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人当中的疯子何其多啊!有多少人专门干那些既不利己又不利人的勾当啊!更为惨痛的是,每当我们中间出现这样一个疯子时,我们的报纸便大吹大擂一番。至于美国报纸,情况则人尽皆知,那是黄色的,有一种夸大小事的特殊偏好。有一次,我在我们的一份阿拉伯报纸上看到写迈尔加尼的一段话,正是这一段话使我终断了订阅该报的习惯。这份报不但称迈尔加尼为“文学家”、“专业作家”,而且泥里加奶粥,竟然吹之为“叙利亚天才”。(博士的脸上怒色明显,遂抬高声音,接着说)如此赞颂,简直是一种非难。假若我们说赛里姆·迈尔加尼是天才,那么,我们用什么词来为易卜拉欣·雅兹基、谢赫、阿卜杜拉·布斯塔尼大师和赛义德·舍尔图尼定位呢?决不能这样。我既不缩小,也不夸大,而给每一个人以应有的评价,即使我像某报之主和某报主编,叙利亚人对那两种报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我那份报的订户数以千计。朋友们,荣誉既不能买,也不能卖。我决定放弃报业,因为那会使我由于某种原因而下滑。美国的报纸简直就像站在路口的卖**女……迈尔加尼究竟有何作为,致使我们将之称为“天才”?
优素福·贾马勒:
假若迈尔加尼是什么天才,那么,赛姆阿尼、穆特朗·泽埃比和胡里·安图里亚斯又该被如何称谓呢?不久前,我见过这个迈尔加尼,并且向他提出关于历史方面的几个问题,我发现他什么也不知道。之后,我问了他最近一本书的内容,他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任何能让我记起的话语。他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能把他称为天才吗?啊,真主啊,叙利亚人中的天才是何其多呀!
艾尼斯·法尔哈特:
令人吃惊,使我心里生厌的是,我们的朋友迈尔加尼认为,一旦他蓄了长发,拄起文明棍儿,穿上西装,即像西方文学家和学者那样,他就会得到国民的认可和信任。
贾马勒夫人:
(对尼阿麦拉·巴胡斯说)尊敬的阁下,火炭熄灭了,让我给你换一支水烟袋吧!
尼阿麦拉·巴胡斯:
女主人,不,不用了。我抽的很多了……虽然如此,还是听候你的吩咐吧!
贾马勒夫人:
(高声呼唤女仆)哈娜,给我的贵客换一袋烟,给我们烧杯咖啡!
(女仆哈娜走进客厅。哈娜是个年纪五十的妇女,宽面庞,表情庄重严肃,两眼里透出一种欲说离乡之苦的目光。她看了看在座者的面孔,拿起尼阿麦拉用的水烟袋,然后走出客厅。)
沃尔黛:
(望着玛丽娅说)这是哪个女仆?我以前没见过她。
贾马勒夫人:
她是个贫穷女人。两天之前,我们才把她请进来做家务。你看她年纪那么大,不会做家务,权作施舍吧!
沃尔黛:
我从她那皱折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东西,令我动情,使我的思想顿时翱翔盘旋在黎巴嫩的山川上空。说不定这位可怜的女人话中有话呢!
(在座的人们又回到他们先前的谈话题目中)
苏莱曼·白塔尔:
叙利亚人都醉了,分不清黄金与黑灰。他们把每一个毕业于卫生学校的人都称作医生,把每一个写诗的人都称为诗人。如果他们不是如此烂醉,有谁会把迈尔加尼说成一位天才,而应该没有人提起此人的名字。酒杯丢了,我们多是盲人,怎么能找得到呢?
