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老管家前来开门, 见是久不归府的大姑娘,多少有些惊讶,诧异道:“大姑娘?”

说着便往容舒身后望了眼, 没见着侯夫人的身影便更觉疑惑了。

以那位护犊子的作风, 今儿大姑娘回来, 也应当会跟着从鸣鹿院回来才是。

容舒笑着应了声,正要提步入内,忽听“吁”地一声, 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哒哒”着停在身后。

容舒往后一看,目光在马车上挂着的刻了个“蒋”字的木牌顿了下。

下一瞬,便见一名披着胭脂色狐裘,头簪珍珠凤尾钿的貌□□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正是嫁入蒋家做宗妇的容涴。

自从容涴嫁入蒋家后, 姐妹二人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面。

容涴是容舒亲自让人送信, 请她今儿回来侯府的。

容舒从不觉得一个姑娘嫁出去后便当真成了泼出去的水,承安侯府的事容涴亦是有权知晓真相。

“阿姐。”

容涴松开婢女的手,朝容舒走去。

今儿陪容涴回来的不是自小伺候她的婢女,而是两名脸生的容舒从来不曾见过的婢女。

这两名婢女瞧着比容涴要年长几岁, 规矩倒是学得极好, 一见着容舒便恭敬地行了福礼,旋即双手置于小腹, 快步跟在容涴身后。

这两人一看便知是蒋家那位大夫人放在容涴身边的,容舒对容涴的性子十分了解,方才那两位婢女上前去搀她时,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是忌惮与不耐。

容舒下意识又看了容涴一眼。

她今儿妆容十分精致, 衣裳也华贵, 正是今岁上京贵女圈流行的花样, 只她那双惯来明亮的眸子却没了从前的神采。

容涴在蒋家大抵过得不好。

“二妹妹。”容舒上前迎她, 又对老管家道:“今儿回府,是因着有要紧事要与诸位长辈商量。我与二妹妹这就去荷安堂找祖母,劳烦姚伯通知各房的人去一趟荷安堂。”

老管家一时有些踟蹰,老夫人和侯爷都还未发话呢,大姑娘这样一通命令下来,若是惹得老夫人生气了,怪罪下来,够他喝一壶的。

老管家正要回“先去荷安堂通报一声”,一抬眼便见容舒清凌凌的一双眼盯着自己,心口登时一跳,忙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老管家一走,容舒便给盈月递了个眼神,道:“盈月、盈雀,今儿天冷,你们带蒋大奶奶的婢女们去暖阁暖暖身子,顺道尝尝咱们承安侯府的香茶果子。”

盈月、盈雀脆声地应了声是,那两名婢女却不肯,不动声色道:“大奶奶身边无人伺候——”

容涴冷冷打断她们:“承安侯府是我娘家,我回来娘家难不成连个伺候的人都寻不着了?作为客人,哪里容得你们置疑主人家地的安排了?你们是蒋家的仆人,可莫要丢了蒋家的脸面!”

蒋家那两名婢女被容涴这样一番呵斥,面色依旧纹丝不动,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便跟着盈月、盈雀往烟柳堂去了。

容舒还当她这二妹妹已经被蒋家那位大夫人立规矩立得都要没脾气了,想不到那股子气性还在。

眉眼忍不住噙起些笑意,道:“二妹妹在蒋家过得可好?”

“尚可,我到底是蒋盛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嫡妻该有的尊重与体面,他们不敢不给。”容涴瞥她一眼,缓缓道:“蒋盛霖纳了他的表妹做妾,我索性便给他再抬两个貌美良妾,让她们三人自顾争宠去,我只管做好蒋家的宗妇便好。”

容涴嫁入蒋家没多久,蒋盛霖便迫不及待地纳他表妹做妾,她到那会才真实地体会到眼睁睁看着丈夫宠爱旁的女子是怎样的感觉。

不好受,当真是不好受。

好在她清楚自己嫁入蒋家不是为了蒋盛霖的宠爱,而是为了借蒋家之势帮扶侯府。

这般一想,丈夫的宠爱以及后宅的那些个勾心斗角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甚至懒得去讨好蒋盛霖,总归她做不来那小鸟依人、离了男人便走不动路的羸弱模样。

