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离生日会正式开始还有十五分钟,照片中的宋立惊得佟千意倒吸一口凉气,双眼发直地瞪着手机屏幕。

缓过神来以后,佟千意慌忙给温灿雪打电话。

温灿雪一看电话是佟千意打来的,高兴地接起来:“千意啊,又怎么啦?你今天好像很奇怪哦……”

“温灿雪,你回头看看,你后面第三排最左边,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看见了吗?”佟千意十分紧张。

“戴墨镜的男人?”温灿雪一脸茫然,回头找到宋立,说,“啊,是有,怎么啦?”

佟千意急忙说:“你过去把电话给他,就说我有话要跟他讲!”

“哈?”温灿雪吃惊,“我就……这么过去……千意,那人是谁啊?我……”

佟千意催促:“你别问了,温灿雪,你就过去,说是佟千意找他,赶紧去吧!”

“哦哦!”

温灿雪很少见佟千意这么不冷静,她不敢耽搁,跑到宋立面前,尴尬地把手机递给他:“您好!那个、我朋友想跟您说几句话。”

宋立是通过宋峥屿后援会发布的网络公告,得知生日会的具体安排的。他想找机会溜进后台见宋峥屿,这就是他来生日会的目的。他眼睛微微一眯,打量着温灿雪:“你朋友?可我不认识你。”

温灿雪结巴道:“嗯,可我朋友好像认识您。她……她叫佟千意。”

宋立一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是她呀……”他把电话接过来,起身朝会场后方一个无人的角落走去。

温灿雪觉得宋立有点阴阳怪气的,眼睛里还透着一股凶狠劲儿,她有点怕他。又想想旁听别人打电话也不礼貌,她便没有跟上去,只是踮脚张望,嘴里还嘀咕说:“他不会拿了我的手机就跑吧?”

会场嘈杂,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见到宋峥屿的兴奋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宋立。宋立冷笑着问佟千意:“怎么,有何贵干啊?”

佟千意问:“你去生日会做什么?”

宋立盯着一个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女孩,一脸防备,等她走远,才缓缓说:“我来感受一下现场的气氛,顺便……见见他……”

佟千意谨慎地问:“你想怎么见他?”

宋立讽刺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怎么,怕了?怕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怎么联系他呢?你如果早说了,今天我就不来了。”

佟千意知道宋立是个做事不太顾后果的人,他甚至很少为宋峥屿考虑什么,这么重要的场合,粉丝和媒体都在,万一宋立真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暴露了他和宋峥屿之间的关系,这生日会要如何收场?

佟千意喝他:“宋立,你别乱来!”

宋立冷冷地说:“应该是我提醒你别乱来!你这么紧张他,看来你们俩还在一起吧?我提醒你们一句,你们最好别报警,万一我被警察抓了,我肯定会告诉所有人,我要见我的儿子,还要我的儿子替我找律师、打官司。”

佟千意气愤至极:“宋立,用自己的儿子来当筹码,这种事你要是做得出来,你也太无耻了!”

宋立痞声道:“没办法,一个人要是走到绝路,你想象不出他会做什么。所以你们也别把我往绝路上逼。”

佟千意强忍着怒火,说:“你不就是想见他吗?好,我帮你!只要你今天安安分分的,不管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她这时只想先稳住他。

这番话宋立觉得很受听,眼睛一亮:“小丫头,看来你真的很关心他,我当初还以为你们俩不会长久呢。”

“那你是答应了?”

其实宋立这次回来也是走投无路了,他就是想问宋峥屿要一笔钱。他还乔装去过骏业,但是被保镖赶了出来,来生日会也是无奈之举。现在他既然抓到了佟千意这根藤,可以顺藤摸瓜,也算吃了一颗定心丸了,所以他便不着急了,说:“好,那你等我的电话吧,生日会之后,我会找你的。”

佟千意还想补充点什么,宋立却挂断了电话。

宋立回到座位上,用自己的手机录入了佟千意的电话号码,才把温灿雪的手机还给她。

这时,会场内灯光渐暗,生日会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没多久,宋峥屿穿着白色的西装登场,所有人都激动得大声尖叫,温灿雪也兴奋得忘乎所以,瞬间就把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抛诸脑后了。

直到生日会结束,大家准备离场,温灿雪才发现宋立的位置是空着的。周围的人都还恋恋不舍,坐着没动,只有那一个位置空着,特别显眼。只是不知道他是刚离开,还是很早就已经走了。