(沃尔黛双手捂住脸,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望着众人,双唇微微颤抖,仿佛心中有什么事情要说,但她怕说过头,终于没有开口。)
法里德·埃图斯:
(对沃尔黛小姐说)小姐阁下,你为何沉默不语呢?你给我们读了一则消息,然后不说话,没有谈谈你对赛里姆·迈尔加尼的看法。
沃尔黛:
我没发表意见,因为我认为沉默比说话更好。
艾尼斯·法尔哈特:
你对迈尔加尼定有自己的看法,你读《圣山报》上的那则消息时,语调中充满兴奋、赞美之情,那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沃尔黛:
(双手捂着眼,然后又瞪大双眼望着在座的人们,用激动的声音说)各位先生,我对赛里姆·迈尔加尼有自己的许多看法,而且对每一个相类似的青年有许多看法。不仅如此,还对那些离开母亲叙利亚的怀抱,走到埃及、法国、巴西、美国,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祖国建造文学艺术殿堂的青年们,也有许多看法。在这个舞台上,有我发表意见的空间吗?你们竭力对赛里姆·迈尔加尼及类似的人极贬底、讥讽之能事,我还能说什么呢?《圣山报》说希米尔顿太太为赛里姆·迈尔加尼举行了晚会,正如你们所知,希米尔顿太太是位美国女士,正是文学联合会和对文学及文学家所怀有的热情,使她与迈尔加尼相聚在一起。你们听到这则消息感到诧异,因为迈尔加尼和你们一样,都是叙利亚人,他的血管里和你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美国人为什么款待一位东方文学家?难道只因为他生着一双黑眼珠,或者因为他蓄着长发,或者语调中有什么奇特的音韵?他们之所以款待他,因为他是黎巴嫩光秃秃的谷地之子,或者因为他是叙利亚古代先知的后裔,或者他代表着光荣的奥斯曼帝国?不是的!美国人根本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而是看眼力,能从异乡人当中挑选出心灵手巧、志高有为的精英,并且将他们置于敬重和鼓励的高台之上。美国人是一个鲜活的民族,他们深知世界的杰出人才,而且不分这位天才是来自黎巴嫩还是来自非洲腹地,他们给每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以应有的待遇,这是你们所做不到的。我把《圣山报》上的消息读给你们,你们的脸色即刻蜡黄,语无伦次,仿佛我带给你们的是你们劲敌的喜讯。假若有一个美国人坐在你们中间,而且懂得我们的语言,定以为昨晚赛里姆·迈尔加尼赴希米尔顿太太的宴会之前,他用手指掐死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母亲。白塔尔博士把美国报纸说成是黄色的,因他热爱自己的国民。艾尼斯·法尔哈特先生说他十分了解赛里姆·迈尔加尼,认定迈尔加尼不能在艺术和文学上与西方人相比,牧师阁下说不能对迈尔加尼寄托什么希望,因为他把他的愚昧和伪信污水泼向信徒们。优素福·贾马勒先生认为迈尔加尼像蝗虫,而没对我们说他是蚂蚁。先生们,一个有天赋的青年,他的天赋使他变成一个金环,将默默无闻的叙利亚民族与一个卓越的西方民族联结起来,而你们就这样评说这样的一个天才青年。能使杰出民族感觉到我们存在的人,你们却这样看待他。一柄由安拉在叙利亚点燃起来的火炬,种种赞扬将他送往西方国家,而你们却这样议论他。你们这样说他,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嫉妒是叙利亚人品质中的卑劣品质?难道我该对你们说民族情感已在叙利亚人的灵魂中死亡?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如果单个是个叙利亚人,那么,集体就不知道单个的意思是什么吗?难道我该对你们说,你们和所有叙利亚人就应该像西方人尊重他们当中的才子一样尊重迈尔加尼和我们当中的其他才子?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叙利亚的偏见就是物质追求,此外别无他物?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土耳其统治泯灭了你们心中的高尚情感?不!我敬重作为一个人的你们,与此同时,我也尊重自己,这些话都不会对你们说。但是,我希望使西方诸民族觉醒的那种因素也能唤醒你们子孙的心灵,正是那种理念上的觉醒,使他们的生活如同存在舞台上的盛大婚宴,而我们东方人却面对着无名葬仪不住流泪叹息。我是一个女人,而东方人是听不见女人声音的;假若东方人听见女人的声音,那么,黑夜定将让他们明白他们需要明白的事理。此外,我还是未婚女人,按照你们的陈规陋习,未婚少女理应像坟墓一样寂静无声,像石头一样呆板不动。
(沃尔黛小姐弯脖低头,丧子之母一样叹了口气。在座者无不惊异地望着她,有的哈哈大笑)
白塔尔博士:
小姐阁下,看来有好多事情使得你对赛里姆·迈尔加尼十分重视。
艾尼斯·法尔哈特:
(向白塔尔使了个眼色,然后说)看来沃尔黛小姐将是一个非常重视文学家的女性……
尼阿麦拉:
小姐给予了我们如此强烈的批评,看在她父亲和叔父的面上,我还是敬重她的。
沃尔黛:
神父阁下,谢谢你。我希望未来使你看在我自己的面上敬重我。我并不认识赛里姆·迈尔加尼,我个人也没认识他的意愿。我已经读过他的书,这就够了。假设说我个人非常重视这个人,因此就引起你们评论他的这番话吗?明眼人必喜白日的光明,虽然他明明知道太阳不是独为他一个人创生的。明眼人喜欢阳光,盲人用太阳取暖。可是,居住在北极的盲人又该做什么呢?
