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悬崖底, 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雨珠子从宽大的枝叶里坠落, “啪嗒”“啪嗒”地响。

一滴水落在容舒额头, 顺着她挺俏的鼻梁从鼻尖滑落。

她抬睫望着眼前漆黑一团的密林, 轻声问着:“我们去哪里?”

这地方一看便知鲜有人迹,地上青苔遍野,杂草灌木长得比容舒还要高, 置身在这样的地方,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前路在何方。

难怪那些人要挑在这个地方撞船,这一段江域十分偏僻, 两岸皆是人烟稀少的山崖密林, 便是出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越是人迹少的密林,越是猎户喜欢狩猎的地方。”顾长晋抬手挥开从一边橫出的粗枝,待容舒从钻过去, 方放下手, 继续道:“只这样的密林险象环生,狩猎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会在里头布置一些能藏身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这些能藏身的地方?”容舒好奇道。

顾长晋“嗯”了声, 目光缓缓扫过那片望不到头的密林,道:“我方才在好些树上摸到了箭矢的痕迹,里头肯定有这样的地方。”

如此灰沉的阴雨天, 又是夜半时分, 容舒连眼前的路都瞧不清, 耳边铺天盖地的细雨声里甚至隐隐夹杂着猛兽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声。

可不知为何, 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惧怕。

许是因着身边这男人总能给人一种坚定的能令人心安的力量。

两人往上攀爬了一个多时辰的路, 中间不知杀死了多少条从路中蹿出的小蛇,总算在一棵十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后头找到一间长满青苔的小木屋。

这木屋的位置当真是妙,不仅藏在浓密的树影里,还挨着一处崖壁,远远瞧着,只当这是条走不通的路,谁能知晓里头有一间木屋,从木屋的侧门还能通往另一侧的山路。

木屋外头栓着铁索,顾长晋正要用手里的匕首撬锁,容舒忙从腰封里取出关师傅给的钥匙,“咔”一声,把锁开了。

顾长晋一眼认出那是民间盗贼最爱用的万能匙,这万能匙可谓是打家劫舍居家必备。

他看了看她,收回匕首,没说话。

这木屋外头长满青苔湿藓,容舒还以为屋子里定也是潮湿不堪的,殊料里头竟意外地干燥整洁。

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盖着油毡布和几捆枯枝,旁边摆着一把小几,小几后头是一张一人宽的木床。

顾长晋环视一圈,“屋子的主人前些日子刚来过,好些东西都是新添置的。”

他说着便弯下腰,往床下摸索,从里头拉出一个竹篓。

容舒往里一看,这竹篓里竟然放着不少东西,一摞草药、一小壶烈酒还有火镰、火石。

“你怎知这床下会藏着东西?”

“这里就只有这木床和那稻草堆能藏东西。”

顾长晋耐心解释着,取出火镰和火石,走向中间那油毡布,轻轻一掀,便露出了藏在干稻草的布包,他将布包递给容舒,继续道:“里头应当是一套衣裳和一些干粮。”

容舒打开一看,还真是。

“你怎会知晓?”

话音刚落,原先黑咕隆咚的屋子骤然一亮。

顾长晋将火镰火石扔回那竹篓里,看着小娘子被火照亮的眼,缓缓笑道:“我幼时常跟我父亲进山打猎,父亲在密林里头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常年打猎的猎户,就没有不受伤的时候。若是受了伤来不及下山,这些物什多少能应几日急。”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也照亮了他愈发苍白的脸。

容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这男人后背还插着一块船身炸裂时飞射而来的铁片,她真是不知晓他怎么能笑出来的。

她几步翻出竹篓里的草药,对顾长晋道:“你快教我怎么给你上药。”

伤药她知晓怎么用,可这些草药她着实是不懂如何用。

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又浇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她身上湿漉漉的,单薄的秋裳紧紧贴在身上,凹凸起伏的曲线纤毫毕现。

顾长晋挪开眼,道:“你先换上衣裳。”

“先上药,”容舒抱出那一摞草药,又拿出里头巴掌大的烈酒,不容辩驳道:“我这头不打紧,你的伤才是最打紧的。”

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顾长晋只好“嗯”一声,掏出腰间的短匕,在火里烤着,另一只手解开腰间束带,道:“先将铁片拔出,待我…脱下上裳,再用烈酒浇伤口,之后用这短匕止血。”

