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淮河畔的锣鼓声响了一声又一声。

月色如鎏银, 这锣鼓声与江畔上的战鼓声渐渐重叠在一起。

涛声阵阵,战旗猎猎。

梁霄背手盯着外头那片平静的海域,面色凝重。

“一个时辰前, 守在这里的副将接到消息, 说四方岛几十艘海舰整装待发, 正要往扬州来,上头装着不少火器。”

顾长晋蹙眉:“火器?何种火器?”

“火铳和火炮。”梁霄冷声道:“从前我与四方岛的海寇交手,他们也有火器, 但火炮的数量不多,十艘船里大抵一艘船会装火炮。但今日,按照那密信的说法,三艘船里就有一艘装了火炮。”

要买火器实则并非易事, 除了要有大量的黄金白银, 还要有门路。

若那密信的说法属实,说明四方岛的人已经找到了一条能专门买到大量火器的路子。

顾长晋望着飘在风里的大胤战旗,沉吟道:“这些火器,要么是从海外买。要么是狄罗、汨国里的人主动提供。”

梁霄双目一眯:“若真是那几个小国下黑手, 那就不是大胤与海寇之战, 而是大胤与狄罗诸国之战。好胆!真以为我们大胤无人!”

顾长晋道:“送消息之人我若没猜错,定是蛟凤。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信, 说明四方岛的海寇在一个时辰前便已经整装待发。梁将军估算,还有多久,敌寇的船会抵达?”

“不到一个时辰。”

顾长晋颔首:“还望将军给我备好一艘防护力强的海船, 我亲自带潘贡士去见蛟凤, 让蛟凤带我们去四方岛。”

这便是顾长晋与梁霄、柳元商量好的对策, 趁着四方岛海寇倾巢而出的机会, 他亲自带兵去四方岛做好埋伏。

只如此一来, 卫所里一部分士兵都会被顾长晋带走。

梁霄慎重道:“廖绕当真会带兵来支援?”

“会。”顾长晋道:“廖绕从前扶持水龙王与乌日达作对,便是为了内耗四方岛的海寇势力。他通敌养寇是为了留住手里的兵权,却不是真想看到大胤破国,生死存亡之际,他不敢不尽全力守护扬州。”

要不怎么说人心难测?

老尚书举荐廖绕,甚至将亲侄女嫁与廖绕,看中的是廖绕的才干以及一颗报国之心。

只可惜有多少人在官场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却渐渐忘却了初心。

然而这些忘却为官初心的人,在家国生死存亡之际,或许又能暂且放下私心,将刀尖指向敌人。

所谓欲望,正是既有欲,又有望。

梁霄叹了声,唏嘘道:“真是可惜呐。”

可惜什么梁霄并未明说,许是可惜廖绕因党争而负初心,又许是可惜今夜这一变故令他们失去了扳倒廖绕的机会。

大敌当前,梁霄也不过是感叹一声。

就在这时,一名参将领着潘学谅过来,对顾长晋道:“顾大人,船已经备好。”

顾长晋从腰间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匕递给潘学谅,问他:“可会怕?”

潘学谅道不怕,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对顾长晋的信任。

“草民信大人!”

顾长晋淡淡颔首,给他系好身上的护甲,道:“一会见机行事,蛟凤今夜定会出现。”

海舰缓缓离岸,海水拍打着船身,溅起一朵朵银白浪花。行至一处寸草不生的礁岩岛便停下,躲在岛身后头的阴影处。

顾长晋立在船头,衣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深邃的眉眼里锋芒暗敛。

潘学谅紧跟在他身后,心跳如雷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少倾,一阵轰隆隆的破水声渐渐逼近。

一艘艘坚固的船舰从海岛前岸行过,海浪声铺天盖地,还有若隐若现的说笑声隐匿其中。

知晓那些船舰载的是什么人,潘学谅连呼吸都放轻了。

待得前头海水恢复平静,方听顾长晋道:“出航。”

夜里的大海比天幕还要黑沉。

也不知行了多久,前头忽然出现两艘海船,船头一支桅杆挂着面画着龙头的旗帜。

正是水龙王麾下的船舰。

顾长晋刚要让人放便舟,便听一名勇士营的人道:“大人,有人正在往这里来。”

顾长晋定睛一看,果见映着银辉的海面上飘着一页便舟,迅速地往这头来。

便舟上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身着暗红短孺,发缠红布巾,背手立于便舟,英气的眉眼是见尽刀光剑影后的坚毅沉着。

便舟一挨近,那人便阔步登船,对顾长晋道:“可是顾大人?”

