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晋长安街负伤回来后,安嬷嬷与王大夫便给他瞧过了,伤虽重但不致命。

徐馥当即下令,这伤不许治。

常吉与横平不知王大夫开的汤药会令顾长晋的伤雪上加霜,那几剂药一剂不落地全给煎上了。

顾长晋喝完第二副汤药后便察觉出不对劲。

药是王大夫开的,王大夫是徐馥的人,那药只可能出自徐馥的授意。

可徐馥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

顾长晋几乎在瞬间便明白了徐馥的用意,大抵就是要他在天下人面前演一出苦肉计。

果然第二日,他在金銮殿当着嘉佑帝的面,吐出两口血便昏死了过去。

他抬起眼,淡淡道:“姑母不过是用心良苦,不想侄儿这伤白受。”语气里没有丝毫怨气。

徐馥脸上的笑意深了些,顾长晋能这般说,说明他的确是理解了她的用意。

“安嬷嬷怪我不心疼你,可她不明白,你这一身伤只有让萧衍看到,让朝堂的臣公看到,也让百姓们看到,这才不算白受。砚儿,玉汝于成。你自小便明白这个道理,这一次也做得很好。”

安嬷嬷掀开帘子进来,听见这话,便笑着给二人奉茶,道:“主子从来不是个爱嘉勉人的性子,能令她由衷褒奖,少主这次定是令主子十分欣慰了。”

顾长晋自小便聪慧异常,三姑娘让王大夫做的事根本瞒不住他。安嬷嬷原是担心顾长晋会因此与三姑娘心生嫌隙的,现下看来倒是她白担忧一场了。

徐馥低头笑笑,慢悠悠地抿起茶。

顾长晋等到徐馥放下手里的茶盏了,方又道:“还有一事要同姑母说,侄儿回刑部后,多半要忙上一段时日,便许了容氏回侯府几日。”

徐馥抬眸,“怎地?她这是同你赌气了?那姑娘是个规矩人,不该这般不讲理。”

顾长晋道:“此事是侄儿先提起的,先时她并未应下。今日我旧事重提,又提了我明日回刑部,她方应了。容氏回门那日只去了半日便匆匆赶回,多少有些遗憾。既如此,便让她回侯府几日,这样我也能清净些。”

徐馥忖了片刻便道:“你回刑部后须得心无旁骛地办案,让她回去一些时日也好,免得你意扰心烦。”

她深知顾长晋的性子,对于强行塞给他的人,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放下戒心。是以容舒回承安侯府,反而能让他心无旁骛地去忙自己的事。

这趟让容舒回娘家,他嘴上说着是为了弥补容氏的遗憾,实则不过是他心里始终抵触着她,想图个几日的清净罢了。

有了这层认知后,第二日容舒前来六邈堂时,徐馥格外和善。

“昨个夜里允直便已同我提过这事。他这孩子受伤得不是时候,让你回门归宁都不得尽兴。眼下他回了刑部少不得又要日夜熬灯费火,夜里宿在衙门都是常有之事,你回去侯府清闲几日也好。你也别怨他,等他忙完手头堆积的案子,大抵就能空闲下来陪陪你了。”

容舒忙道:“夫君做的是为民伸冤之事,媳妇自是与有荣焉,怎会怨他?”

徐馥见她是真的心无芥蒂,便不再费口舌,差安嬷嬷去备礼,顺道送容舒出六邈堂。

得了徐氏的准话,容舒心里松快了不少。

想着给沈氏一个惊喜,今个回去也就没差人去承安侯府递话,用完早膳便坐上马车往麒麟东街去了。

马车从长安街过,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承安侯府。沈氏听到仆妇来禀,说大姑娘回了侯府,手里的汤药差点儿没泼出来。

周嬷嬷上前扶住她的手,道:“夫人,这药今日便不喝了罢。这药一落肚,您少不得要痛上几日。姑娘瞧着,可不得心疼死了。”

周嬷嬷这般说,自然不全是因为怕容舒心疼,更多地是想往后再拖几日,拖久了沈氏兴许就会改变主意了。

沈氏哪能不知晓周嬷嬷在想什么?

手一松便让周嬷嬷把药端走了,揉了揉眉心道:“昭昭这趟回来也太不赶巧了。罢了,先把这药倒了,嬷嬷您再去抓一副回来,等昭昭走了,我再喝。”

“大夫说了,您身子虚,这虎狼之药能不喝便尽量不喝。夫人,您听老奴一句劝——”

“嬷嬷不必劝。”沈氏打断周嬷嬷,“昭昭这趟归家至多一两日便会回去,今日你便拿我的对牌出府抓药去。”

周嬷嬷没得辙,只好喏喏应了,心里却盼着容舒能在侯府住久些,最好住到夫人回心转意了方才好。

清蘅院这一番对话容舒自是不知,下了马车便提着裙子疾步往清蘅院去,谁知行至半路便撞上了沈氏一行人。

“阿娘!”