也正是在蒋家的这些日子,让她对曾经高大俊伟的父亲有了旁的想法。

当她重新再审视父亲与嫡母还有阿娘的纠葛,她不得不承认,容舒说得对,她甚至做不到像嫡母那样大度。

嫡母从不曾打扰过父亲与阿娘,也不曾给过秋韵堂难堪,更不曾将她与阿弟从阿娘身边抢走。

出嫁前她总是为阿娘觉着不值,出嫁后,当她经历了与嫡母相似的境遇后,她忽然觉得不仅阿娘不值,嫡母也不值。

思及此,容涴不由问道:“今日怎地不见母亲?”

“沈家出了事,阿娘回去处理了。”容舒抱着手炉,望着一边凋败的荷花池,轻声道:“你嫁入蒋家若是觉得不开心,那便离开。我还是从前那话,你不必牺牲你的一辈子来换承安侯府的前程。一个家族能不能繁荣昌盛,靠得不是外嫁女带来的助力。这样的助力,便是扶得了一时,也扶不了一辈子。”

前世不就是如此么?

承安侯府一出事,蒋家可是头一个撇清关系的,容涴连去大理寺狱探望父亲母亲的自由都被蒋家剥夺了。

雪越落越大,容舒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将目光从荷花池的枯枝败叶里收回,看着容涴认真道:“承安侯府也不值得你搭上一辈子。”

容涴并未接话。

与容舒不一样,她自小便得祖母、父亲喜欢,对承安侯府的感情自是要比容舒要深得多,自小也被灌输了要为家族奉献的使命感。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同蒋盛霖和离。她做不到像容舒那般,喜欢了便嫁,不喜欢了便和离。

说起来,若是容舒不曾和离,她现在就是太子妃了。

“顾长晋如今成了太子殿下,你可会有甚麻烦?”容涴道:“当初你们和离之时,整个上京都在传是他厌了你,这才与你和离的。”

容舒倒是不曾想容涴会担心顾长晋寻她麻烦。

她笑了笑,道:“传闻之事本就不可信,放心罢,顾大人不会寻我麻烦的。最迟明年开春,我便会离开上京了。”

说到这,她忽地停下了脚步,又道:“若是有一日承安侯府倒了,你不必救,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声音竟是难得的郑重。

容涴心中登时起了些不详之感,忙道:“还未问阿姐,为何特地差人让我回来侯府?可是侯府出了事?”

容舒略一思忖,便颔首道:“承安侯府里有人投靠了戚家。”

“戚家”二字一出,容涴脸色骤然一变。

戚家前些日子可是人人都避之若浼的,就连惯来长袖善舞的英国公老封君都闭起门来,不设宴不赴宴。生怕卷入戚家的事里,惹皇上厌恶。

若不是戚皇后忽然认回来一个太子殿下,戚家大抵连香火都保不住。

现如今容舒竟然说侯府里有人投靠了戚家,这事儿若是捅了出去,侯府的下场可想而知。

容涴喉头一紧,道:“是谁投靠了戚家?”

荷安堂。

那厢容老夫人听老管家禀告完方才容舒说的话,眉毛拧得就跟扭曲的虫儿一般。

“她这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她与她娘躲在鸣鹿院里,成日不着家不说,侯府派去的人也不搭理,一副不把侯府看在眼里的模样,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容老夫人说着,心火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自打沈氏离开了侯府后,这侯府的中馈她就彻底撒手不管了。

从前侯府的一应用度有沈氏的嫁妆支撑,吃的用的皆是好物。如今沈氏把中馈丢还给她,容老夫人这才知晓要过从前那样舒适的日子得花多少银子。

容老夫人虽是农女出身,年轻时没少吃苦,可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无法再过回从前那种一块银子掰成两块花的日子。

