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郭九娘的话刚一坠地,顾长晋瞬时就抿紧了唇。

老尚书的信曾给他带来极大的违和感,如今顾长晋终于知晓究竟是哪里违和了。

他看着郭九娘, 认真问道:“不知郭妈妈与绿倚姑娘可愿意替朝廷做事?”

郭九娘摇着团扇, 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道:“大人是要我与绿倚去做你的细作?廖绕那人好色归好色,能力却大得很,脑子也警醒, 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安然坐稳两江总督的位置,恕我与绿倚不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有些话郭九娘不能说。

廖绕便是盘绕在这里的一座大山,权势极大,江浙这头的官员个个以他马首是瞻。

也就梁将军来了后, 方有个人能与他稍稍抗衡。

眼前这男子委实太过年轻, 年轻到郭九娘不相信他能斗倒廖绕。

正是这种不信任,令她不敢轻易去冒险。

顾长晋知晓郭九娘在顾虑什么,也不勉强。待得容舒与郭九娘叙完话,便与她一起离开春月楼。

这会正是吴家砖桥最热闹的时候, 琵琶声切切若珠玉落盘, 伴着男女间暧昧的调笑声随着香风徐徐送来,若是细听, 还能听见细微的喘气声。

二人沉默地走在回廊里,走了几步,容舒忽然顿住脚步, 顾长晋瞥了眼她明明不自在却强自镇定的脸, 也跟着停下步子。

“我带你从后巷那条木梯子走, 我幼时便是从那进出春月楼的。”她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太久没回来扬州, 倒是忘了那处了, 从那儿走要清净多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说的那条木梯子挨着春月楼的后门,是走水时专门用来逃生的路,又窄又黑。

循着记忆,容舒很快便找到了那条路。

空气里少了方才那暧昧的甜香,多了点闷热的朽木味儿。

味儿不好闻,可容舒觉得自在多了。

“这处没灯,顾大人仔细脚下。”她好心提醒了句。

“嗯。”顾长晋跟在她身后,目光在黑暗中盯着她云鬓里一根红玛瑙步摇,道:“你幼时从这走,不怕么?”

自然是怕过的,只有些事怕着怕着便不怕了。

她在沈园实在是太孤单了,沈治常年不在家,张妈妈要管漪澜筑,整日里忙前忙后的,她就像一只拘在笼子里的雏鸟,哪儿都去不得。

好在老嬷嬷从来不会拘着她。

概因她困在宫里数十年,一直期盼着能出宫,是以最能理解容舒那种困在笼子里的窒息感。

那会老嬷嬷总会笑着道:“你是承安侯府的姑娘,等日后嫁了人就不自由了,趁着这会还小,多到外头看看也好。”

又与她立下口头约定,只要她规矩学得好,就能出去玩两个时辰,也不限定她去哪儿,就算她想来春月楼也依她,但只能白日不开业的时候来。

可便是白日,这条木梯子还是黑黝黝的。郭九娘不下来领她上去,她都不敢走。

后来她壮着胆子走过几趟后,反倒敢自己一个人走了。

是以很多事,习惯了就好。

容舒这般想,便也这般说了出来。

顾长晋不语。

习惯了就好,所以是怕过的。

容舒有心要同顾长晋提一提沈家的事。

出了春月楼,便道:“顾大人现下可有空?我有一些话想与大人说。”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微微一顿,“此处不适宜叙话,我落脚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容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到那里再说。”

容舒自是没有异议,提起裙裾慢慢跟在顾长晋身后。

过桥时,瞥见水道里那一艘艘精美的画舫,眼珠子忍不住跟着那些画舫走,脚步便慢了下来。

顾长晋跟着放慢步子,侧着眸不着痕迹地望着她被灯火映红的脸。

青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还有人在吆喝着卖小食。

容舒隔老远便闻着松子糖的甜香味儿了,一时便有些走不动路。

“顾大人。”

“嗯。”

“上回在梧桐巷那几碗梅花汤饼的银子都还未曾还你,不若今儿我请你吃松子糖吧?”容舒的视线早就越过他,落在对面桥底正在炒松子的摊子了,“来了扬州不尝尝这里的松子糖,简直是白来一趟。”

顾长晋眼眸深处浮光掠影般划过一丝笑意。

他应了声:“成。”