整场生日会,佟千意都密切地关注着。宋峥屿后援会在微博做全程图片直播,她也就跟着守完了全程。

生日会圆满结束,佟千意也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生日会热闹又温馨,佟千意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宋峥屿幸福愉悦的心情。她看粉丝们都说,喜欢宋峥屿开怀大笑的样子,她们要守护他的笑容。她想,是啊,那样的笑容,她也想守护。

她还看见粉丝里有人写了这样一段话:你是岁月派的糖,你是红尘给的光。就算我们白发苍苍,就算我们天各一方,你也要幸福安康。因为那是我的信仰,那是岁月派的糖,那是红尘给的光。

是的,她想,他就是红尘给的光。

七年前,当她蜷缩在阴暗的石屋角落里,他破门而入来救她的时候,他站在光里,大概从那一刻起他们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了。兜兜转转,他始终照耀着她。

他也是她的光。

哪怕自己手无寸铁,肉体凡胎,但是,为了这道光,她依然可以冲锋陷阵,斩妖除魔。

她要守护这道光,要让这道光,光芒万丈。

生日会结束以后,宋峥屿和团队又匆匆赶到了麓轩酒店,因为公司还在酒店为他准备了庆功宴。

有一些受邀的媒体人员已经到了,经纪人陶桃正招呼着。几个宋峥屿的圈内好友几乎和他同时抵达,打过招呼以后,他的养父六案和公司艺员部的两位领导一起来了。跟在六案身后的,还有他的徒弟高稀。

这天的高稀一改往日不修边幅的文青模样,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西装,头发剪短了,胡子也剃掉了,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干净清爽,神采奕奕的。

宋峥屿先跟六案和领导打过招呼以后,便上前拍了一下高稀的肩膀,开玩笑地夸他:“大稀哥今天是来出道的吧?”

高稀手里还拿着六案给宋峥屿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支特别定制的高尔夫球杆。他一边把球杆交给宋峥屿,一边说:“有你在,我出道还能有饭吃?我还是专心写剧本吧,说不定将来哪天跟师父一样成名了,你还得求着来演我的剧,那样我才有成就感呢!”

六案在旁边听着,若有所思地瞟了高稀一眼。

宋峥屿微笑:“你的剧不给我演,我放过你,你师父还不放过你呢。”

高稀冲六案笑了笑,又对宋峥屿说:“我今天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的,我还得回家赶剧本,这就走了。”

宋峥屿替高稀委屈:“不吃点东西吗?”

高稀说:“晚饭多少吃了点。”

六案插嘴说:“让他回去吧,笨鸟先飞,他还有得磨炼。”

高稀一脸无奈,拍拍宋峥屿的肩膀:“走了,生日快乐!”

高稀走出麓轩酒店,看见一辆公交车从门前开过。车身上贴着宋峥屿的大幅照片,还印着“宋峥屿生日快乐”的字样,看来这也是粉丝为宋峥屿做的生日应援之一。高稀盯着车身上宋峥屿的脸,拉了拉自己西装,背一挺,不辨情绪地笑了笑。

这时,温灿雪就坐在这辆应援的公交车上。

这一路公交车会途经D大,温灿雪看完生日会,出来后又在会场外搜罗了一些周边,然后便上了这路车。

车开到D大门口的公交站停下,温灿雪下了车,抱着周边,连蹦带跳地回到宿舍。

已经十点多了,温灿雪放下东西,急忙到佟千意的宿舍找她。宿舍门正好开着,温灿雪直接进去,一眼就看到佟千意正开着微博,停留在宋峥屿的超级话题页面。温灿雪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喊:“千意?”

佟千意正走神,听到温灿雪喊她,回过头来:“灿雪,你回来了啊?”

温灿雪有一肚子的疑惑,已经憋了好久了,她歪头盯着佟千意:“我有点问题想问你。”

佟千意关掉电脑,起身拉着温灿雪,说:“我们到天台上去说吧?”

佟千意不打算再隐瞒着温灿雪了,她既然决定和宋峥屿重新开始,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温灿雪迟早是要知情的。只不过,佟千意还是不能把全部的实情都告诉她。

温灿雪问:“千意,今天跟你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灿雪,你还记得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有过一个因为犯错而不得已分手的初恋男朋友?”