是以心中对沈氏的怨气日益高涨,对裴姨娘也愈发不满。

沈氏一个商户女都能把中馈管得那般好,裴姨娘这个簪缨世家培养出来高门贵女却是样样都管不好。管不好便也算了,偏还不能节省些。

容珣对裴姨娘总是有求必应,作画时用的墨要用好墨,纸要用好纸。容老夫人不当家不知晓,一当家才知道一锭墨一刀纸就是得花至少一金,真是再厚的家底都架不住这般折腾。

按说裴姨娘画技高超,若是这些画能拿出去卖还好说,至少能换回来不少银子。偏偏她自矜身份,不愿意卖画,只愿意拿来自赏。

每次看到容珣托人去买好墨好纸,容老夫人这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荷安堂如此,秋韵堂也是如此。

容老夫人可算是知晓没了沈氏,她要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这么多年来,她在沈氏面前高高在上惯了,怎可能低下头求她回来管中馈?

本想着下个月便以过年节为由,让容珣委屈些,去认个错将沈氏哄回来的。

她身边的嬷嬷见她一脸不满,怕她一会又要给大姑娘甩冷脸子,忙接过话道:“大姑娘这趟回来,您正好能趁机叫她早些回来侯府。侯夫人把大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大姑娘回来了,侯夫人自然也会跟着回来。”

容老夫人也知这个理,容舒回来了,沈氏舍不得女儿,自然会回来。

再者,她这大孙女的前头夫君如今成了太子,容老夫人还打算叫她去寻太子殿下重归于好的。

便是不能重归于好,也要同太子殿下叙叙旧情,只要太子殿下能记着她与容家的一点好,照拂一下容家,那容家何愁不能在上京的勋贵立稳跟脚?

容老夫人想起自个儿从前对顾长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场景,肠子都要悔青了。

谁能知晓这么个寒门破落户竟然是金尊玉贵的太子?若是容舒不曾和离,如今容家就是太子妃的外家了!

一想到这,容老夫人一颗心就更疼了。古嬷嬷说得对,眼下这大孙女,她不仅不能凶,还得放下身段哄着,最好能将她哄回来侯府住。

“去将我那几饼龙团拿出来泡上,沈氏爱吃这茶,想来她也爱吃。”

她身边的嬷嬷忙答应着出去了,待得小厨房的人将茶泡好呈上来时,各房的人陆陆续续到了荷安堂。

大房来的人是朱氏与大郎君容泽,二房是钟氏与二郎君、三郎君和三姑娘,三房是容珣、裴姨娘还有四郎君容清。

明明也不是个团圆日,可今儿却是难得的人齐,就差在辽东就职的二老爷容玙和去了鸣鹿院的沈氏。

众人一番请安行礼,才刚坐下便听外头的婆子通禀说容舒与容涴到了。

容老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勉强扬起个笑脸,道:“快把昭昭和涴儿请进来。”

容舒上一次进来荷安堂还是容涴出嫁那日,望着眼前这熟悉的院子,她心中已是没有半点波澜。

提裙入内,同容老夫人虚虚行了个礼,便道:“今儿昭昭将容家所有人请来,乃是有要事与诸位长辈商量,劳烦祖母让底下人都出去罢。”

容老夫人见她神色淡淡,见到她这位祖母也没半点热络,心中十分不喜。

“底下人都出去了谁来伺候茶水?”她从一边嬷嬷手里接过茶盏,慢慢抿了口,道:“你一个小姑娘,能有甚要紧事?这般兴师动众的,又要所有人来荷安堂,又要将伺候的人赶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承安侯府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容老夫人惯来拎不清轻重,容舒早有准备,正要开口,身边的容涴却比她快了一步,面色凝重道:“祖母,今儿阿姐要说的事,事关侯府清誉,还望祖母听阿姐的,让底下人先出去!”

