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作画, 他知道,她其实很擅长丹青。

她喜欢来书房,也不扰他。他看案牍时, 她便安安静静地画画。偶尔发现他撂下了笔, 便会从画里抬起眼, 给他看她的话,问他:好看吗?

她画的画总与旁人不一样。

画春天,她只画冰雪渐消时屋檐上的一窝雏鸟。画夏天, 她爱画溪流里几尾跃出水面的虾。画秋天是一碟子桂花糕,画冬天是雪地里的一篝火。

她眼中的四时四令充满了童趣,充满了细碎的常人无法发现的美好。

明明她的过往也称不上多好,她那祖母与她那父亲, 从来就不待见她。可她好似半点也不在乎, 这人间在她眼里,极好极美。

顾长晋眼帘微微垂下,落在她画里的一对儿斗鸡。

两只小斗鸡雄赳赳的,脖颈昂扬, 黑眸熠熠, 瞧着便让人忍不住一笑。

顾长晋的确是笑了,唇角微微提起, 道:“好看。”

那姑娘似是有些意外他竟笑了,愣怔怔地望着他,直到笔尖一滴墨“啪嗒”一声落在画纸上, 方匆匆垂下眼。

可不过一个呼吸的片刻, 她忽地又抬起眼, 望着他, 冁然一笑。

顾长晋微微敛了笑。

想起从前在浮玉山, 阿娘最爱点着一盏灯等父亲归来。

那时阿娘说,唯有父亲归来,方觉家中灯火可亲。

此时小姑娘的笑靥绽在灯色里,她周遭的灯火渐渐与浮玉山的灯火重叠在一起。

这大抵就是阿娘说的,有一人在,灯火可亲。

顾长晋再次勾了下唇角,道:“该回松思院了,夫人。”

正值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淬了一层金。

他们并肩走在夜色里,风吹得灯笼里的灯火摇曳,顾长晋下意识往前多行半步,替她挡住飒飒秋风。

一路无言,却也不觉局促。

快到松思院时,立在路边的身影让他骤然住了脚,藏在袖子里的手缓慢攥紧。

容舒并未察觉他那一刹那的僵硬,笑着往那人行去,道:“安嬷嬷,可是母亲有甚事?”

安嬷嬷露出个和善的笑,瞥了瞥她,又瞥了瞥顾长晋,道:“夫人有事要与二爷商量,少夫人这是刚从书房过来?”

“嗯,我方才去书房陪二爷。”

顾长晋轻咬了下后槽牙,压抑着想要将她拉离安嬷嬷的冲动,淡淡道:“嬷嬷,母亲既寻我,我现在便过去。夫人不必给我留灯,我同母亲说完话大抵夜深,今夜便宿在书房。”

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那姑娘唇角的笑靥微微一凝。

她愣愣地望着他。

直到他踩上青石板路,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仍立在树影里不动弹。

“回去。”他得回去,“顾长晋,回去。”

书房里,榻上的男人蓦地出声,旋即睁开了眼。

顾长晋从榻上坐起,瞥了眼更漏,还不到亥时,他只睡了两刻钟。他手抵着额,想起方才的梦,心密密麻麻的一阵疼。

缓过那阵疼痛后,男人抬眸四顾,这屋子黑黝黝一片,没有灯火,也没有她。

……

鸣鹿院。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趿着一双夹棉蝴蝶鞋来到东院,叩了叩门。

“阿娘。”

沈氏还在生着气,可天冷,委实舍不得自家闺女在外头挨冻,只好没好气道:“快进来。”

容舒笑眯眯地进来,沈氏瞧着她花儿一样的笑脸,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下晌她便是这般笑吟吟地抱着束野杏花回来,说有事要同她道。

那会沈氏见她那白生生的小脸满是喜色,可喜色里又藏着点儿忐忑,心念一转,下意识便看向她的小腹。

她与允直成亲也快七个月了,若是有了也不稀奇。

沈氏想当然地以为她有喜了,心里头好一阵喜悦。

没曾想这姑娘一张嘴便是:“阿娘,我同顾长晋已经和离了。”

说着便拿出封和离书,献宝似的。

沈氏初时还当她在说笑,直到容舒将那盖着官印的文书摊开给她看,方反应过来,她这闺女竟真的不吭不响地便同允直和离了。

想起那封盖了官印的和离书,沈氏气愈发不顺了。

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你这是在胡闹!才成婚不到七个月,你怎可如此儿戏?你可知当初为了让你嫁到顾家去,阿娘费了多少心思!”

容舒赶忙上前给沈氏顺气儿,认真道:“我就是不愿意将就而已。阿娘,我不喜欢顾长晋,顾长晋也不喜欢我。”

沈氏半点儿都不信她说的话。

“你莫要骗阿娘,你自小便是个念旧的人,喜欢上的东西便是坏了烂了都舍不得扔。再者,允直怎会不喜欢你?上趟来鸣鹿院,他对你分明就是动了心的。你同阿娘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我现在真的是不喜欢他了。”容舒竖起三根手指头,道:“您若不信,我给您发个誓。”

说着便要发个毒誓。

沈氏一把按下她那三根手指头,道:“又在胡闹什么?”