法里德·安图斯:
真主啊,这是什么话……居住在北极的盲人?
白塔尔博士:
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满怀空想和美梦的狂热青年引起的。
艾尼斯·法尔哈特:
小姐已经羞辱了我们,因为我们没有与她同敬一位无名之辈!
(门铃响了,暂时寂静下来。优素福·贾马勒走去开门,用英语问道)
优素福·贾马勒:
找谁?有什么事?
(站在门外的青年用阿拉伯语回答)
青年:
先生,请别见怪!我来找一个刚从祖国来的女子,听说她在你们这里服务!
优素福·贾马勒:这女子是何人?
青年:先生,她名叫乌姆·努法勒,来自黎巴嫩北方!
优素福·贾马勒:
两天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女子,名叫哈娜·白什瓦蒂。
青年:
就是她,先生。能否请你给我做件好事,告诉她说赛里姆·迈尔加尼想见她?
(青年一提赛里姆·迈尔加尼的名字,在座者无不脸色顿改,双目圆瞪,仿佛一颗火球落在了客厅中间)
优素福·贾马勒:(满面春风地)迈尔加尼先生,请进!
艾尼斯·法尔哈特:
(离开座位,向房门走去,并且说)欢迎赛里姆,哪阵风把你吹到布鲁克林来啦?
(赛里姆·迈尔加尼走进客厅,脱去了头上的帽子,低头弯腰向在座者问安。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他们面似无言,但各心怀鬼胎。沃尔黛小姐容光焕发,喜形于色,感到意外的事情即将发生。她注视迈尔加尼片刻,然后用目光扫射在座的每一个人。)
优素福·贾马勒:
赛里姆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尼阿麦拉·巴胡斯牧师。
尼阿麦拉:幸会,幸会。
优素福·贾马勒:
这位是苏莱曼·白塔尔博士。这位是法里德·埃图斯先生。这位是艾尼斯·法尔哈特先生。这一位是我的妻子贾马勒夫人。
大家:(异口同声)荣幸,荣幸。
(沃尔黛小姐仍原地站着。赛里姆·迈尔加尼望着她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我怎么还无幸认识这位小姐呢?
贾马勒夫人:
请原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沃尔黛·阿札尔小姐,她是一位聪慧、有名的女文学家。
(赛里姆·迈尔加尼向沃尔黛小姐躬身施礼,并且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认识你,使我感到荣幸。
沃尔黛:
迈尔加尼先生,与你相识,是我的幸运,尤其是今晚在此结识。
(问安并说了些没有意思的话之后,大家坐下来。赛里姆·迈尔加尼对主人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
从六点钟开始,我就找哈娜·白什瓦蒂。庆幸有一个叙利亚人把我引领到你们家中。我带来一封信和一个汇款单,上面写的都是她的名字。贾马勒先生,请把她叫出来,让我见见她。
贾马勒夫人:
(高声喊)哈娜,到这儿来一下。
(哈娜·白什瓦蒂进到客厅,赛里姆·迈尔加尼站起来,当她看到他时,发自内心地高声喊道)
哈娜·白什瓦蒂:
亲爱的,赛里姆!(泪水脱眶而出,接着说)我真高兴,总算找到你了。我一到这里就打听你。他们告诉我,你在波士顿。啊,看见你,我是多么高兴,简直使我忘记背井离乡的痛苦。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说着,走上前去,与赛里姆·迈尔加尼拥抱、亲吻。之后,二人坐了下来。)
赛里姆·迈尔加尼:
我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从巴西寄来的汇款单,上面都是你的名字。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到哈娜·白什瓦蒂手里。哈娜·白什瓦蒂拆开信封,读过信,看过汇款单,双手捂起脸,哭了起来。赛里姆·迈尔加尼走近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温情脉脉地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
乌姆·努法勒,我们都是背井离乡人,这使我们心里难过。但是,这不可能使我们心碎,相反有助于强心。真主把我们集中在一个国家,我们会像原来一样生活。
哈娜·白什瓦蒂:
啊,过去我们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今天我们又怎样了。谁能相信哈娜·白什瓦蒂夫人竟成了异乡土地上的女仆呢?