容涴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祖孙二人的感情一贯来好。可这会容涴却替容舒说话,反驳容老夫人的话,委实是稀罕。

容老夫人眯起眼,望了心爱的孙女一眼,半晌方道:“都出去罢。”

一声令下,荷安堂里伺候的仆妇婆子,还有各房带来的婢女俱都鱼贯出了屋。

落烟将手里的一摞文书递与容舒,同柳萍一起跟在容家的仆人身后走了出去,旋即在屋门外守着。

“不是说有要紧事要商榷?”容老夫人放下手中茶盏,不紧不慢道:“现下闲杂人等都不在了,你说来让我听听,究竟是何事那般要紧。”

容舒神色平静,目光掠过强忍着不满的容老夫人,缓缓扫过正屋里的每一个人。

前世这些人都下了大理寺狱,关进去的那日,老夫人还中了风,差点儿一命呜呼。

容舒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朱氏身上,她上前两步,站在朱氏面前,轻声道:“大伯母,邱石杨如今就在我手里,该招的他俱都招了。大伯母是要昭昭说,还是您自个儿说?”

朱氏霍地抬眼,端着茶盏的手重重一抖,深吸一口气方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道:“昭昭在说甚?大伯母怎么听不懂?”

“大伯母怎会听不懂?邱石杨是二伯父的人,曾是青州卫所里的一名军户。这些年邱石杨改名换姓在您庄子里做庄头,便是为了悄悄执行二伯父的命令。您、二伯父还有舅舅一直在秘密地为戚家和萧誉办事,想要在萧誉登基后,夺回父亲手中的爵位。”

容舒淡淡道:“我本是想着大房、二房与三房若是有甚恩怨,您能趁着今儿将话说清了。冤有头债有主,您恨谁便寻谁报仇去,不该将整个三房的人都赔进去。阿娘、裴姨娘、二妹妹、四弟弟还有我,我们从来不曾欠过大房和二房!”

这话一落,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忽然“噌”地一声,钟氏站起身,皱眉道:“昭昭,你在说什么?”

目光在朱氏与容舒之间梭巡了一番,又道:“你说你二伯父做什么了?”

容舒侧眸,望着钟氏震惊的面色,轻抿了下唇。

二伯母果真是什么都不知晓,二伯父与她父亲一直将她瞒在鼓里。这些年来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上京,伺候婆母、照顾三个孩子,连娘家都鲜少回去。

却不知她的丈夫、父亲正瞒着她投靠戚家,卷入党争之中。

容舒忖了忖,道:“这些事,二伯母不该问我。”

钟氏眼前一黑,一口贝齿差点儿咬碎,见容舒不应,她转过眸,紧紧盯着朱氏:“大嫂,昭昭说的可是真的?”

朱氏并未应她的话,只静静望着容舒,心里正惊疑不定地琢磨着容舒知晓了多少。

邱石杨是否真的在她手里,又是否真的招认了一切?

邱石杨此人对容玙忠心耿耿,便是死也不会背叛容玙。

朱氏安慰自己,容舒不过是在诈她。便不是在诈她,那也不必惊慌。

他们不过是选择了支持萧誉而已,这些年来他们做得隐秘,想要找出证据谈何容易?戚衡被囚,萧誉被圈禁,朝廷清算戚家,不也一直没查到沈家或者容家这头来。

况且,昭昭便是手里握着证据,她当真敢交出去吗?

她也是容家人!

这些证据交出去,整个承安侯府都要遭难,她还有她娘都逃不过!

思及此,朱氏稳了稳心神,正要道一声“不是”,旁边忽然橫过来一只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

是容泽。

“昭昭说的是真的,但大房里与二叔合作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

朱氏一愣,错愕地望着容泽,“大郎——”

“阿娘,做错了的事便要去纠正,去承担后果。” 容泽注视着朱氏,清雅的面庞露出一丝笑,“这是阿娘幼时教导我的,我从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