“真没胡闹。”容舒道:“我同顾长晋成亲七个月,都不曾圆过房呢,他不喜欢我,我也已经不喜欢他。阿娘——”

小姑娘放下月儿枕,一脸正色道:“我不想把自己困在后宅里,从前我的确很喜欢顾长晋,可现在我知晓我错了,我在梧桐巷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既如此,还不若早些和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曾经,她是真的愿意为顾长晋洗手作羹汤,同他过琴瑟和鸣的日子的。

但那也只是曾经,是前世爱着顾长晋的容舒,而不是现在的她。

她如今见到他,当真是心如止水,除了敬重便无旁的情绪。

沈氏望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成。”

这孩子大抵是猜着了她会阻拦,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地先把和离文书办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怕日后昭昭会后悔。

“怎会后悔?”容舒笑了笑,道:“阿娘,您女儿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可有魄力了,您得向她学学。”

竟是夸起自己来了。

沈氏怎会不知她这女儿又在劝自己和离,笑嗔了声:“你当阿娘同你这般冲动?”

她摇了摇头,道:“阿娘的情况与你不同,阿娘要护好沈家。”

一思及沈家以及沈家那人,沈氏心头一沉,也不欲多说,摆摆手道:“莫要再劝阿娘和离,阿娘现在住在鸣鹿院自由自在的,也没甚不好。”

容舒知晓沈氏的确不爱提这些,只好闭了嘴。

翌日一早,她一起来便差人去松思院将一应物什都搬了回来。

鸣鹿院大得很,寻个空置的屋子放这些物什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这些琐碎事她自是不必自个儿去处理,沈氏派了周嬷嬷与张妈妈去。

周嬷嬷从梧桐巷回来时,一脸的痛心疾首。

“听说姑爷,哎,顾大人破例擢升到都察院做右佥都御史了,那可是四品大员哪!”

年纪轻轻便任四品官,日后的前程当真是鹏程万里的,可一点儿也不比秋韵堂那位乘龙快婿差。

大姑娘真是太过冲动了!

若没有和离,还能回去承安侯府打打老夫人与裴姨娘的脸!

容舒心里早就知晓了顾长晋在会试张榜后去都察院,前世会试一结束,便闹出了一桩轰轰烈烈的仕子舞弊案。

这桩案子牵涉到了会试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官,闹得极大,这案子便是顾长晋入都察院后办的第一个案子。

周嬷嬷这会是可惜,等过段时日她大抵就不可惜了。

概因顾长晋查这案子时,差点儿丢了命。

都察院。

顾长晋着一身缀云雁补子的绯色官袍大步进了值房,对屋内那人拱手道:“总宪大人。”

孟宗一双锐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须臾,颔首道:“不必多礼,坐。”

待顾长晋坐下后,便将厚厚一摞文书递与他,道:“今岁的仕子舞弊案,由你与胡大人调查。昨日会试一张榜,便有贡生闹事,称此次会试有考官徇私舞弊。我已让胡大人着手调查此事,你今日方来都察院,先去寻胡大人把案情了解了,明儿再去礼部走一趟,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乃礼部尚书范大人。”

胡大人胡贺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孟宗的心腹。

顾长晋接过文书,恭声道:“下官必不负总宪大人所托。”

孟宗颔首,布满皱纹的脸满是严厉之色,他望着顾长晋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出了值房,顾长晋便去了一旁的堂屋寻胡贺。

胡贺生得像个白面团,慈眉善目的,一点儿也不像言语犀利的言官。当然,能坐上左副都御史这样的位置,胡贺自不是个多心慈手软的人。

顾长晋一进来,他便笑眯眯道:“顾大人可要我给你理理这桩案子?”

顾长晋道:“方才过来时下官已扫过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对这案情略知一二。”

从总宪的值房到他这堂屋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胡贺瞥了眼他手中的案牍,笑了笑道:“哦,你先说说如今是怎样的局面?”

见顾长晋站着,十分随意地摆摆手,道:“坐,坐,站着作甚?”

顾长晋这才坐下。

“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里,牵涉到这案子的举子共有三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会试头名潘学谅。据那些密报所言,此子才华平平,先前在扬州府的乡试排名不过末等。只来了上京后,也不知因何故,两次出入范尚书的府邸。密报者怀疑范尚书姗题舞弊,给这潘学谅开了便门。概因以潘学谅之才能,能中榜已是侥幸,怎可能摘得头名?”

