孩儿耳根子软,心也软,行事温吞而瞻前顾后,非良君之选。

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是个好孩子。

“朕会下旨让你母妃留在后宫,不是因着要留你母妃在上京做质,而是想给你一个自由的天地,让你与宋家那孩子过些舒心日子。”嘉佑帝笑着道:“只你要管太原府,日子自是不会轻省,但朕相信,你与你那王妃定能替朕、替大胤、替百姓将太原府管好。”

萧熠眼睫微湿,重重颔首道:“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所托。”

“你是长子,可会埋怨朕没立你做太子?”嘉佑帝又道。

“儿臣不怨。”萧熠真心实意道:“儿臣比不过太子,太子与父皇一样,皆是文韬武略、胸怀天下之人,他会比儿臣做得更好。”

从前太子还只是顾大人时,萧熠便听闻过他的名号。便是严格苛刻如外祖父,也曾暗暗吩咐底下的人将顾长晋招揽入刑家的阵营。

顾长晋被认祖归宗的那日,外祖父将自己关入了书房良久,面色灰败。

当初戚家尚未倒台时,他都不曾这般挫败过。

但萧熠并不嫉恨顾长晋,他很清楚,便是自己能坐上那位置,也未必能坐得稳那张龙座。

嘉佑帝听罢他的话,却道:“在治国上,你的确比不上太子。但在别的方面,太子也同样比不过你。譬如你设计的□□,连神机营的统领都赞不绝口,这样的□□,太子可造不出来。”

萧熠自小便爱做木工,后来知晓大胤的□□比鞑靼诸国要弱,花了好些年潜心钻研。那会母妃总是骂他朽木不可雕,父皇却鼓励他喜欢便去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是叫他设计出了一款不比鞑靼军差的□□。

“太子向朕举荐了你这款□□,不日便会让神机营的人照着你的图纸制造出第一批□□,送到北境战场去。”

萧熠心中惊诧万分,又有些喜出望外。

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努力叫人看见了,也得到了肯定,而这份肯定竟然来自他最钦佩的父亲。

嘉佑帝目露赞赏,望着他温和道:“日后你便与太子一同好好守住萧家这份祖业,为江山为社稷为百姓谋福。”

“儿臣遵命!”

短短一截子路,萧熠心中再不复方才的萧条与晦涩。

汪德海望着萧熠离去时的神态,忍不住腹诽:大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哄。

皇爷说几句话就叫他心甘情愿地辅佐太子了。

只要大皇子无意皇位,贵妃娘娘与刑首辅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总归继续折腾下去也不过是一场徒劳,何苦来哉?

不是谁都可以如当年的皇上一般,无心帝位,却还是被逼着走到了那个位置。

坐在那个位置要面临多少艰辛,遭遇多少背叛,见识到多少人心的丑陋,嘉佑帝一直很清楚。

让心智不坚的人做皇帝,对那人来说是一场灾难,对大胤对百姓同样也是一场灾难。将顺王放到太原府去就藩,是最好的安排了。

皇上留顺王说话的事,没一会儿便在宫中传遍了。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戚皇后只淡淡地“嗯”了声,面色平静。

待得传话的宫人退下,她望向端坐在下首的顾长晋,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道:“大慈恩寺的人今儿便会来进宫,明儿祭祖,梵青大师也会跟随皇上去太庙。你既说大慈恩寺里有萧馥的人,明日可要命禁卫军加强戒备?皇上的身子遭不住一场刺杀。”

顾长晋掀眸看她一眼,恭敬道:“姑母此人十分谨慎,只要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便会立即消失。此时唯有将计就计,方能将她捉拿。也唯有将她捉住,母后才会知晓孤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戚皇后从茶汤里抬起眼。

这人到如今都不肯说那孩子是谁,又在哪里。只说只要她配合他,很快便能找到萧馥,知晓所有的真相。

戚皇后心中虽有些犹疑,却不得不配合他。

概因她太想找到那孩子了。

有时她甚至想,太子是不是想要用那孩子要挟她?是以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闻溪既然不是那孩子,又听令于萧馥,你为何依旧要本宫册封她为郡主?”

这是戚皇后最不解的地方。

当日他说闻溪不是她女儿时,她本想叫孙院使再验一次血,却被他阻拦了。不仅如此,还要她继续将闻溪当做是她与皇上的女儿,不能叫皇上看出蹊跷。

顾长晋缓声道:“孤这是为了保护她,想杀她的人,兴许不只有萧馥。”

闻言,戚皇后蹙了蹙眉。

太子这话,怎么听着不仅仅是在提防萧馥,也在提防着旁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太子是不是也在提防她?怕她会对那孩子下手,这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戚皇后放下茶盏,定定望着顾长晋。

良久,她道:“桂嬷嬷已经拿到了药,吃下那药,便能叫人假死三日而生机不绝。先前时间仓促,倒是不及细问。太子是从何处听说此药?又如何笃定本宫能寻到这药?”

这药乃蜀中失传已久的秘药,名唤“醉生梦死”。当初戚家要她毒杀嘉佑帝时,她便是准备用这药瞒天过海的。

顾长晋微微垂眼,老太医出自蜀中,曾与他提过这药。

当初嘉佑帝在太原府就藩时,戚皇后曾派人遍寻良药,说是要替嘉佑帝治疗沉疴,这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蜀中。

他叫戚皇后秘密寻此药,不只是为了叫朱嬷嬷上钩,也是为了试探戚皇后。

而戚皇后手里,竟果真有这么一颗药。

此药十分珍贵,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

前世从坤宁宫送往四时苑的那杯酒的确出自戚皇后之手。

那时的戚皇后,应当已经知晓了容舒的身份。

戚皇后赐下那杯酒,不是想要杀她,而是为了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