他一直没回头,声音也是云淡风轻的,除了虚弱些,与平时听着别无二样。

容舒目光扫过他的后背,只见靠近后腰的地方露出半截铁片,衣裳破了几处,露里头深可见骨的正汩汩流着血的伤口。

容舒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在水里,他一直护着她的后背,是不是就是怕她会受伤?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小酒瓶,上前跪在他身后,手摸上他后背的那块尖锐的铁片,轻声道:“顾长晋,你忍着。”

顾长晋“嗯”了声,他的意识其实有些模糊了,只是怕她担心,这才强撑着保持清醒。察觉到她拔出了铁片,他手一动,褪下了上裳。

烈酒从伤口缓缓淌过,剧烈的疼痛却并未令他露出半分异色。他将烤得通红的短匕递与容舒,道:“一道伤口一道伤口烫,这是最快的止血方法。”

说到这,又低声叮嘱她:“小心别烫伤自己了。”

容舒下颌处沾了些他的血,她抬手胡乱一擦,望着在火里烤得通红的短匕,轻吸一口气,接过,冷静压入他被铁片扎入的地方。

只听“呲”的一声,伤口的血凝住了。

木屋空间小,生火后这狭小的空间一时温暖如春,烧得通红的柴木噼里啪啦响着,火光熠熠。

顾长晋眼前的火光从一道变成两道又变成三道,眼皮如有千斤重,可他知晓他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良久,待得身后的姑娘轻轻道了句“好了”,顾长晋终是撑不住,双目一闭,直直往前倒去。

意识像是困在泥潭里,迟钝而滞涩。

时间仿佛停顿在某一刻,又仿佛在疯狂流动,如决堤的水,半瞬沧海,半瞬桑田。

一阵淅沥沥的雨声将他从这漫长的混沌里唤醒。

雨点子密匝匝落着,檐下的雨幕越来越厚。

顾长晋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裳是干的,常吉穿过月洞门,匆匆行来,喘着气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大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里。

他从青州回来,刚进城门便被谢虎申请进了坤宁宫正殿,帝后端坐于内,除了帝后,首辅刑世琮,左都御史孟宗、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大理寺卿李蒙,还有六部尚书俱都在此。

顾长晋一进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嘉佑帝望着他,淡淡道:“取血。”

太医院院使孙白龙忙上前用银针从嘉佑帝和顾长晋舌间各取出一滴血,放入玉碗,慢慢搅动。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垂眼伏在地上,他进殿前已经服下了老太医留给他的秘药,如今成与不成,只能听天由命。

他只盼着常吉能尽快寻到她,万一不成,还能将她从四时苑的密道送入大慈恩寺的禁地。

不多时,便听身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掠过。

孙白龙将手里的白玉碗高举过头,呈在帝后眼下,恭声道:“启禀皇上、皇后,血融合了。”

孙白龙的话一落,戚皇后“腾”一下站起身,往顾长晋走去,她搀起顾长晋的手,轻轻唤了声:“我儿。”

顾长晋怔楞起身,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皇帝。

面容消瘦的嘉佑帝也正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深沉而温和,一寸一寸扫过顾长晋的眉眼,仿佛想透过他的脸寻找曾经熟悉的轮廓。

良久,他侧眸望向新任礼部尚书,温声道:“让钦天监挑个吉日,恭迎太子归朝。”

“太子”二字犹如惊雷炸耳,便是戚皇后也震惊地望向嘉佑帝。

不消半个时辰,顾长晋乃顾皇后之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朝堂。

戚家被金吾卫、羽林卫团团围住,以祸乱皇室血脉的罪名下了狱,就连曾经的二皇子也被嘉佑帝下令圈禁在皇宫别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从坤宁宫离开之时,顾长晋再不是梧桐巷的顾长晋,而是大胤的太子萧长晋。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为他撑着伞,雷声轰隆,在这萧肃而雍容的皇宫里久久回响。

朱嬷嬷跟在他身后,恭声道:“皇后娘娘体恤殿下一片孝心,特地让奴婢送您回去梧桐巷同您养母作别。”

