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堂。

申时刚过, 午后的日光穿透窗牖薄薄的纱纸,在地上落下个斜长的光影。

书房里并未掌灯,灰蒙蒙一片。

容舒望着藏在书架后头的那面墙, 提灯走过去。

越往里走, 光线越弱, 行至那几幅画跟前,她踩上一张脚凳,借着手里的灯盏, 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看。

三幅画皆是挂在墙上的木橼上,容舒目光定在中间那一根短短的木头,那木头上的磨痕比另外两根木橼要多, 说明中间这幅画时常被人拿下来。

是为了观赏把玩?还是因着旁的原因?

“落烟姐, 你替我拿着灯。”

把烛灯递给落烟,容舒踩上一张脚凳,将中间那画取了下来,平铺在桌案, 垂眼细看。

“落烟姐看看这画, 可有甚蹊跷之处?”

落烟是个粗人,对这些个文房墨宝惯来不懂, 就着灯光细看几眼后便道:“看不出来,瞧着就是一幅画。”

“我亦看不出有何蹊跷。”

容舒蹙起眉峰,那夜她就是在看这幅画时, 张妈妈忽然出现在身后的。

舅舅时常取下这幅画, 张妈妈又一副不愿意她多看这画的模样, 她还当这画有问题。

可她还真瞧不出有甚不妥之处。

落烟说得对, 这就是一幅画。

非要说有何特别, 那便是作画之人画工极好,当得起一句大家之作。

只这样一幅画,张妈妈为何不愿意她多看?

是她想多了吗?

容舒按下心头的困惑,正要将那画挂回去,然视线扫过墙身,动作蓦地一顿。

“怎么了,姑娘?”落烟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墙面,也好奇地看了过去,道:“这墙可是有哪里不对?”

“劳烦落烟姐把灯给我。”

容舒放下画,提过烛灯,将明亮的烛光照向墙中的某一处。

这是一面木墙,用的是最好的沉香木,墙木里暗纹交错。

容舒细长的指贴着光里一截墙目缓缓游走,勾连出几条首尾相连形成一个长盒形的图案,道:“这里的木色与旁的地方不一样,颜色要浅一些。”

落烟顺着她的指看,那几条线的颜色的确要比旁的地方浅一些。

落烟面色一沉,屈起手指在墙上一寸一寸地敲,敲到细线围住的地方,那“笃笃”声显然要空一些,散一些。

“是空心的,这木墙里应当有个机关暗盒。”落烟拧眉盯墙,沉声道:“就是不知晓如何启动这机关。”

容舒先是看了眼桌案上的画,想到什么,眼睫一抬,再次定定看着中间那块木橼。

那木橼上的磨痕,不仅仅是取画时留下的。

容舒眉梢一松,掌心稳稳抵住那木橼,用力一按。

一阵细碎的窸窣声过后,那个与墙身同色的暗盒从里缓缓推了出来,里头放着个古朴的雕着瑞兽捧珠的木匣子。

容舒与落烟对视一眼,迅速取出那木匣子,下意识便想要打开。

只她将这木匣子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压根儿寻不着锁扣。

这东西就像是用四片卯榫相合的厚木头拼成一个严丝合缝的木盒,连个开口都无。

容舒把木盒放耳边摇了两下,“里面有东西,这是个机关锁。”

天色渐渐暗下,她们不能在书房再多逗留。

容舒当机立断道:“把它带走,实在不行,便砸碎了!”说着,随手挑了几本书册,与落烟快步出了三省堂。

张妈妈正在漪澜筑里张罗着晚膳,见容舒提灯归来,不由得蹙眉道:“姑娘这是又去哪儿了?怎地不去屋子里歇歇?您在外奔波了月余,可莫要累出病来了。”

容舒抬眼看她。

眼前这妇人始终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的万事皆以她为先的乳娘。

每回她生病,在身旁照料她,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唱小曲儿的一直是她。说是乳娘,实则在容舒心里,张妈妈早就与亲人无异。

如今尚且不知木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她到现在都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多疑了?

张妈妈那回在书房催她离开,不是想要阻止她看那幅画,也不是怕她发现画后面的机关。只不过是怕她弄坏了画惹舅舅不喜?

毕竟,一个寻常乳娘怎会知晓主人书房里的机密?

除非她不是一个寻常的乳娘。

倘若当真不是,张妈妈又能是什么身份?

容舒弯起唇角,道:“这不是一下子闲下来有些不适应么?索性就去三省堂取了几本书册看。”

说着,跟献宝似地给张妈妈看她精心挑选的书。

这些书俱都是地方游记,是当初沈老太爷外出走商时带回来给沈氏看的。

容舒跟沈氏一样,自小就爱看这些杂书。

张妈妈笑着摇头:“您夜里可不能看太久,仔细眼睛累着了。”

说话间,外头的仆妇已经将晚膳端了进来,容舒看了眼,都是先前她说要吃的几道菜。

容舒在铜盆里净手,接过张妈妈递来的帕子,边擦手边道:“落烟姐那头可送膳过去了?”

