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 正是夜深人静,酣然入梦的时分,三省堂的后院蓦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椎云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对顾长晋道:“主子, 在沈园外盯梢的人说里头走水了, 可要属下再多派些人过去?”

走水了?顾长晋蹙眉。

思忖片刻后,他道:“不用。她心里有数,不会闹出人命。”

一边儿的常吉“呸”了声:“要搁我说, 那沈治就是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把火烧死才好。”

沈治这一夜可谓是惊心动魄。

下人们拍响房门说三省堂走水时,他睡得正沉,迷迷糊糊睁眼, 听见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整个人从睡梦里惊醒,踉踉跄跄下榻。

偏生脑仁儿跟揣了块铁似的,头重脚轻,一看窗户外的火势, 吓得脚狠狠一崴。

顾不得理会那钻心似的疼, 沈治连外袍都来不及披,步履匆匆地跑去书房, 抱下墙上挂着的画,启动机关,将手伸入那暗盒里, 直至指尖触到一个铜钱大小的扣环。

铜扣环那冰凉的触感令他骤然打了个激灵, 他等闲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这一刹的停顿生生叫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不对, 火势若是似刚才所见的那般大, 这会怕是浓烟滚滚才是, 他却只闻道几缕浅淡的烟味儿。

沈治忍着巨大的晕眩感往窗外看了眼,手从那扣环里挪开,转身行了几步,用力推开墙上的窗牖。

“咔嚓”一声,一截熊熊燃烧着的梧桐树枝擦着窗橼坠落。

三省堂的确是着火了,却不是屋子,而是种在寝屋和书房前后的树。

那几棵郁郁葱葱的树长得高,火光窜得极高,瞧着十分唬人。只那冒火的树离屋子尚有一段距离,一时半会烧不到这头来。

眼前的火光在眼里不断放大,沈治晃了晃头,又用力地拍了两下脸,再睁眼时,那火光仿佛小了些。

越来越多的家仆抬着水冲进来院子,男人回眸望一眼,快步合起那暗盒,将画挂回去,接着便扶着头,出了书房。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躲在暗影处的人缓缓站起身,望向木墙上的画。

沈园也不是头一回走水了,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抬水扑火,在江管事的指挥下,天蒙蒙亮的时候,火终于灭了。

三省堂前前后后种了二十多棵亭亭如盖的梧桐树,着火的是寝屋与书房挨着窗的几棵梧桐树。

江管事擦了把额头的汗,方才乱哄哄的,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哪个家丁跑来说三省堂着火的事。

那人信誓旦旦地说火都快要将三省堂烧没,催魂似地催着他来三省堂,直把他吓了个亡魂大冒。

眼下瞧着,不过是虚惊一场。

沈治直到火扑灭了才彻底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半夜着了凉气,还是方才吸了点儿烟雾,这会儿脑仁儿越来越痛。

江管事见他面色差极了,便道:“老爷先去旁的院子歇一会罢,这头有老奴盯着,等天亮了便叫人把烧坏的梧桐树挖走,栽上新的。”

沈治颔首,想起什么,目光环视一圈,道:“昭昭呢?”

漪澜筑离三省堂隔着两盏茶的距离,方才这里闹成那样,她那头应当是知晓这边的动静的。

江管事道:“姑娘本是要往三省堂来的,小的怕这头火势控不住,伤了姑娘,便劝她回去漪澜筑等。老爷放心,小的已经让人给姑娘传话了。”

沈治听罢,颔首嗯了声。

方才那火势连他都被唬住了,容舒过来只怕要被吓到,不来也好。

“把书房和寝屋的门锁落好,我去祥云阁那里歇两晚。”

祥云阁是沈园的一处客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常年都有人洒扫。

沈治头疼难忍,到了祥云阁便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睡了一觉后,他的头疼不见半点儿好转,整个人仍旧昏昏沉沉的。

只他心里记挂着三省堂那头,强忍着不适,回去三省堂。

院子里多了几个坑,都是烧坏的树被挖走后留下的。

沈治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启动机关,再次摸向暗盒里的铜扣环。

他看了眼紧阖的门窗,指尖用力一转。

一阵干涩枯哑的划拉声在幽静的屋子里响起。

不多时,那堵用来挂画的木墙缓缓拉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露出一个逼仄狭窄的密室。