“正是顾某,”顾长晋道,“阁下是潘红枫还是蛟凤?”

潘红枫掀眸定定看他一眼,笑道:“大人不必试我,这些年往守备都司送信的人皆是我。我若不是大胤的潘红枫,怎会在接到大人递来的口信后便来这寻你?”

顾长晋微提唇,道:“既如此,吾以大胤右佥都御史兼监察密使之身份,招抚枫娘子为朝廷做事,不知枫娘子愿否?”

潘红枫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一指她身侧的海舰,道:“那两艘船上有不少人都是当初被水龙王掳到四方岛,逼着做海寇的。正是有了他们的帮助,我才能杀了水龙王,夺了他的位置。大人既然代替朝廷招安,还望大人明示,接受招安后,我以及追随我的这批部下,朝廷可是能不追究旧罪?”

“此番前去四方岛若能事成,便是大功一件,届时莫说是旧罪不提,朝廷还会论功行赏。”顾长晋郑重道:“更遑论这几年枫娘子一直在为梁将军传消息,皇上圣明,定不会亏待枫娘子与你的部下。”

潘红枫不语,沉默半晌,目光越过顾长晋落在潘学谅身上。

方才她登船时,便注意到他了。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便是多年不见,也能一眼认出。

她的眉眼比一般女子生得要凌厉,然看到潘学谅的那瞬,却不可自抑地软了下来。

“我听闻你先前因着会试舞弊被下了狱,可有此事?”她看着潘学谅道。

潘学谅楞怔抬眸,对视的瞬间,心头不由涌上一阵酸涩。这是他的生母,生他时才十六岁,被海寇掳走后便消失了二十多年。

算算也不过是四十有三的年纪,可面容瞧着竟如耳顺之年的老妪一般。

这些年,她在四方岛定是受了不少苦。

“是,是有此事,但谅不曾舞弊。”潘学谅道:“是顾大人救了谅,顾大人言出必行,还望……枫娘子信顾大人,助我大胤,助我扬州。”

“你若是不曾舞弊,那便是因我之过,方会卷入此事。”潘红枫笑了下,豪爽道:“我亦是大胤扬州人士!怎会不助我大胤?顾大人,请罢,随我去四方岛!”

月上九衢,万点火花如雨散落。

“轰隆隆”的炮火声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像是海底深处蹦出的火,火光直冲天而去。

战火奏响之时,便是远在内城的百姓们都听到了。

容舒刚躲进城墙脚下的城隍庙。

路拾义拿着铜锣,“砰砰”敲响,怒吼道:“海寇攻城!快躲起来!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去打海寇!莫要忘了,扬州是大胤的扬州,是我们所有人的扬州!”

方才那一声声震人心魄的炮火声将沉浸在猜谜中的百姓骤然惊醒,此时听路拾义这一声吼,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乌泱泱的人群登时做鸟兽散,仓皇往自家去。

也有一些胆儿大的留了下来,抄起家伙便跟在路拾义身后跑出了城墙。

这些人里有三大五粗的壮汉,也有平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小混混,还有衣衫褴褛、瘦得如皮包骨似的小乞儿。

郭九娘面色凝重,对容舒道:“不能回去沈园,今夜这群海寇分明是有备而来的,若是攻破城墙,沈园这样的地方怕是会首当其冲。”

扬州富庶,江南豪富十之五六都在扬州。

这些个富户家中自是有护卫,只再多的护卫,也未必能打得过带着火铳的海寇。四方岛的海寇恶名昭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容舒留在沈园反而危险。

容舒自是明白这个理。

“我囤了不少应急药物,我得先让人把药送过来。” 她咬了咬牙,看了眼伏在婆子身后碎得睁不开眼的张妈妈,道:“有梁将军、顾大人还有柳公公在,四方岛海寇攻不进内城,我在这不会有事。郭姨先回去春月楼安顿好春月楼的姑娘,顺道把张妈妈也一并带走。”