容舒摸出个钱袋便去排队买松子糖了,顾长晋站在一边的柳树下等她。

晚风徐徐,银月清辉从树梢倾泄而下,穿桥而过的画舫传来一阵阵缠绵绯色的歌声。

也不知卖松子糖的老伯说了甚,那扫尾子姑娘一时笑得眼睛都要弯成月牙了。

待得容舒拎着两个巴掌大的油纸袋过来时,顾长晋方知晓她在笑甚。

“老伯居然还认得我,特地给我们加了些松子。”说着,递过一个纸袋,道:“喏,这是大人你的。”

顾长晋接过,果见里头的松子糖层层叠叠裹满了松子。

他不爱吃甜,却还是陪她吃了一路松子糖。

焦甜的香气在夏夜里发酵。

人的心沉在里头,竟多了几丝醺然。

等到油纸袋里的松子糖吃完,二人也来到了屏南街十八号。

许是那松子糖太甜,又许是夜色太过温柔。

顾长晋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油纸袋,藏在心底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心头涌上喉头。

他问:“容舒,你喜欢穆融吗?”

容舒差点儿叫他这话给呛了下。

“穆大哥?”她匪夷所思道:“我怎会喜欢穆大哥?”

话出口后又觉出些怪异来,顾长晋为何要问她喜不喜欢穆大哥,他不是好奇心这般大的人。

莫不是穆家出了事?

正欲问一句“你为何这般问”,一墙之隔的院里里忽然传出一阵打斗声,隔着院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椎云,老子跟你拼了!”竟是常吉的声音。

顾长晋黑着脸推开门,里头正扭打成一团的人像是被人按了穴一般,动作一僵,齐齐抬头望了过来。

椎云率先松了手,笑着同容舒行礼,若无其事道:“见过容姑娘,在下椎云,方才只是在跟常吉切磋,让姑娘见笑了。”

常吉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得衣裳上的尘土了,喜笑颜开地唤了声:“少,容姑娘!”

容舒先是同椎云点了点头,之后才笑看向常吉,道:“你这一路可顺利?横平呢?”

“横平那懒骨头歇觉去了。托您的福,我们二人这一路顺利极了,半个时辰前才到这。”

觑了觑顾长晋,又道:“主子与容姑娘可是有话要商量,小的与椎云便不打扰了。”

说着一把扯过满脸好奇的椎云,往最里头的屋子去了。

容舒被他们一打岔,方才的话也不好再问出口。

顾长晋关起院门,捡起地上翻倒的藤椅,慢声道:“椎云同常吉、横平一样,都是自小就跟着我的长随。椎云先前一直在扬州,是以你不曾在梧桐巷见过他。”

他主动给她说起椎云,容舒还挺意外的,“难怪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顾长晋提唇笑了下,进屋提了一壶茶出来,给她满上一杯,才道:“都是些粗茶,你将就。”

方才吃了一小袋儿的松子糖,容舒正渴着呢,接过茶便慢慢抿了几口,嫣红的唇瓣被茶水氤出一层水泽,像晨间托着露水的花瓣。

顾长晋挪开眼,待她咽下嘴里的茶水,方接着道:“容姑娘想同我商量的是何事?”

容舒捏着茶杯,抬眸看着他,道:“廖绕若真与四方岛的海寇勾结,大抵还有旁的人也参与了此事。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从前的那群海商参与,沈家曾是扬州首富,海禁前,也曾买卖过海货。大人若是,若是查到甚与沈家有关的线索,还望大人告知一句。”

她也知这样的要求有些唐突,遂又道:“作为报答,郭姨与拾义叔那边有甚消息,我也会来这里告知大人一声。若是沈家当真犯了事,大人放心,我绝不会姑息那些犯事的人。”

容舒记得被送去四时苑的那一日,顾长晋说过沈家、容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让她不要去寻沈治的。

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想来是真的存在那么一份证据。

侯府那头有无人通敌容舒暂且不知,如今她只想知道,舅舅究竟有没有同廖绕勾结在一起。若是有,证据又在何处。

她这几日在祖屋也不是白忙活的。

沈家的族规写得十分明白,过继来的宗子若是违反了族规,是可以开祠堂剥夺过继子的姓氏,将其逐出沈家。

若舅舅当真做出祸害大胤的事,她会亲自找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他的沈姓,再将他绑到官府去。

总之沈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沈家的族人还有阿娘也不能受他牵连。

她这番借着看几位老祖宗为借口,已经出来了好些日,不能再在外头逗留了,是以才急着同顾长晋说这事。

她实在不是个藏得住情绪的人。

顾长晋看着她道:“容姑娘可是有怀疑的对象?我查过沈家,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说到此,这男人心里难得地起了丝不自在。