赛里姆·迈尔加尼:
乌姆·努法勒,我们都是当仆人的。我们都是仆人。谁不当仆人,谁就不配享受白日的阳光,也得不到夜间的安宁。
(哈娜·白什瓦蒂哭成了泪人,话都说不出来了。贾马勒夫人把她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
赛里姆·迈尔加尼:
这位女子本来过着安乐、舒适的生活,在我的家乡很受尊重,对我的乡亲们有难以忘怀的恩惠。假若我能为她做件事情,那该多好啊!
艾尼斯·法尔哈特:
(想换个话题)赛里姆先生,你好哇!我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你了,曾打听你多次,有人告诉我,你沉没在了美国人当中。
苏莱曼·白塔尔:
我们今晚在《圣山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你的文章。迈尔加尼先生,听到说我们的文学家的好话,使我们感到高兴无比。
尼阿麦拉:
美国人对文学家的热情是有名的,特别是对像迈尔加尼先生这样的文学家。
法里德·安图斯:
迈尔加尼先生,我在埃及的一家杂志上读到你的一篇美文,别说我有多么喜欢了。我真想把它在我的报纸上进行转载,如果无希望得到你亲笔写的新文章的话。
优素福·贾马勒:
赛里姆先生,有幸今晚在这里同你会面,真是太有意思了。应该感谢乌姆·努法勒。
贾马勒夫人:
希望你再次光临寒舍,最好下周能一道进晚餐。
赛里姆·迈尔加尼:
谢谢太太的慷慨厚意。由于我总是忙于工作,很长时间没有与同胞们聚会了。但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叙利亚人,只觉一股亲情暖流迅速传遍周身。我希望不久再看见你们所有的人。
(迈尔加尼边说边站起来,主人挽留他说)
优素福·贾马勒:
咖啡正在火上煮呢,聚会不过刚刚开始。
赛里姆·迈尔加尼:
(又坐下来说)客随主便。我好几个星期以来,还未曾喝过一杯叙利亚咖啡呢!
艾尼斯·法尔哈特:
迈尔加尼先生喜喝咖啡,他日夜都要喝的。
白塔尔博士:
咖啡提神哪!不过,迈尔加尼先生的神用不着提呀!
贾马勒夫人:(高声喊道)乌姆·努法勒,端咖啡来!
乌姆·努法勒:(在厨房答声)这就来,太太!
尼阿麦拉:
(对沃尔黛小姐说)沃尔黛小姐,你为何默默无言呢?
沃尔黛:
尊敬的阁下,你们在交谈,我实在插不上话。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侧耳聆听。假若是命运在今夜聚会刚一开始就把迈尔加尼先生带到这里的话,我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尊敬的阁下,请不要忘记,一个未婚女子在男人们面前说话,在叙利亚人看来是不适宜的……不过,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看到你们全都为见到迈尔加尼先生而高兴。哈姆雷特死前说:“留下的惟有静默。”
白塔尔博士:小姐阁下,我们已解开了谜。
沃尔黛:
噢,我们多么自在,不但有专门解谜的时间,还有非解谜时间。我本想现在再说点谜语方面的事情,但我想还是让迈尔加尼先生津津有味地喝咖啡吧!你们还记得这几行诗吗?
青蛙吐一语,
哲人争相析:
含水能发声,
天下谁能及?
赛里姆·迈尔加尼:
看来我进门时你们正在谈论我,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
优素福·贾马勒:
不,不是的。先生,我们谈论的都是一般话题。
尼阿麦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