沈治疾步入内。

这密室只能容一人入内,里头只有三面刻着凹槽的泥墙,此时这些凹槽里正摆着两本账册与几封书信。

沈治捡起那账册与书信翻看了几下,见无甚不妥,这才放了回去,出了密室。

将扣环一转,那木墙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男人立在木墙前,目光缓缓扫过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良久,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漪澜筑。

烛光摇曳,两道身影正静静立在书案前。

落烟正在给容舒磨着墨,“姑娘,舅老爷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书房,在里头呆到不到一刻钟就又回了祥云阁,还让人给他请了个大夫,说是犯了头疾。”

“他不过是对三省堂的走水起了疑心,眼下见账册和书信没有不妥,自然就放下心来。”

容舒循着记忆,将那几封信的内容一点一点复刻出来,继续道:“舅舅这些年掌管着沈家,自以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是以在确认书房没问题后,便不会再起疑心。”

沈治与张妈妈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他们?

沈治行事惯来小心,醒来后定然会回来书房再探一番,容舒在书房压根儿不敢多逗留,匆匆看完信,便让柳萍带她离开了书房。

密室里除了两本账册,便只有四封信。从墨迹的色泽来看,应当是每隔几年便送来一封信。

最近一封信的墨迹新着呢,想来是新近半年才收到的。

这几封信话语寥寥,每封信都只有只言片语。

新近这封信,就只有两句话:福建,借他之手买货。

落款处写着“先生”二字。

容舒捏起信纸,细看了两眼,吹干墨水后便装入信封。

这四封信,她也只看得懂这一封,其余三封,每个字或者每个词她都认识,只那话里的意思,她却看不明白。

譬如墨迹最陈旧的那封信,上头只有一个词和一个时间的落款——

【契成,建德三十七年五月初三。】

契成?

这是二人结契了?若当真结契,又是缘何契成?

这是唯一一封落了年月日的信,建德三十七年便是嘉佑元年,是嘉佑帝登基为帝的那一年。

还有一封信更是古怪,上头就只有一个字:换。

换?

换什么呢?

容舒越看越觉疑云重重,与舅舅通信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人?

这几封信看下来,此人的口吻更像是在命令,而不是同谋者。

“里头还有两本账册,今日我还要寻个机会进去看看。”容舒放下笔,对习惯于藏在阴影处的柳萍道:“劳烦柳护卫替我将信送去顾大人那处,兴许顾大人看过会有头绪。”

柳萍上前接过信,领命而去。

落烟见容舒一脸倦容,心疼道:“姑娘歇一会罢,您一整夜没阖眼了。”

不仅没阖眼,在书房里还吸了不少烟,她这身子本就刚病愈,又是个不曾习过武的闺秀,落烟是当真担心容舒的身子会出问题。

容舒摇头道:“那香只能让舅舅昏沉三两日,这三两日的不适还能说是因着在外舟车劳顿造成的。时间再久,恐怕舅舅要生疑了,我今日便要去摸清楚那账册里记的究竟是什么。”

落烟不理解那种刀子悬于头顶的逼迫感,也不理解容舒心中的急切。

这辈子许多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许鹂儿、潘学谅没死,扬州城亦是大获全胜。那么原本一年多后才会发生的抄家罢爵之祸,会不会提前发生?

眼下沈治这里就是突破点,她不能耽误半点时间,越早查出真相越好。

容舒估摸着时辰,抱着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往三省堂去。

昨儿让柳萍放的那把火,她赌的便是沈治在危急关头,会率先去抢救那些重要的秘密文书。

虽说烧的是树,且柳萍放完火后,落烟立即就去喊人灭火了。

但也真真是冒险一搏了。

一个不慎,指不定书房里的东西都会付之一炬,她自己少不得也要受伤。

书房外的树已经栽好,江管事正在新栽的树下踩土,见容舒抱着一摞书册过来,忙道:“姑娘,底下人刚栽完树,这里乱糟糟的,您看要不要明日洒扫过再来?”