当初查沈家,实则是为了查她在扬州的过往,查她与徐馥究竟有甚关系。

这念头一出,顾长晋心神蓦地一凛,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容舒自是不知晓当初自己还被顾长晋查过呢,只当他是来了扬州后查的沈家。

于是抿了抿唇道:“大人若是再查,尽可往我舅舅身上查。”

容舒说出这句话后便默了下来。

其实她在扬州的九年,舅舅虽常常忙得见不着人影,但只要他回来沈园,都会抽时间陪她。冬时陪她堆雪,夏日陪她垂钓。

容舒关于父亲的所有幻想全来自沈治。

让顾长晋去查沈治,在旁人眼里,她大抵就是只白眼狼。

方才她说出那句话,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只她很清楚,她对舅舅起了疑心,唯有彻底查清前世的真相,这份疑心才能散去。

她那一瞬的难过,顾长晋察觉到了。不过片刻,便猜到了她在难过什么。

“容姑娘信我不会让无辜者背负罪名吗?”他道。

容舒一怔,道:“自是信的。”她在这点上从不曾怀疑过顾长晋。

顾长晋唇边含着一枚淡淡的笑,道:“沈治是清是浊,看的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若是犯了罪,迟早会伏法,若是清白,他便是入狱,我也会给他昭雪。”

一番话叫容舒心底那点愧疚登时烟消云散。

细长的眉梢微微扬起,她想起前世那场惨烈的守卫战,复又郑重道:“往年海寇一入秋便会侵扰大胤沿海诸县,扬州是大胤的鱼米之乡,更是他们眼里的金饽饽,今岁的海防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该说的皆已说尽,容舒望了望天色,起身告辞。

顾长晋将她送出了屏南街,待得落烟驱车将她接走,方提步回去。

椎云、常吉以及被常吉吵醒显然十分不爽的横平都在院子里等着了。

顾长晋瞥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这一路行来,可有人助你们?”

“有一批人追杀我们追杀了一路,是潜藏在暗处的勇士营出手助了我们一把。”

勇士营是御马监管的兵。

“那是柳元的人。”顾长晋微微眯眼,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猜到了会有人想杀我。”

“那他为何不提前示警,或者索性让我们一道同行?”常吉疑惑道:“勇士营里的人个个都身手不凡,早知如此,我们当初索性便跟他们一道走。”

是啊,为何不提前示警,非要他遭这么个罪。

顾长晋低头抿着茶,待得杯中茶尽,方抬眼看向椎云:“柳元与潘学谅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柳元一到扬州便去了守备都司,之后被廖绕请去了总督府,在总督府住了几日,前日才回去监军府。”

“他可有去拜祭过何人?”

“无。” 椎云讽笑一声:“离开扬州十六年,想来连他养父长甚样都不知晓了。”

顾长晋又道:“潘学谅可是藏在监军府里?”

“应当是,属下不曾见他离开监军府。”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道:“常吉与横平先好生休整一日,椎云,你随我去趟监军府。”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监军府门口。

来开门的人是七信,见到顾长晋便恭敬一揖,道:“顾大人,柳公公正在里头等着您来。您是想先去见潘贡士,还是先见柳公公?”

顾长晋道:“潘贡士如何了?”

“大人放心,潘贡士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一路上都在忧心着大人。”

顾长晋不咸不淡道:“那顾某先去见见柳公公。”

柳元此时就在监军府的暖阁里,听仆从说顾长晋来了,挑了挑眉,掷下手里的棋子,对那道高大的身影道:“咱家还以为顾大人会先见潘贡士。”

“本官相信柳公公会护好潘贡士。”顾长晋说着,冲柳元拱手道:“常吉与横平,多谢柳公公照拂。”

柳元笑笑道:“大人何须客气?咱家与大人都是同一艘船的人。”

“柳公公说的这条船是何人的船?”顾长晋在柳元对面落座,不疾不徐道:“老尚书?贵都督?还是,皇上?”

“是大胤。”柳元艳丽的面容缓缓绽出一枚笑,慢条斯理地斟着茶,道:“咱家与大人都坐在大胤的船上,我们都盼着大胤好,不希望这艘船会沉。”

他缓缓推过去一杯斟了八分满的茶盏,道:“顾大人这几日在扬州府隐姓埋名,想来是查到了一些舞弊案的线索?”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淡淡道:“这封信并非出自廖绕之手,而是老尚书捏造的,老尚书从一开始便剑指廖绕,意在江浙。柳公公,你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