前世海寇突袭击,扬州府毫无防备之下,顾长晋他们都能守住城,没让海寇攻入内城。这一次有她提前示警,定然也能守住。

她下意识便看向了一边的椎云与七信。

方才他们二人带着两拨人来将她团团围住时,将她好生唬了一跳,后来方知,他们都是顾长晋派人来护着她的。

椎云她是识得的,但这位七信公公她却是头一回见。

容舒崴了脚,方才急着进内城,自是没太注意脚上的疼痛。这会到了城隍庙,那股子钻心的疼直叫她疼出了一身冷汗。

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她稳了稳声嗓,道:“那些个伤药就在我娘名下的药铺里,能否劳烦二位派人去将药取过来?海寇攻打扬州,定然有不少将士百姓会受伤,城隍庙这里正好可以做个疗伤的地儿。”

椎云本是想将容舒送去屏南街十八号的,那屋子里有他亲自设下的机关,还有一个密室在,便是海寇打进来,也不怕。

只眼下听容舒这样说,他猜到了这姑娘不会离开这里。

主子交待要保护的人,不管是他,还是常吉、横平,除非死,否则等闲不会离开半步。

遂忖了忖便道:“容姑娘说得不错,城隍庙这地儿紧挨着城墙,的确是照料伤患的好地方,我便留在这给姑娘当个下手,七信公公派人去将药运过来如何?”

七信看了看椎云,又看了看容舒,颔首道:“咱家现在就去。”

他跟着落烟出了城隍庙,行至半路,忽听“轰”的一声,这老城墙下不知何处竟传来一道爆炸声。

七信冷下眉眼,对一边勇士营的人道:“乌日达带来的炸药不是都处理了吗?”

那人亦是不知,疑惑道:“那几艘画舫上的火药火器属下的确都处理了。”

这话才刚落,又听前头一阵喧闹,路拾义并几位衙差从外城匆匆行来。

七信忙拦住他,问道:“路捕头,前头是出了何事?”

路拾义道:“那杀千刀的乌日达竟然在廖夫人出行用的马车埋了炸药,方才便是廖夫人那马车被炸了!也不知廖夫人在不在那马车里,在下现在便过去救人!”

七信一怔,廖夫人便是老尚书的侄女范锦书。

廖夫人擅书,模仿旁人的笔迹几近以假乱真,那封从扬州寄去上京的信便是出自廖夫人之手。

旁的人兴许不知,但七信与柳元知晓,廖夫人这几年一直在搜寻廖绕通敌的罪证。

可惜廖绕藏得太深,廖夫人逼不得已,这才伪造了那封书信,与老尚书一同设下科考舞弊这一局。

出发来扬州时,老尚书还让主子给廖夫人递口信,让她莫要再查,速速回上京。

七信心一沉,双手不自觉握成拳。

爆炸声乍然响起时,锦绣阁雅间倏地传出一道阴恻恻的笑声。

乌日达手脚被缚,月白的衣裳满是血迹,腰间一处血窟窿汩汩流着血。

他一瞬不错地盯着廖绕,目光阴戾,道:“廖大人可知这是哪里的炸药被引爆了?”

方才柳元带着勇士营的人将这客栈重重包围之时,乌日达便明白了,他中了廖绕与柳元引蛇出洞的圈套!

乌日达惯来自负,本以为这趟潜入扬州乃十拿九稳之策,殊料自己的一举一动竟都在旁人的算计里。

眼见着求生无门,新仇加旧恨,一时恨极了廖绕。

廖绕本要往外去,听罢这话,豁然回首,一语不发地盯着乌日达。

乌日达吐了血沫,也不卖关子,“嘿嘿”笑了两声,正要道:“正是你——”

只可惜柳元丝毫不给他把话说全的机会,大手一挥,一只茶杯稳稳堵住了乌日达的嘴。

乌日被人硬生生剪断半截话,满脸的不甘心,像只扭曲的毛虫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只任他如何挣扎,柳元按着茶杯的手始终岿然不动。

他肩上受了伤,绯红官袍被血染出了暗色。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失去血色的唇甚至弯起了浅浅的弧度,对廖绕温声道:“此处有咱家善后,乌日达有备而来,还望廖总督速去支援梁将军,今日,扬州不能破!”

廖绕恍若未闻,大步上前,一把拔出乌日达嘴里的茶杯,大手掐住乌日达的脖颈,逼着他抬头,道:“正是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