“无妨的,江管事不必管我,我进去挑几本佛经便走,您自顾忙去。”

这书房等闲不让人进,但江管事是沈园的老人了,看着容舒从小团子一点一点长大的,这会见她面色苍白,一副被吓着的模样,二话不说便给她开了锁。

容舒进去书房挑书,落烟在外头守着。

书房里头没开窗,黑黢黢的,容舒提着灯往那木墙去,驾轻就熟地启动机关,取出密室里的账册,借着微弱的灯光,迅速翻看起来。

账册里记着数十笔银钱的去向,山东、福建、辽东、上京。

又是这几处地方。

容舒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两本账册带走,书信的内容她可以记下重写一份,但账册却不好记,思忖间,外头忽地响起三道轻微的叩门声。

这是她与落烟的暗号,有人来了便轻叩三声。

来人正是沈治。

落烟着实没想到沈治一个时辰前来过一趟,竟然还会再来第二趟。

昨日给他屋子里点的梦魂香可是顾大人那名唤椎云的长随给的,说是能叫人心神恍惚、神思浑噩。

按照椎云的说法,沈治吸了半宿梦魂香,至少要昏沉个三两日才能见好。

怎地竟能一连来两趟书房?

沈治这会的确是难受着,只他思前顾后,到底是不放心将账册和书信继续放在这,这才折返回来。

他这厢才刚穿过月洞门,那厢落烟便声如洪钟地喊了声:“舅老爷!”

落烟是丹朱县主的人,沈治对她惯来是以礼相待,闻言便望了她一眼,迟疑道:“落烟姑娘怎会在此?”

落烟道:“昨个夜里姑娘受了惊,怕今儿会惊梦,便来挑几本佛经,说要弹两曲清心咒。”

沈治微微蹙起眉,快步穿过游廊,推门入了书房。

此时书房里头亮了两盏壁灯,容舒正站在一张矮凳上,抬手去够一本佛经。

见沈治进来,讶异地唤了声“舅舅”,道:“江管事说舅舅身子不爽利,这两日都要歇在祥云阁,我还想着明儿去祥云阁看舅舅呢。”

她跳下脚凳,提灯走向沈治,一脸关切道:“舅舅可觉好些了?”

沈治垂眸看了眼她手上的两本佛经,又瞥了瞥她方才站的地方,信步走过去,将高处的那本佛经抽了下来,道:“好些了,三省堂这几日正在修葺,你尽量少来这里,免得叫底下人给冲撞了。”

容舒从善如流道:“我挑几本佛经便走,明儿还要去牟大夫那里看张妈妈,今儿可得睡个踏实觉。”

她的面色委实是没比他好多少,沈治想起方才落烟说的话,叹息道:“昨儿廊下有两盏灯笼被风刮落,掉在树上,这才起了火。火势不大,就烧了几棵梧桐树,你莫怕。一会让人煎一副安神药,吃下了再歇。你这胆儿倒是越长越小了,我回来时,还听江管事道,你在海寇袭城时在外奔来跑去的,都快要成女中豪杰了。”

说到这,转念想起她半月前差点儿叫海寇余孽给绑走的事,一时又起了点怜惜之意,道:“我十几年前去青州之时也曾被乔装成渔民的海寇打劫过,多亏了卫所里的几位千户,方顺利脱险。”

海寇穷凶极恶,若不是为了买火器,他才不愿搭上水龙王的关系。好在水龙王死了,这些事也都埋在了过往。

容舒捏了捏手里的佛经,笑着问道:“舅舅那时可是去青州提盐?”

“不是,不过是去提盐的路上绕道青州见一个故人罢了。”沈治说着便挥了挥手,道:“佛经找着了便早些回去歇息罢,张妈妈不在,我过两日便拨个人给你搭理漪澜筑。”

沈治说到这,心口又是一沉。

张妈妈昏迷不醒,梁将军却活得好好的,也不知要如何同郡主交待。

回去漪澜筑的路上,容舒回想着方才沈治说的话,青州,卫所,故人。

沈家与容家。

福建、山东、辽东还有上京。

容舒脚步蓦地一顿,心重重跳了几下。

她猜到这几个地方与承安侯府究竟有何联系了!

“姑娘!”

思忖间,一道瘦弱的身影朝她疾步而来,道:“顾大人请您明儿去屏南街一叙,大人说他知晓信中所说的‘货’究竟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