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错的面色以及额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当真是瞧不出他此时此刻正烧着高热,身上还有十多处刀伤箭伤的。

容舒咽下嘴里的板栗仁,颔首道:“郎君忙去罢。”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着慢而稳的步子离开松思院。

盈月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方才悄声道:“大夫不是说姑爷伤得很重吗?怎么奴婢瞧着姑爷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样。”

“谁说不是呢?”盈雀接过话茬,“若是伤得重,怎还能去书房办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儿就不必急匆匆赶回来了。”

容舒盯着碗里的半颗板栗仁,想起前世,顾长晋也是如此,醒来刚吃完汤药,便下床去了书房。

那时她也以为他的伤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几名大汉将军从宫里抬回来,方才知晓,他一直忍着高热,淌着血在为许鹂儿母女陈冤。

顾长晋,其实是个好官。

一个走在刀刃上,阻人财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会有长安街的刺杀,才会有后来的万重惊险。

当初便是他这与琨玉秋霜比质的品格惹她倾了心。

诚然,摘星楼之遇,容舒的确是对这位寒门公子动了心。

可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人这辈子那般漫长,能让自己动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带走那盏摘星灯,不过是为了纪念自己头一遭对一个男子动心。

真真正正对顾长晋倾心,是在知晓他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告御状的状元郎开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从开春一直下到夏末。

钦天监在年初时便预警了黄河将有大水,朝廷拨了六百万两用来加堤固坝。可洪水来时,中下游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数济南、开封受害最重。

圣人震怒,令人严查,底下之人官官相护,最后只交出三名知县顶了罪。

恰巧来年的三鼎元,状元出自济南府,探花出自开封府。二人趁着金殿传胪直面圣人之机,竟不约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员来。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开封、济南上上下下数十名官员贪墨横行,侵吞了朝廷用来加固堤坝的银子。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黄河水患泛滥,济南、开封两府城平地成湖,漂毁官民庐舍无算,溺死者一万二千余人(1)。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个月后,济南府、开封府数十名官员或罢官或下狱。

地方大臣背后的裙带关系素来错综复杂,顾长晋与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场扬了名,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礼监里的几位大监。

与顾长晋成亲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过多少漫漫长夜。

以笔为刃,他给许多人翻了案,又将许多人送进了牢狱。

甚至于后来,沈家与承安侯府通敌一案,顾长晋说人证物证皆在,她心里也是信的。

只是有时候即便是铁证如山,依旧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时苑的那两个月,曾细细捋过这桩案子,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侯府里有谁会犯下这样的大罪。

先说三房,不管是见识浅薄的容老夫人还是无心官场、四体不勤的父亲,都不是会犯下通敌之罪的人。

没那个胆,亦没有那个本事。

再者,荷安堂与秋韵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银子。

这些银子花在了哪里,荷安堂与秋韵堂又有多少积蓄和进项,阿娘心里门儿清。

若三房真有人与敌寇勾结敛了财,阿娘不会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不出。

至于大房与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过身后便鲜少出门,一门心思守着大堂兄过活。大堂兄整日里拘在学堂读书做学问,及冠后又去了国子监,从不曾出过上京。

二伯母与大伯母一样,也是一颗心都扑在三个孩子身上。

往日里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韵堂去,活动轨迹就不曾出过承安侯府,连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脑海里浮出一张刚正英武的脸。

二伯父过去十年一直镇守在辽东。

辽东与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辽东都司下的金州卫任镇抚。

她这位二伯父虽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谋,但也是一名悍将。这些年镇守辽东立下不少功劳,容舒记得,明年二伯父便会擢升至正四品指挥佥事。

辽东都司隶属左军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调回上京的卫所来。

容家出事前两个月,二伯母还曾喜滋滋地说,二伯父很快便能调回上京了。

可高兴没几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关在四时苑时,不曾得到过关于容家、沈家通敌案一爪半鳞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为何本来一直不认罪的父亲会忽然便认了罪。

她这父亲文不成武不就,还同祖母一样,时常拎不清轻重。便是想要通敌,也没得那个能力。

偏偏罪证乃舅舅沈治亲自托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与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视如己出。

阿娘在狱中一再同她说,只要找到舅舅,便能证明沈家与容家的清白。

只当初阿娘同她说这话时,尚且不知罪证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顾长晋同她说,她才知晓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这个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扬州。

而顾长晋明年便会以钦差御史的身份去扬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儿从清蘅院带回来的老参吊个汤,给书房送去。”