这次会试的主考官共有两人,顾长晋口中的范尚书便是礼部尚书范值,另一名主考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

那些个密报信少说也有几十封,其中不乏胡乱攀咬者,想趁乱将一些上了杏榜的贡士捋下来。

除此之外,涉事举子的相关档案也有厚厚一叠,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捋出这案子的关键人物来,难怪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

胡贺笑道:“不错,你先前在刑部大抵也听陆大人、谈大人提过,每年会试一结束,三法司总会收到不少密告信,其中就数都察院最多。但并非一有密报信了,我们便要去调查。今岁你道为何要彻查?”

顾长晋思忖片刻,摇头道:“下官不知,还望胡大人解惑。”

“此次会试由老尚书与林大学士出题,其中老尚书出的题目格外刁钻,这道题只有一名考生答出来,这名考生出贡院时,曾自言自语道,竟会如此巧合?”

这话一出,顾长晋便明白了,说者无意,听着有心,这位考生的话大抵是被旁人听了去,但凡他得了名次,都会被人密告。

“胡大人所说之考生可是潘学谅?”

胡贺颔首道:“正是。我昨日特地派人去问询过,他承认了从贡院出来时,的确说过那话。只我们问他是因何事巧合时,他却死活不肯开口。如今贡生那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说潘学谅自己承认了舞弊。只是老尚书的为人这上京无人不知,不可能会行那等姗题舞弊之事。”

胡贺所说的老尚书便是范值,范值如今已近耄耋之年,当初裴尚书被启元太子杖毙后,本已告老归去的范值重回上京,接下了礼部尚书之位。

范值曾是封疆大吏,从地方调回上京后又历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左侍郎、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连刚愎自用的启元太子都要对他礼遇三分,只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尚书曾是启元太子的太傅。

嘉佑帝登基后,本是想让范值任内阁首辅,范值却只肯留在礼部,这一呆便呆了二十年。

范值在朝廷可谓是德高望重,这样一个人怎可能会姗题舞弊?那潘学谅何德何能值得这位老大人为他开便门?

别说胡贺了,便是顾长晋也觉匪夷所思。

“皇上惯来敬重老尚书,这才要让我们查个水落石出,给仕子们一个交待,也还老尚书一个清名。”胡贺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后道:“老尚书眼下告病在府里养着,他病未好我们自然是不能去打搅他。我已派人将潘学谅收押了,先晾他个几日罢,几日后你再同我一起去问话。”

都察院有专门收押犯人的地方,似潘学谅这般尚未定罪的,若是问不出什么本该放押的,只外头仕子闹得实在是太厉害,都察院也不敢放人。

这一关便关了七日。

七日后,胡贺领着顾长晋去见潘学谅。

先前顾长晋早已看过潘学谅的资料,此人比顾长晋还要虚长几岁,今岁已经二十有五,说来也是巧,潘学谅竟也来自扬州府,乃扬州府一商户的庶子。

潘学谅所在的押房条件还算好,七日过去,除了脸上多了些胡茬,并无甚变化。

顾长晋与胡贺进去时,他正坐在窗边看书,抬眸瞧见来人,先是怔了下,旋即放下书,起身一板一眼地拱手作长揖,道:“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胡贺笑呵呵道:“今日本官多带了个人来问你话,你不必紧张,这是我们都察院新来的右佥都御史顾大人。”

潘学谅道:“草民不敢,顾大人三年前金銮殿上告御状之举乃无数仕子之楷模,草民钦佩久已。”

胡贺圆溜溜的眼转了转,道:“既如此,那本官便去偷个闲,留顾御史一人问你罢,你们年轻人大抵能聊得投契些。”

言讫,竟当真转身离开了押房。

潘学谅大抵有些意外胡贺会这般随意,唇微微颤动了下。

顾长晋望着他。

这位新晋会元生了张十分秀气的脸,往日里大抵是经常抿唇,唇侧有两道细纹,使得他的面相格外肃穆。

察觉到顾长晋的目光,潘学谅抿了抿唇,一脸肃容道:“顾大人有话但问无妨,草民能答的定会如实道来。”

“我看过你的卷子。”顾长晋看着他,缓声道:“县试、府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我俱都看了。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心怀黎民苍生。”

潘学谅一怔。

“你这四份卷子,答得一次比一次好。只会试那答卷,不得不说,的确不似出自你手。”

文如其人,潘学谅的卷子答得十分板正,板正到一种近乎死板的程度,这样的人若是为官,大抵会是个不懂得变通的清官。

可会试那卷子,答卷之人思想灵活变通,带了点化腐朽为神奇的灵性,与潘学谅其人其文风并不相称。

“那的确是草民所答之卷子。”潘学谅涨红了脸,“草民不曾舞弊。”

他神色里的激动与不忿是真的,激动到甚至身子都在轻轻颤抖。

可那双眸子里又有一些不安,好似有些事令他在说出这些话时少了些底气。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忽地问道:“既不曾舞弊,你又因何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