温灿雪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她记得佟千意只是淡淡地提过那个人,没说太多。

佟千意说:“今天那个男人,就是我初恋男朋友的爸爸。”

温灿雪吃惊:“这么巧啊?!不过……你初恋男朋友的爸爸也挺特别的,一个中年大叔追星我还是头一次见呢!”

佟千意尴尬地说:“他不是追星……”

“那他怎么在会场?”

“那是因为……这场生日会的主角……就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温灿雪把佟千意这句话一想,心里咯噔一下:“千意,你说的、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佟千意缓缓地说:“其实,宋峥屿就是我的初恋男朋友。”

初夏的晚风掠过天台,角落里有一棵从砖头缝隙里顽强生长而出的野草,被从天台入口洒过来的灯光照着,灯光微弱暗黄,这棵野草明明生长在夏天,看起来却透着一点深秋的寂寥。

佟千意告诉温灿雪,当年,宋峥屿的爸爸因为正当防卫,误伤了一个想趁他刚领工资便打劫他的工友,但没想对方还有黑社会背景,因为对宋峥屿的爸爸误伤自己记恨在心,就对他穷追猛打。

佟千意说:“他也是走投无路,只好一个人躲到外地去,可是没有想到,就算他人在外地,对方都还想找他的麻烦。他自顾不暇,跟宋峥屿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这几年,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温灿雪从不怀疑佟千意会骗她,她勉强消化了一下宋立就是宋峥屿爸爸这件事情,又吞吐地问:“那他是因为宋峥屿过生日,悄悄回来看他的吗?”

佟千意说:“应该是的。”

温灿雪深深地看着佟千意:“那你跟宋峥屿……”

佟千意早已经想好怎么说了,她说,她的外公在世时,曾经和宋家两父子是邻居,他跟宋峥屿很小就认识,在一起是因为彼此感情好,水到渠成,而分开则是因为她误会宋峥屿移情别恋。

但佟千意怕破坏宋峥屿在温灿雪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便特意强调,是自己缺乏安全感,多心错怪了宋峥屿,他其实并没有移情别恋。

温灿雪听佟千意说完,感觉自己的消化系统好像整个废掉了,身体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淤积难受。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问佟千意:“千意啊,既然是误会,那现在你们把误会解释清楚了吗?”

佟千意点头。

温灿雪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她似乎理出什么头绪来了。她又小声问:“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因为,你们的误会消除了,你们要重新在一起了?”

佟千意看着温灿雪,很郑重地又点了点头。

温灿雪嘴角一抽,终于挤出一个笑容:“难怪……难怪他会记得我,还对我说……我们以后可能……也会成为……好朋友……原来……是、是真的!我还以为……他在跟我说客套话呢……”

佟千意尴尬地说:“灿雪,对不起!”

温灿雪摇摇头,说:“千意,因为咱们是好朋友,所以你觉得这件事情你得告诉我,是不是?”

佟千意又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温灿雪干笑着说:“所以……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呀?这么大的秘密你都肯告诉我,我可开心呢!”

“灿雪……”

“难道你还怕我气你霸占了我的男神啊……你不跟他在一起,难道我还能和他在一起吗?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想跟他在一起。你们不懂的啦……老是把我们追星的女孩妖魔化,我就当他是榜样,是一种精神力量,没有男女感情的!”本来口齿不太伶俐的温灿雪这时却变得很伶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

“再说了,我最好的朋友竟然是我偶像的女朋友!我的天哪!这都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还是我的幸运了!”

佟千意专注地看着温灿雪,听她说。

温灿雪咧嘴傻笑:“嘿,千意啊,那我能跟他要签名吗?要不一起吃个饭也行……我也算是你的娘家人吧?你得带他见家属对不对?”但她又一想,“哎!算了算了,还是不要了!我会紧张的,我怕我紧张到……把饭喂到鼻子里……不要了,不要见了……”

佟千意看温灿雪唠唠叨叨的,傻乎乎可爱,她把头一歪,靠在温灿雪肩膀上:“小冬菇,你真好!”