书房。

顾长晋翻看完先前暗访得来的证据,便铺纸提笔,对常吉淡声道:“磨墨。”

两个时辰后,一份言辞犀利的呈文静静躺在书案上。

顾长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面色较之刚刚又更灰败了些。

常吉见他终于写完,这才捧着个药碗,面露无奈之色地催顾长晋用药。

“这药本该两个时辰服一次的,这都晚了半个时辰了。”

顾长晋嗓子眼正干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汤药苦如黄连,仰头便饮尽。

待他喝完,常吉又从一个精致的梅花食盒里取出个白瓷汤盅,揭开盅盖,道:“主子先喝点儿汤,横平去小厨房提粥了。”

顾长晋拿湿帕子擦手,闻言便往汤盅看了眼,目光在上头的一对儿人参凝了凝,道:“谁送来的参汤?”

“自然是少夫人啊,这汤半个时辰前便送来了,少夫人当真是一心记挂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夸了几句。

顾长晋长手一伸,将盅盖稳稳盖了回去。

“将这参汤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这可是香喷喷的百年老参汤哪!”说罢,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顾长晋不语,只抬了抬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这样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让人吊的汤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伤心。”

常吉这话不知为何,竟让顾长晋想起梦里,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气的那句——

“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敛了敛眸,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烦躁。

在常吉即将迈出门槛时,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说我吃的汤药与老参药性相冲,这参汤让她留着自个儿喝,她这两日也累了。”

常吉前脚刚走,横平后脚便提着一盅粥回来。喝完粥,又换了药,顾长晋洗漱后便歇下。

床头一盏素灯幽幽燃着,顾长晋盯着青色的帐顶,慢慢入了梦。

梦里反反复复是那些画面。

她一脸惊慌地扑向他,柔软顺滑的发梢擦过手背,微微的酥痒。还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气地说他是大尾巴狼。

他试图摆脱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于是皱着眉,喘着气,一点一点抱守心神,梦里容舒终于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然心神一松,梦境急速转换,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张做工讲究精细的拔步床里,凤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闹中拿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分明是灯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当她抬眼看来时,周遭的灯火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里。

顾长晋听见自己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那声微哑的“容昭昭”刚从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睁了眼。

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咚咚”响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乱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长眉随即重重一拧。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听见罗汉**的动静,忙支起脑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儿难受?”

身上的肌肤一片滚烫,伤口亦是赤赤发疼,的确是难受的,可这样难受尚可用意志力压着,而梦却不能。

顾长晋不想再睡,撑着身下榻,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常吉回道:“丑时刚过,主子可是要起了?”

顾长晋唔了声,缓了缓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进来,谈大人马上便会到梧桐巷。”

昨儿东厂故意放走几名死囚,在长安街制造混乱,想趁机杀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谈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谈肆元。

这些年死在锦衣卫与东厂手里的清官良民不计其数。顾长晋不过是六品小官,东厂的人自然是想杀便杀。

但谈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员,杀他容易,怕就怕杀了他之后会引起的麻烦。

谈肆元来梧桐巷接人,摆明了就是要亲自护顾长晋上朝。

顾长晋是六品刑部员外郎,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嘉佑帝登基后,曾下过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挡。

遂开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陈冤。

陈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为陈情,亦可由堂官亲自领路,面圣自陈。

今日顾长晋便是由谈肆元亲自领入金銮殿面圣。

常吉面露忧色,既忧虑顾长晋的身子,也忧虑入宫后朝堂里的波云诡谲。

嘉佑帝开这条金殿路,可不是没有风险的。

主子替许鹂儿、金氏母女陈冤,若案子重审后不能推翻北镇抚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剥夺功名,彻底逐出上京的官场。

主子曾说过,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这世间所有案子的最终审判者。

这也是为何,他一定要将许鹂儿案上达圣听。

因为,这是许鹂儿与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今日究竟会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主子早就没了退路。

常吉不再迟疑,狠狠搓了把脸,点上油灯,道:“属下现在就去打水,横平在小厨房煎药,主子吃了药再走。”

灯光亮起一隅昏黄。

顾长晋将那浸满血色的布带层层解开,露出横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狰狞伤口。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仍旧在渗着血。

只他面上不始终露半点痛色,待新的布带缠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带,手执乌纱帽缓缓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浓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乌纱帽稳稳戴于头顶,双目似寒星,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对两位忠心耿耿的伙伴淡声道:“我会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