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禁卫军还有一个传统:每逢长安内乱,他们就会趁机抢劫大户,或者公报私仇。这次遭殃的是前任岭南节度使胡证,据说他卸任之后,成了长安城的超级富豪,不过都成了禁卫军的军饷。长安内乱,地痞流氓也开始在街上杀人放火,抢劫土豪,以至于长安城哀鸿遍野。

政变的毁灭力量是恐怖的,可重归于平静,只用了两天时间。

太和九年(835)十一月二十三日,大明宫传出消息,还在长安的官员正常上朝,每个官员带上一名随从,从大明宫右侧的建福门入宫,前往紫宸殿面见皇帝。

问题是,活着的官员还剩几个?

中书省和门下省靠近宫城,成了禁卫军的屠宰场,两省的高级官僚、御史大夫都被神策军关押在监牢,尚书省在宫城南部,因此幸免于难。尚书左仆射令狐楚、右仆射郑覃成了级别最高的官员。

紫宸殿内,李昂问道:“为何不见宰相王涯?”

仇士良:“王涯等人谋反,已经被逮捕入狱。”

仇士良将王涯的供词交给了李昂和令狐楚、郑覃等人。

大家看到“立郑注为帝”,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昂颤抖道:“这是王涯的笔迹吗?”

令狐楚、郑覃:“回陛下,看起来很像。”

李昂:“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罪不容诛。令狐楚、郑覃,朝廷没有宰相,你们是最高级别的官员,以后朝政大事,由你们帮朕参详吧。”

据史料记载,仇士良打算提拔令狐楚为宰相,可这位老兄在描述宰相王涯的“犯罪过程”时,有意隐晦,于是遭到了仇士良的嫉恨。

仇士良:“郑覃,你来写吧,写好了你就是宰相。”

甘露政变中,李仲言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逃亡的路上,他想起终南山有个叫宗密的世外高人,李训曾经和他有过几面之缘。谁料想,李仲言说明来意,宗密竟然毫不畏惧,还给李仲言剃度,准备将他藏在寺庙。然而,宗密的徒弟扬言李仲言就是个祸害,最终将他逼走。

李仲言仰天长叹,天下之大,何处可以容身?

去凤翔吧,厚着脸皮找郑注,或许郑注念着旧情会收留。然而,走到半路的时候,李仲言被有关部门擒获。李仲言清楚,落到宦官的手里会是什么下场,他对押运的官兵说道:“你们为什么抓我?”

士兵:“当然是为了赏钱,你可是头号通缉犯。”

李训仰天大笑:“你太幼稚了。把我放在囚车,恐怕走到半路就会被神策军劫走。直接拿着我的人头去长安城领赏,岂不是更好?”

士兵:“好主意。”

太和九年(835)十一月二十四日,禁卫军押着王涯、罗立言、郭行余、舒元舆、李孝本等人,在太庙前告罪,随后在东、西两市游街示众,并让文武百官前来观看。最后在仇士良和鱼弘志的监督下,他们被集体腰斩。

事实上,甘露政变还有一位配角,郑注。

据史料记载,郑注不是谋划者,而是执行者。他接到的任务是率领五百名亲兵前往长安,一直到政变失败的消息传来,郑注还在赶路。

事情过后,仇士良派人携带唐文宗的“诏令”前去告知凤翔监军张仲清,让他趁机诛杀郑注。张仲清傻眼了,郑注是凤翔军的领导,他一个小小的监军,凭什么杀郑注?关键时刻,亲信李叔和说道:“让郑注参加咱们的鸿门宴。”

张仲清:“开什么玩笑,郑注已经知道了长安城的事情,他难道还会赴咱们的鸿门宴吗?”

李叔和:“富贵险中求,万一郑注来了呢?”