温灿雪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有风吹过来,淡淡得像一个人似有似无的叹息。温灿雪说:“千意,回宿舍睡觉吧,我有点困了。”

佟千意说:“好啊。”

温灿雪迫不及待,一转身就大步走了,把佟千意丢在后面。可回到宿舍,她却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第二天,佟千意和温灿雪都从网上看见,宋峥屿的经纪人陶桃用她的工作账号发布了一条消息,说宋峥屿已经确定会出演一部中韩合拍的动作电影《第三把钥匙》,饰演一名正义的国际刑警。

消息一出,争议很大。

温灿雪在粉丝群里看到有人说,咱家峥屿还是个大小孩,以前都是演偶像剧,谈情说爱也就罢了,以他的年纪和气质,怕是他演不了硬汉呢,觉得他不应该挑战动作电影。温灿雪看她们那样说,心里不乐意,站出去顶了几句,说他接什么电影那是他自己的决定,哪轮得到当粉丝的嘴碎。

不说还好,一说,群里就炸开了锅,众人纷纷站队,吵得不可开交。

吵完架,温灿雪觉得挺憋闷,上洗手间的时候碰到佟千意,本来想拉着她吐槽几句,但是,一想到她和宋峥屿的关系,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

宋峥屿接演新电影的消息发布时,池蔚州坐在办公室,秘书温媛刚给他端来一杯咖啡。

池蔚州一边喝咖啡,一边浏览微博热点。不多时,公司的电脑黑客发来邮件,把池蔚州要的资料传给了他。

那些都是关于当年罗志恩绑架案的详细档案。

自从知道了宋立的名字以后,池蔚州便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他抱着好奇的心态,上网一搜,竟然发现,四年多以前有一宗儿童绑架命案的嫌犯,其中有一个就叫宋立。他又叫公司的电脑黑客潜进警局内部档案系统查看,赫然发现,当年,罗志恩出事以后,有人到警察局报案,指出了嫌疑人。

而报案人那一栏,赫然就是佟千意的名字。

佟千意在口供中不但提交了嫌疑人,而且还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以前就被他绑架过。在看完了佟千意的口供笔录之后,池蔚州感到茅塞顿开,他终于知道佟千意和宋峥屿、和宋立之间的关系了。

佟千意也把宋立出现在生日会现场的事告诉了宋峥屿,宋峥屿别的不担心,只担心宋立会伤害到佟千意,于是千叮万嘱,如果宋立真的跟她联络,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果然,很快宋立就主动来联络佟千意了,约她和宋峥屿见面。

电话是在午间打来的。电话里,宋立把见面的地点告诉了佟千意,说今天下午六点以后会在那里等他们。这一次,他不但又强调了一遍报警的利害关系,而且还威胁佟千意,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他要见儿子,就一定要见,如果他们拒绝见面或者拖延时间,他就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佟千意不明白宋立说的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什么,她追问,宋立冷笑着在电话里说,就像当年对罗志恩一样。

佟千意顿时打了个激灵,她明白过来,宋立的意思是,他们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故技重施,走歪门邪道去达到他的目的。他这是在威胁他们!

佟千意急忙找宋峥屿商量,可她给宋峥屿打电话时,宋峥屿却已经在香港机场了。

飞机刚落地,他走得很匆忙,没有事先告诉佟千意。因为那边有一个亚洲电视节的颁奖典礼,他也是临时得到通知,自己是网友票选的最佳人气奖得主,明天就得出席颁奖礼,所以他才匆匆地赶去了。

虽然只是人气奖,但是亚洲电视节的每一个奖项含金量都很高,佟千意听出宋峥屿有点兴奋,知道他在为获奖高兴,她不想他扫兴又分心,反正他也是赶不回来的了,于是,她便没有告诉他宋立约她见面了。

她也没有报警,决定先自己一个人去赴约,一来是弄清楚宋立这次回来的目的,二来打算继续安抚住他。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十分紧张。宋立是佟千意的生命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次存在,就一辈子都在。就像是皮肤上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只要宋立一出现,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她也会觉得伤口上像被撒了盐,被抓扯撕裂。可是,为了宋峥屿,她必须鼓起勇气去面对他。

宋立提出的见面地点,是风悦里老街上的一个茶馆。

风悦里就在市体育馆附近,已经被政府纳入旧区改造的范畴,过半数的居民都已经搬走了。很多房子破旧而且空置,甚至因此吸引了一批流浪汉在这里暂住。

道路很窄,车进不来,路两边都有水泥台阶,连着一些门面,或者是住户家的大门。多数门面早已经不营业了,卷帘门关着,蒙了很厚的灰。房子的墙砖都是**的,到处贴着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弯曲的窄路中间,偶尔会出现一小块开阔的地,长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树,树冠如云,能盖住周围好几间平房的顶。

宋立说的那间茶馆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有门牌号。风悦里六百二十二号,竹门,门口挂蓝布。