容舒加快了步子,眉眼里的笑意比头顶的日头还要灿烂。

“慢些。”沈氏嗔了声:“阿娘就在这,还能跑了不成?”

容舒挽上沈氏的手,笑眯眯道:“我这不是想阿娘了么?”说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绕着沈氏的脸转。

沈氏笑骂道:“这般看我作甚?”

“上趟回来,阿娘面色一点儿也不好。今日瞧着,倒是好了许多。”

沈氏闻言,心里便是一叹。

还好方才那药她还未及喝,若不然,昭昭现下看到的可就是在榻上疼得翻滚的她了。

思及此,心中又是一阵苦涩。

若是可以,她又何尝不想给昭昭生个弟弟或妹妹?日后她若不在了,好歹还能有个血脉至亲相互帮衬。

可沈氏十分清楚,承安侯不值得,容家也不值得。

她太了解这些人了,她实在不想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为第二个昭昭。

容舒离开梧桐巷之时,顾长晋已经到了刑部。

那会天色尚且暗着,可刑部内衙却一派灯火通明。

一个姓黄的知事见他回来,惊得瞪圆了一双熬红的眼。

“顾大人怎地回衙门了?您身子可还好?左侍郎大人还道大人伤重,不歇个半月不得回来。”

顾长晋轻轻咳了一声,淡声道:“劳黄知事挂心,我身子已大好。想到手里还积着不少案子没核,到底有些坐不住,便回来衙门。”

黄知事也是知晓顾长晋的性子的,闻言便敬佩地拱了拱手,正要天花乱坠地夸上几句,却不料前头大门进来个人,直接便抢了他的话头。

“坐不住便可以连身体都不顾了吗?”谈肆元穿着身大红的官服,朝顾长晋大步走来,肃着声道:“孙院使家的宝贝疙瘩不是说了,你这伤还得要将养两个月方才能好。你倒好,一声不吭便跑回来办案,真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不成?”

那日谈肆元领他上朝,见他面色虽差,但说话平缓、神态沉稳,以为他的伤重归重,至少不伤及性命。

哪里知道他后来竟吐血昏死过去。

大司寇逮着他好一顿训,他心里也担忧着,好在皇上仁慈,直接把孙院使藏得密密实实的宝贝金孙送进了顾家。

顾长晋给谈肆元见礼,低身作揖道:“下官的伤已无大碍,劳大人费心了。”

谈肆元重重“哼”了声,一甩袖子,道:“罢了,本官知晓你是心系许鹂儿的案子,恰巧有人想见你,你且随我来。”

想见顾长晋的人不外乎是正在办案的几位堂官或者许鹂儿母女二人,谈肆元将他带进刑部大牢时,顾长晋便知晓了是后者。

刑部大牢常年不见光,阴冷潮湿,一股子陈年霉味。

但谈肆元给许鹂儿母女安排的是最好的牢房,里头有一扇小窗,地面差人洒扫过,干燥洁净,原先湿冷的被褥也换成新的。

狱卒毕恭毕敬地打开了牢门,谈肆元领着顾长晋走了进去,对里头奄奄一息的妇人道:“金氏,这位便是你一直想见的顾大人,你不必行礼,坐着说话吧。”

那妇人侧身躺在被褥里,听见谈肆元的话,暗沉的眼微微一动,缓缓下地,颤颤巍巍地朝顾长晋磕头一拜,一字一字道:“民妇叩,叩谢恩公。多谢恩公,为,为我们母女伸冤。恩公,大恩大德,民妇下辈子,定做牛做马……报答。”

这样一番话已是耗了金氏大半的力气。

她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寡妇,一辈子的盼头便是给女儿寻个勤快的老实人嫁了。这辈子做的唯一的出格事,便是到顺天府状告杨荣。

之后便身陷囹圄,起大狱,遭大刑,如今早就命不久矣。

可她却始终撑着一口气。

等个公道,也等个机会,同恩公道句谢。

眼前的妇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声音亦是弱得如同蚊呐。

顾长晋在刑部值房读到她们母女的案子时,金氏的一生只用寥寥几句便概括了:何年何月何地生,父母者谁,嫁与何人,何年何月生女,又何年何月丧夫。

那时金氏只是卷宗里的一个名字。

顾长晋埋首案牍时,从不曾想过,这名字背后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伏案写奏疏,笔墨游走于纸间时,也不曾想过,他在为怎样一个人陈冤。

可此时此刻,跪在顾长晋身前的金氏,终是让他明白了,“金氏”二字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女子,一个母亲,一个被逼认罪的无辜者。

顾长晋的心在这无边晦暗中沉沉下坠,可四肢百骸却似有野火燎原。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