顾长晋偏头望了这陌生的宫嬷一眼,道了句“有劳了”。

悬着六角宫灯的马车疾行在甬道里,顾长晋细细回想着方才在殿中的一切,嘉佑帝宣他为“太子”之时,有二人面色平静,左都御史孟宗与翰林大学士林辞。

这两人似乎早就料定了今儿嘉佑帝会将他立为太子。

或许该说,今日之局面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在文臣里另成一派,在背后助他。

顾长晋手掌按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耳边又响起了曾经老太医与他说的话。

“那座皇城是这世间最尊贵,却也最残酷的地方。”老太医手执一枚白子,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他,意味深长道:“孩子,你可知晓你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砚儿知晓。”眉目清隽的小少年捧着一个白玉棋篓,面无波澜地下了一子。

老太医望着他新落下的棋子,叹息一声:“你要走的路太难了。”

的确是难,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一步错则步步错,如今,他只剩最后一步。

顾长晋掀开车帘,望着被雷雨淹没的上京,眸光泛冷。

唯有走到那个位置,才是对徐馥最大的报复。

嘉佑帝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戚家倒台,戚皇后认下他,便是为了保住戚衡与二皇子以外的戚家人。

从前拥护二皇子的臣公也会转而拥护他,包括戚家的旧部。

只如今尚且不知刑家是否会拼死一击,也不知在嘉佑帝驾崩后,戚皇后可还会继续拥护他,在他坐上那位置之前,他不能让那姑娘继续留在上京。

刻着坤宁宫标志的马车抵达梧桐巷时,落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停下。

“你们在这等着,不必随我进去。”

顾长晋快步往松思院走,横平从六邈堂来,在他耳边低声附耳道:“六邈堂的人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

顾长晋拧眉,不多时便见常吉喘着气穿过月洞门,对他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大理寺卿李蒙是刑首辅的人,刑家筹谋多年,怎可能会轻易放弃那个位置?

而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如今不仅是扳倒戚家的工具,也是攻讦他的一道利器,常吉是他的人,顾长晋并不意外大理寺的人会为难他。

“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大理寺狱接她。”

他说着便要扯下腰牌,外头忽然一阵响动,抬眸望去,便见那姑娘提着裙裾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妈妈、盈月、盈雀,还有两名坤宁宫的宫嬷。

顾长晋的手从腰间缓缓垂落,定定望着院子里的姑娘。

她瘦了许多,面色也憔悴了,只眉眼间的神色依旧坚韧而沉着。

顾长晋目光扫过立在月门处的宫嬷,吩咐常吉与横平送她离去,她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问他:“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

只眼下让她去四时苑才是当务之急,常吉会将他的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明白一切。

袖摆从她指尖滑落,他继续往前行去,眉间忽然一阵凉意,那暗沉的天幕竟又开始落起雨来。

他脚步微微一滞,眼角余光里,那姑娘正愣怔怔地站在雨里。

“殿下。”朱嬷嬷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撑起伞,“您养母既不在,不若先回宫罢?”

顾长晋“嗯”了声,提步离开了松思院。

三日后,他亲自去大理寺狱调查承安侯府通敌一案,之后他去了扬州,也去了宛平县,甚至已经隐隐摸清了承安侯府里真正与沈治勾结的人。

常吉与横平与他两日一信,九月初八那日,他已经三日不曾收到四时苑的来信。

顾长晋身边这几位长随与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很清楚,唯有他们二人出事了,这信才会没来。

而他们出事,说明她也出事了。

顾长晋抛下手中一切,策马往四时苑去,行至半路,大雨磅礴而至,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面上,将他兜头淋湿。

他到四时苑时,里头静得令人心惊。

常吉不在,横平不在,连张妈妈她们都不在。轰轰的雷鸣声中,雕花灯笼在檐下疯狂打着转。

顾长晋大步穿过游廊,用力推开正屋的木门。

推门的瞬间,他对自己说,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她被人抓走了,要拿她来要挟他,他会找到那些人,找到她的。

只他不曾想,那姑娘没有被人抓走。

她就在那。

安安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榻上,双目涣散,虚虚地盯着半空中的一点。

她穿了件极好看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此时那裙子已然染了一大团乌黑的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从她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远去。

雷声,风声,雨声,还有廊下灯笼撞击木檐的“哐哐”声,一下子消失无踪。

顾长晋只听见她在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