佟千意照着宋立的描述找过去,找到的时候,在门口站了站,深吸了一口气,才掀开蓝布钻进门里。

外面街道冷清,茶馆里却还挺热闹,而且还乌烟瘴气的。有打桥牌的老人,也有光着膀子蹲在凳子上打麻将的年轻男人,满地都是烟头和瓜子壳,空气里还有呛鼻的汗臭味。佟千意一进去就被里面的味道熏得咳嗽,离门最近的一桌麻将男闻声都抬头看她,其中一个还轻佻地吹起了口哨。

佟千意四处张望,见宋立坐在靠街的一个窗口位,他已经看见她了,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她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

宋立的脸色不太好,两眼也有点无神,但慑人的气场依然还在。他高傲地用眼神给佟千意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

佟千意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这次回来到底想做什么?”

宋立冷着脸说:“太久没见了,想回来看看我的儿子。”

佟千意心里始终有阴影,不太敢直视宋立,便只是盯着他面前的茶杯,冷冷地说:“我不信!”

宋立的眼睛微微一闭,揉起了太阳穴,模样有点疲倦。他说:“也是有那么点儿事想找他。”

佟千意问:“什么事?”

宋立停止揉太阳穴的动作,严肃地说:“我需要一笔钱。”

果然是这个目的。佟千意问:“你要钱做什么?”

“这个你别管。”

“那你想要多少?”

宋立比了个五的手势。

佟千意想,断然不可能只是五百、五千吧,她试探着问:“五万?”

没想到对方竟然狮子大开口:“五十万!”

佟千意吃了一惊:“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宋立说:“这个你就别管了。总之,你回去和他商量,拿到钱我就走。反正现在五十万对他来讲,应该只是个小数目了吧?”

佟千意时刻谨记自己要先稳住宋立,就算不愿意,也要假装顺着他,她想了想,说:“他今天临时去外地了,所以让我先替他来见见你,等他回来,我就会告诉他。”

宋立嚣张地笑了笑,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佟千意在电话里已经问过宋峥屿了,她如实说:“后天下午。”

宋立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说:“好,那后天晚上我再联系你。不用保存之前的电话号码了,我用一次就扔了。”

佟千意想给宋立一点提醒,便说:“五十万对他来讲也不是个小数目,你别看着他在人前有多风光,他有今天,都是他辛辛苦苦、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他现在的一切都要小心地维护。”

宋立瞥了佟千意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我说过,我要是走到绝路,什么都做得出来。当然,最好就是我们大家能好聚好散,相安无事。其实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害自己的儿子呢,是吧?”

佟千意说:“你放心,等他一回来,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宋立离开了茶馆,临走前叫佟千意买单。

佟千意买了单,刚走到茶馆门口,就听外面传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叫嚷声:“哎!咋了呀这是?”

佟千意往街上一看,没想到宋立还在外面。他本来站在路边点了根烟,刚抽两口,忽然手发抖,烟掉在了地上。他两眼发黑,倒在地上,身体开始抽搐。

茶馆外路人很多,大家都望着宋立,但是没有一个敢上去扶他。

佟千意冲过去:“你怎么了?”

宋立一看佟千意来了,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抓着她的脚踝:“送我、送我去医院……”

医院?可是他的身份?!佟千意一时犹豫不决。

不到一分钟,因为痛苦而龇牙咧嘴的宋立已经整张脸都扭曲了,像是难受到了极致。除了嘴里还可以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他已经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就在这时,有人跑了过来,蹲在宋立身边问:“他怎么了?”

佟千意抬头一看,来的人竟然是池蔚州。

池蔚州正是为了找宋立,路过风悦里。他已经查到,宋立在本市没有房产,也没有亲戚朋友,所以,他的落脚之处,池蔚州觉得,应该从酒店查起。池蔚州便又让公司的电脑黑客搜查全市联网的酒店系统,发现在系统当中,名叫“宋立”的住客现在一共有八个,但这八个宋立都不是他要找的宋立。他怀疑,宋立可能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假身份,又或者,他住的不是正规酒店,而是黑市旅馆。

假身份是无从查起的,这条线索只能放弃。但如果宋立住的是黑市旅馆,也许就还有希望。

很多黑市旅馆的信息都没有联网,对顾客的登记也不严格,有漏洞可钻。而当地人也都知道,在升平大街和风悦里的中间,有一宽一窄两条巷子,分别叫作八尺巷和九尺巷。这两条巷子不但是黄赌毒和无证商贩的聚集地,也是不正规旅馆扎堆的地方。