张妈妈笑着说送过去了,“落烟姑娘还说她这段时日累坏了,今儿要早些歇。”

“那便别去打扰她,免得回去上京,霓旌要说我刻薄了。”

夜里张妈妈就在屋里守夜,待得榻上传来匀长的呼吸声,方起来,走向窗边的书案,悄无声息地翻看容舒从书房带回来的书册。

弦月如勾,更鼓声声。

她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半盏茶过后,那影子方缓缓消失。

第二日一早,容舒刚用过早膳,便听人进来说,落烟姑娘许是螃蟹吃多了,今儿个竟闹起肚子来。

容舒忙让人给她抓药,又对张妈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落烟姐姐是县主的人,可不能叫她病倒了,妈妈你留在这里照料她吧,这漪澜筑也只有你在,我才能放心些。”

小姑娘声音里是掩不住的信赖,张妈妈忙应下,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先前不是同好几家大户借了些粮吗?马上便要秋收了,前两日守备都司的一位将军特地来同我道,说借的粮由他们还,只具体要还的数目还得我亲自去点。妈妈放心,横竖这趟有拾义叔陪着,不会出事的。 ”

容舒借粮的事,张妈妈自是知晓的,不疑有他,叮嘱了两句便差人去备马车了。

马车辚辚轧过石板路,容舒一到辞英巷,便“砰砰”拍了两下门。

“拾义叔。”

路拾义正在烹茶招待客人,听见这两声响,“咦”一声:“昭昭怎么来了?”

忙将手里的铜水壶放回红泥小炉,同对面那人道:“大人稍待片刻,我去给昭昭开个门。”

顾长晋道:“路捕头只管去。”

路拾义一转身,他的目光便落在那扇木门上,缓缓放下手里的杯盏。

男人握杯的指头微微泛红。

这是方才听见那姑娘的声音时,心神不定,被泼出的茶汤烫红的。

容舒进了院子才知院中有来客。

抬眼望去,只见晨曦涌金,朝霞似火,粗陋的几椅掩在一角松柏浓荫里。

老旧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着泡,水雾袅袅,年轻的郎君未着官服,玄衣玉冠,安然坐于树下。

容舒提裙的指一松,霜白的流仙裙裾缓缓坠落。

她今日挽了个望仙髻,鸦色云鬓只插着一支白玉海棠簪,素净清雅,像踏着曦光而来的九天玄女。

顾长晋喉头微微一紧,顿了顿,不疾不徐地唤她一声“容姑娘”。

容舒在一怔过后,便规矩地回他一声“顾大人”。

路拾义从一边拖了张木椅,对容舒道:“先吃茶,顾大人今儿来我这,与你也有关系。”

待容舒坐下,便提起铜壶泡茶,给容舒斟了一杯。

“仔细烫手。一大早来寻拾义叔,可是出了甚事?”

容舒看了眼顾长晋,思忖片刻便道:“我来是想拜托拾义叔替我弄点儿洋金花,顺道去春月楼找郭姨要一包春风散。”

一边的郎君闻听此言便蹙起了眉,掀眸定定看她。

“春风散”是什么药路拾义还能不知?

一时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想不通这姑娘要这种药作甚。

容舒怕他想岔,又补了句:“洋金花与春风散一同用,能令人松下心神,产生幻觉,这是顾大人先前用过的一味药。”

顾长晋颔首道:“的确是有此效用,只要用量得当,便不会伤身。”

路拾义沉吟半晌,蹙眉道:“你这是为了张妈妈?”

容舒乖巧地点了点头。

路拾义知道容舒跟沈一珍一样,惯来主意大,也不多问,忖了忖便道:“成,这事交与我。你今儿倒是来得巧,顾大人过了午时便要离开扬州,你正好能同他道别,也不必我代为转达了。”

容舒还挺诧异。

眼下九月都还未到呢,他竟然就要离开扬州了?前世他是十月底方启程回上京的,到上京时都快十二月了。

她想了一会便道:“大人可是找到证据了?”

顾长晋笑了笑,“是。”

容舒心里着实好奇这证据与廖绕临终前说的话有何干系,但这些到底是机密事,再是好奇,她也不能随口问。

道了声:“恭喜。”便默默抿了一口茶。

她哪里知晓顾长晋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口茶水才将将咽下去,便又听他道:“二皇子招揽廖绕时,曾送来了一块玉牌。廖绕这几年在江浙收受了不少贿赂,贪墨下来的银子大部分都送去了上京,他手里有一本账册清清楚楚记录了每一笔账,这些证据就藏在廖府的小佛堂里。”

顾长晋说到此便顿了顿,“廖夫人五年前便搬到那小佛堂,而廖绕与廖夫人头一回相遇的地方便是大慈恩寺的佛堂。”

也就是说,廖夫人一直在找的东西,廖绕早就送到了她眼皮子底下了。

而廖夫人的确是懂廖绕的,寥寥两句,便猜到了廖绕将东西藏在了何处。

容舒轻叹一声:“他们……还真是可惜。”

明明那么喜欢对方,若是戚家不招揽廖绕,不,若当初老尚书不将廖绕举荐到江浙,甚至,若是嘉佑帝的身体能再好一些,他们或许都能一路走下去。

顾长晋看她:“是很可惜。”

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来寻路捕头,除了道别,实则还有一事。”

“我知你在查你舅舅,椎云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椎云还有他手里的人,都交给你用。你需要用人时,便去屏南街一十八号寻他。”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日头又往树梢蹿了一截,溶溶曦光里,连擦身而过的秋风都仿佛沾染上几缕暖意。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茶盏,澄澈的眸子里有着意外,也有着些许不知所措。

一个人,将他最得力的人交给你用,是保护,也是信任。

容舒低下眼睫,良久,道了声:“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