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一只自由的鸟儿,
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束缚它的翅膀。
地点:贝鲁特优素福·米赛莱家中
时间:1901年秋天的一个夜晚
人物:包利斯·苏尔班(下称苏尔班)
——音乐家、文学家
优素福·米赛莱(下称优素福)
——作家、文学家
希拉娜·米赛莱小姐(下称希拉娜)
——优素福胞妹
赛里姆·穆阿维德(下称赛里姆)
——诗人、四弦琴师
海里勒·塔米尔贝克(下称海里勒)
——政府职员
幕徐徐拉开,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优素福家的客厅,四壁图书,桌上堆放着书稿。海里勒贝克抽着水烟。希拉娜小姐正在绣花,优素福吸着卷烟。
海里勒:(对优素福)今天,我读了你那篇关于美术及其对道德的影响的文章,令我十分叹服。假若不是通篇充满洋式文风,简直可以说是同类题目下的最佳文章。优素福先生,我认为西方文学给我们的语言带来了不良影响。
优素福:(微笑着)朋友,也许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你洋装在身,用洋式杯碟进餐,坐着洋式椅子,岂非与你的主张相矛盾,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此外,你喜读西方书籍胜过阿拉伯书。
海里勒:这些表面现象与文学艺术毫不相干。
优素福:这之间确乎存在着一种实实在在、活活生生的关系。倘若在这个题目上稍稍进行一点点深入研究,便会发现文学艺术与习惯风俗、宗教、服饰及社会传统密不可分,而且与我们社会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密切相关。
海里勒:
我是东方人,我将永远是东方人,直至生命最后一息。因此,我坚决反对某些欧化现象,期望阿拉伯文学保持其纯洁性,免受任何外来影响。
优素福:照这样说,你是希望阿拉伯语言、文学灭亡啦?
海里勒:怎么会呢?
优素福:一个古老国家,倘若不吸收新兴国家的成果,必将导致道德上的灭亡、精神上的崩溃。
海里勒:
你的论点需要论据呀!
(这时,苏尔班、赛里姆走进客厅,在座者一一起立,以示敬重之意)
优素福:
欢迎二位兄弟!(对苏尔班)欢迎叙利亚夜莺。
(希拉娜小姐面颊微红,兴奋神采显而易见,望着苏尔班……)
赛里姆:喂,优素福,凭安拉起誓,你不应该为苏尔班说半句好话。
优素福:为什么?
赛里姆:(半认真、半玩笑地)因为他不值得敬重、表扬或赞美。他是个讲究西方道德观念的人,他是个疯子。
苏尔班:(对赛里姆)我让你跟我来这家做客,莫非意在要你揭露我的短处、解释我的道德吗?
希拉娜:
究竟怎么啦?赛里姆先生,难道你在苏尔班的品格中发现了什么新缺点?
赛里姆:他的老缺点不断翻新,直到他死亡、被埋葬,骨头变成泥土。
优素福: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们讲一遍吧!
赛里姆:(对苏尔班)你是让我揭露你的罪过,还是自己主动坦白交待呢?
苏尔班
:我希望你像坟墓一样沉默,像老者的心脏一样平静。
赛里姆:那么,就让我来说吧!
苏尔班:看来,你有意让我今夜苦熬时光唠!
赛里姆:不!我只是想把你的故事讲给这些朋友们听听,好让他们对你的见解进行研究。
希拉娜:(对赛里姆)讲吧!让我们知道一下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对苏尔班)说不定赛里姆揭示的罪过,还是你的一项功德呢!
苏尔班:我没什么罪过,同样也无什么功德可言。我们这位朋友想揭露的问题,简直不值一提。此外,我不希望你们利用这宵夜良辰来谈论鄙人。
希拉娜:
好!那么,就让我们听听新闻吧!
赛里姆:(点着香烟,在优素福身旁坐下来)先生们,贾拉勒帕夏的公子结婚的消息,我想你们已经听说过,而且知道新郎的父亲于昨晚举行过盛大欢庆晚会,请去本城显贵名流。(指着苏尔班)帕夏把这位恶人请去了,鄙人也在应邀之列,原因在于人们把我看作苏尔班的影子:他去哪儿,我必去哪儿;他扎何处,我也必立身何处。蒙安拉安排,没有我的四弦琴伴奏,苏尔班先生是从不放开歌喉的。我们到贾拉勒帕夏家的时间比较晚。我们的苏尔班先生似帝王君主,总是最后到场。我们到那里时,看见省长及穆特朗贝克已在,且发现贵宾席上满座美女、文学士、诗人、富翁和头领。我们落座香炉与酒杯之间,人们的目光同时射向苏尔班先生,俨然他是一位神仙,突然间自天而降。女士们竞相朝他走来,有的向他献花,有的向他递酒,一时场面热闹异常,恰似雅典妇女迎接自战场凯旋而归的英雄。简而言之,自晚会一开始,我们的苏尔班先生就成了被众宾敬重、款待的目标……我抱起四弦琴,弹了一曲又一曲。等我弹完第三支曲子时,苏尔班先生才开启他那神圣的双唇,唱了一首歌……那是伊本·法里德的一首诗,诗中云:
除了我,世人皆会淡忘往事,
除了我,谁都会背弃其情侣。
在座者人人伸长脖子,个个侧耳细听。仿佛穆苏里从永恒幕帘后重返人间,在人们耳旁,低声唱着怡神销魂妙曲。过了一会儿,苏尔班先生终止了歌唱。人们满以为他喝下一杯酒之后会接着唱,但万没有想到,他竟一直再没开口。
苏尔班:(语气严肃地)我希望你至此住口,我不能再听你这种愚蠢的谈话。我丝毫也不怀疑,从他这种罗罗嗦嗦、空洞无物的言谈中,朋友们是找不到任何乐趣的。
优素福:你就让我们听听这个故事吧!