池蔚州又回想起那天在体育馆外面看见宋立,他从便利店出来,提着毛巾和泡面。池蔚州仔细想想,大多数人通常都会选择在离自己住处近的地方买这些日用品,而体育馆的斜后方就是风悦里,穿过风悦里就到八尺巷了,所以,池蔚州怀疑,宋立很可能就住在那些黑市旅馆里。

他本来想到八尺巷和九尺巷里打听一下,原计划是穿过升平大街,把车直接开到八尺巷口。但是,他不熟悉这一带的路,转错了一个路口,开上了单行道,最后反而开到风悦里来了。

风悦里的路太窄,车子进不来,池蔚州只好下车步行,没想到刚来就碰上了佟千意和宋立。

池蔚州不等佟千意开口,立刻背起宋立,把他背上了他车子的后排座,送他去医院。这时宋立已经完全昏迷了。

佟千意也跟着坐进了车里。

离这儿最近的是仁安医院。

池蔚州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佟千意,偶尔跟佟千意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接,佟千意便会故意避开。池蔚州忍不住揶揄问道:“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吗?”

佟千意知道他会这么问,为了转移话题,她故意反问对方:“你怎么会来风悦里?”

池蔚州笑得有点狡猾,说:“我来找人的。”

“那现在是不是耽误你的正事了?”

“没有,人已经找到了,事也都办完了。”池蔚州的语气有点意味深长。

佟千意没说话了。

池蔚州也安静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一会儿到了仁安医院,你就留在车里,我送他进去。”

佟千意不明白池蔚州的用意,狐疑地看着后视镜里的他。

池蔚州说:“你也不希望等他被人发现的时候,警察来问你,为什么知情不报吧?”

佟千意心里咯噔一下,又听他说道:“我还可以说我是在路边看见他的,反正我也不认识他,可你不一样吧?你们不是七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吗?”

佟千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会知道?!”

池蔚州揶揄说:“我不是有一些其他人没有的能力吗?”他还想故弄玄虚。

难道……他真的会读心术?!

佟千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脑子里思维有点混乱。不一会儿,车已经开进了仁安医院,停在急诊部门外。

池蔚州背宋立下了车,紧接着却听到一阵关门声。

佟千意追了上来。

池蔚州眉头一皱,不悦地道:“千意?!”

佟千意的眉眼间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威严,她看着他说:“我得去!万一他醒来之后想找什么人,他还可以找我,而不用去找别人。”

池蔚州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佟千意口中的“别人”就是宋峥屿。宋立这个担子,佟千意想替宋峥屿背,她想保护宋峥屿。

池蔚州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明明像她这样温柔的女孩,怀里抱着的应该是一束鲜花才对,可她现在却扛了一把大刀。他觉得有点可惜,但是,他却又羡慕那个令她举起大刀,盲目地想要保护的人。

明明他自己才是男子汉,理应由他来保护心爱的女人,然而,他竟然克制不住地想,如果有人也能为他义无反顾,披甲上阵,那就好了。如果有人也能和他分享秘密,荣辱与共,那就好了。

如果,如果那个人是佟千意,那是不是就更好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池蔚州不禁打了个冷战。

佟千意心意已决,催促他:“赶紧进去吧!”

这时,宋立的外套口袋里,有钱包掉了出来。钱包摊开,佟千意弯腰去捡,看到插在照片框里的身份证,她犹疑了一下:“韩韬?”

池蔚州一看,难怪他查不到宋立的入住情况,原来他真的用了假身份。他现在的名字叫韩韬。

池蔚州抢过钱包,背着宋立进了急诊大厅。

宋立被推进急救室以后,池蔚州就把宋立钱包里的身份证抽出来,往登记台上一放。宋立便以韩韬的身份被医院接纳了。

被问到和病人的关系,池蔚州说,他和妹妹逛街的时候看见韩韬发病,就把他送到医院来了。

办完登记以后,池蔚州准备离开。佟千意跟他走出大厅,开口喊道:“池蔚州。”

池蔚州转身看着佟千意:“不走?”

佟千意想留下来等消息,点点头。

池蔚州有点恨铁不成钢:“千意,那个人以前怎么伤害过你,你没忘吧?现在你还要为了他,主动揽上这一切?我真替你不值。我觉得你很可怜。”

他又苦笑一下:“我竟然因为同情你,还希望你置身之外。你真的就不能离那父子俩远点吗?”