张仲清:“好吧,那咱们就赌一赌。”

谁料想,郑注真的赴宴了。事后来猜,原因可能是郑注觉得有亲兵保护,在凤翔是横着走路的存在,因此习惯性毫无畏惧。然而,郑注进门之后,还没有喝完茶,就被几个宦官砍翻在地。想想看,左金吾卫院内,如果韩约也能直接砍翻仇士良,哪还有这么多故事?关键时刻,宦官才算得上狠角色啊。

直到此时,甘露政变才算宣告结束。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就是政治斗争的铁血法则。李仲言虽然得到了李昂的默许,可是因为李昂临时变卦,他最终被冠以阴谋政变的罪名,几辈子无法翻身。因为李昂的无能,无数的官员、百姓死于这场灾难,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一场甘露政变,直接奠定了唐朝后期宦官集团的地位。

回过头看,甘露政变,李仲言做好了他能做的一切。

第一道杀机在左金吾卫的衙门。第二道杀机在含元殿。

丹凤门外,有李仲言埋伏的几百名杀手。京兆府、御史台的随从有五百名。邠宁节度使郭行余的军队集结在长安城。文武大臣因为祥瑞之事,全部集结在含元殿。也就是说,李昂只需要下达一道诛杀宦官的命令,宦官集团就可以在朝臣的见证下,顺理成章地灰飞烟灭。

很遗憾,李昂没有勇气说出口,就像腼腆的男孩子,始终无法对心爱的女人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更遗憾的是,李昂倒向了宦官集团。由此可见,李昂骨子里不信任文官集团,而且对宦官集团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难以根治。

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问题是,李昂出卖文官集团后,获得宦官集团的支持了吗?

仇士良、鱼弘志不是蠢蛋,李昂摆明了要他们的性命,他们怎么可能再继续扶持李昂,唯他马首是瞻?只能说,从此世上多了一位傀儡皇帝。

甘露政变,宦官集团要背锅吗?

客观地说,仇士良、鱼弘志有点冤。

甘露政变是李仲言为了夺取最高政权,精心设计、主动发起的政变,而且李仲言还想趁机铲除盟友郑注,至于其他的人,都是炮灰。仇士良、鱼弘志是剧本中的终极炮灰,当他们的生命、地位受到威胁时,能不反抗吗?

宦官集团的崛起,就是在一场场的保卫战中积累的优势。

随着甘露诛宦的失败,曾经意气风发的李昂彻底沉沦。讲道理,是他先动的手,实力不济才被人打趴下;讲道义,他放弃了为他卖命的李仲言,虽为天子,实则不义;讲君臣,他没有事先通知大臣,说明对朝臣们不信任。

甘露政变后,李昂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放弃了重振君威的打算,自此以后他无心朝政大事,无奈和消极成了唐文宗李昂余生的主旋律。而宦官集团手握军权,傲视群雄,鄙视帝王,成了长安城食物链中最高级别的捕猎者。朝中宰相虽然偶尔给皇帝撑腰,可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搞政治斗争,为自己的利益奔波忙碌,谁也没有胆量和宦官集团开战。

开成四年(839)十月,唐文宗李昂忽然动了看《起居注》的心思。

《起居注》记录着皇帝的一言一行,皇帝干了啥坏事,说了什么脏话,都会记录在案。为了防止皇帝更改记录,他们是最没资格翻看《起居注》的。然而,李昂知道自己的不堪,他忽然很想知道历史会怎么评价他,于是找来起居舍人魏谟。李昂有点局促不安地问道:“魏爱卿,能否把《起居注》给朕看看?”

魏谟:“《起居注》既记载善行,也记载恶事,用来警戒帝王,去恶从善。陛下只管努力勤政为善,而不必观看《起居注》。”

李昂:“没事儿,朕曾经也看过。”

魏谟:“过去是过去,只能说明当时的史官不负责任,如果陛下开了先河,以后的史官还怎么客观地记载史实?”

李昂只好作罢。

开成四年(839)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之后,李昂回到清思殿闲坐。

李昂:“今日翰林院是谁在值班?”

侍从:“是中书舍人周墀。”

李昂:“将他叫来。”

李昂正襟危坐,给周墀赐了几杯御酒压惊,随后张口问道:“周爱卿,你熟读史书,在你看来,朕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

周墀满满的求生欲,他斟酌道:“陛下尧、舜之主也。”

李昂微微一笑,欣慰地说道:“你是个忠臣。不过,朕怎么敢和尧舜相比,之所以问你,是想和周赧王、汉献帝相比罢了。”

皇帝的自嘲,臣子自然不能当真。周墀赶紧给李昂送了个梯子:“周赧王和汉献帝都是最后亡国的帝王,怎么比得上陛下的圣德?”

李昂:“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各地强大的诸侯,而朕受制于宦官家奴。就此而言,朕还不如他们。”

话已至此,周墀无言以对,只好匍匐在地,流泪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