苏尔班:(原地站起)看来,你们宁愿听这种无聊谈话,也不希望我在你们中间坐一坐。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希拉娜:(意味深长地望了苏尔班一眼)苏尔班先生,请您坐下,无论如何,我们总还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苏尔班坐下,脸上满堆难耐、克制神情。)
赛里姆:(继续讲)我刚才说过,苏尔班先生唱了一支歌,即伊本·法里德那首诗,便默默无语了。我的意思是说,仅仅如此,他便让那些可怜的饥民们尝到了神仙提供的美味,继而踢翻桌子,打碎杯碟,然后坐下,一声不响,宛如坐落在尼罗河畔沙漠上的狮身人面像。女士们一个个相继站起身来,走到苏尔班先生面前,柔声细语乞求他再为大家唱一支歌。但是,苏尔班先生却向她们表示歉意,说:“十分抱歉,我感到嗓子疼。”显贵名流、富翁巨贾们纷纷站起,苦苦哀求苏尔班先生再开歌喉,但先生却无动于衷,毫无心软表现,反而更加呆滞、僵固、冷酷,好像安拉已把他的肉心石化,将他腹中之歌变成了媚态与风雅。夜半之后,在座者失望至极,贾拉勒帕夏把苏尔班先生叫到旁边一个房间,将一把银币放入先生的口袋里,并且说:“先生,您既能使我们的晚会以欢乐结尾,也可令之扫兴落幕。因此,我求您接受这份薄礼,不是作为报酬,仅仅当做我对您的一点心意,请您万勿让宾朋们失望。”这时,苏尔班先生的身材突然显得高大起来,随之脸上浮现出傲然神气,将银币扔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操着开国帝王的语调,说:“贾拉勒帕夏,你看不起我,你在侮辱我!我到你家来,并不是为了卖唱,而是向你贺喜的。”贾拉勒帕夏一时丧失了耐心和克制力,随后吐出一串粗鲁言词,致使敏感的苏尔班先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帕夏家门。我吆,我这个可怜人,也抱起四弦琴,尾随苏尔班先生离开了那一张张漂亮面孔,一个个苗条身材,还有那玉液琼浆美味佳肴。是啊,我之所以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完全为了保住同这个顽固、执拗之人的友谊。我作出的牺牲那样大,可是时至今日,先生都不曾向我表示谢意,既没有称赞我的勇气,也未承认我对他的友情与忠诚。
优素福:(笑着)真的,这件事真有意思,简直值得用针把它写在眼里。
赛里姆:我还没讲完,精彩处尚在结尾,那神奇古怪的结尾,就连艾赫里曼·法尔斯和赛伊法·胡努德做梦也未曾想到过。
苏尔班:(对希拉娜)看在小姐的面上,我留在这里。现在,我求你让这只青蛙就此停止蹦跳吧!
希拉娜:
苏尔班先生,你就让他说下去嘛!不论故事结尾如何,我们总是诚心诚意与你站在一起。
赛里姆:
(点上第二支烟,接着说)刚才说过,我们走出贾拉勒家门时,苏尔班咒骂着那些富翁、显贵的名字,而我则暗暗诅咒他。之后,你们猜想会怎样?我俩各回各的家吗?你们以为昨夜晚会就这样结束?请诸位耐心听下去,定会惊讶不已的。正如你们所知,哈比卜·赛阿德的住宅与贾拉勒帕夏家仅有一个小花园之隔。你们晓得,哈比卜也是一位酒友歌迷,系苏尔班大师的崇拜者之一。我们步出帕夏门口,苏尔班停下脚步,站在大街当中,手指搓着额头,宛如一位大将军,正在考虑对某敌对王国进行征战大事。片刻过后,他突然迈开大步,向哈比卜家走去。用力摁过门铃,哈比卜开了门,只见主人身穿着睡衣,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口中振振有词。可是,当他看清苏尔班先生的面孔,又见我腋下夹着四弦琴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了过来,双眸闪闪有光,仿佛顿时云消雾散,晴日当空,春风满面地说:“是哪阵香风,这么早就把你们吹来啦?”苏尔班回答道:“我们是来你家为贾拉勒帕夏的公子贺新婚之喜的。”哈比卜说:“莫非帕夏公馆令你们感到什么不便,致使你来到这寒家茅舍?”苏尔班说:“帕夏公馆的墙壁没有听赏琴声与歌喉的耳朵。因此,我们来到贵府。快拿酒菜来,不要多说什么了!”说话之间,我们围桌坐下。苏尔班喝上一两杯酒,便站起身来,推开临着贾拉勒帕夏公馆花园的窗子,然后把四弦琴递给我,同时用命令的口气,说:“穆萨,这是你的棍子,让它变成巨蛇,令其将埃及所有的蛇吞食掉吧!弹奏一曲《纳哈万德》,弹得长一点,奏得美一些。”我身为奴仆,只有俯首从命。我怀抱四弦琴,弹起《纳哈万德》。苏尔班向贾拉勒公馆,放开歌喉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