他今晚似乎特别关心她,大概是因为看到她当年的口供,知道她以前经历过什么,所以更加心疼起她来,才会不忍心见她又因为那个曾经绑架过她的人而惹上什么麻烦吧?

但是,佟千意始终没有分毫动摇。她说:“我知道怎么做的。不管怎么样,今晚都要谢谢你。”

池蔚州严肃地说:“佟千意你记着,由始至终我针对的人都是宋峥屿,而不是你。”他又说,“你也别问我会不会报警或者公开,自始至终,我对他做的事情都是受人之意。雇主怎么要求,我就怎么做。所以,明天会发生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说完就迈开大步走了。

佟千意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她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觉得那个背影是柔和的了。

她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回到大厅。急救室门上的红灯正好熄灭,宋立被推出来,送往加护病房。

佟千意看见那位急救医生正在值班台旁一边签字,一边跟护士交谈,她赶紧过去,正好听医生说:“病人没有家属,字都是他自己签的,费用也是他自己出。”

佟千意搭嘴问:“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医生见是刚才送病人入院的女孩,挺吃惊:“你还在啊?”

佟千意从容地说:“我也听他说,他没有亲人了,觉得他怪可怜的,所以想知道他平安了没有。”

医生叹气:“平安……难哪!”

佟千意忙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韩韬刚送进来的时候情况还挺危险的,经过抢救,现在算是稳定下来了。只是他脑里面的瘀血还没散,人也已经完全昏迷了,医院需要对他观察几天,如果瘀血迟迟不散,他就得动手术。

医生说:“听病人自己说,他是下午跟人发生口角,被对方推倒,头撞地了。”急救期间,由于药力关系,宋立有一小段时间的清醒,这是他自己告诉医生的。

事情就发生在宋立去茶馆跟佟千意见面之前,他在八尺巷里跟一个卖假手机的人闹了点矛盾。倒地的那会儿,他还没觉得有任何不适,可没想到后来竟然出了大问题。

护士在一旁补充说:“不是因为摔一下就这么严重了,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有病,所以不经摔。”

“他有什么病?”

医生接着说:“是颅内动静脉畸形。”

佟千意没听过这种病,医生跟她解释,这种病是由于一个人大脑里的动静脉直接相通形成短路而导致的。病人日常可能会有头痛、意识和视力模糊,或者颅内出血、癫痫等症状。每一次发病,他都可能有生命危险。而这种病可以通过放射治疗等方式来加以控制,但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还是手术。

医生又说:“我刚才听韩韬讲,他这个病啊,是三个月前,在外地确诊的。当时医生告诉他……他颅内动静脉相接的位置很敏感,说是做手术的话,会影响到旁边的神经。换句话说,他的情况,比同样患这种病的病人治愈率还低,可能不到百分之十,所以他也不打算做手术。”

“不到百分之十?”佟千意胃里一阵翻腾。

“嗯!不过,具体是怎么个情况,我们这边也还得确认,再给他做个详细的检查。”医生说完,又有病人送来,他和护士都开始忙碌了。

佟千意缓缓地走出大厅,走到外面的休息椅那儿坐下。

然后她开始缓缓地消化刚才医生说的那些话。

宋立有颅内动静脉畸形……

治愈率低于百分之十……

宋立他……

他将从此和病魔为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佟千意的嘴角忽然**一下,想笑。这是报应吗?人在做,天在看,一定是报应!她咬牙切齿地想。她这时也就明白了,宋立回来要钱,就是因为他治病需要钱。她对宋立这个魔鬼恨之入骨,并不否认自己心里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感,可是,这种痛快感,却并不令她感觉愉悦。

这种痛快感,似乎还伴随着一种痛苦,以至于她无法形容她现在矛盾的心情。

但她知道,她之所以矛盾,是因为宋峥屿。

因为她担心宋峥屿也会陷入矛盾。

假如宋立现在还是健健康康的,宋峥屿或许还能硬起心肠,公事公办,可是,眼见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当儿子的还可以理智面对吗?他会不会再次陷入矛盾之中,在法理与亲情之间难以抉择?

如果……

如果宋峥屿这一次还是选择了宋立……

那么,她要如何面对呢?

他们之间才刚刚看到的希望,是不是就要变成一团微弱的烛火,被风一吹,就无情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