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从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庆幸自己向来有做戏做全套的好习惯,说出那句:“好困,想睡会儿......”后,她就顺势躺下闭上了眼睛。

顾时屹的话她听清楚了,最后一句他说:不如你以后跟我得了。

她在心里想,她们不过是相约一起去看末日后的第一场黎明,天亮后就要散场的两个人,怎么就提到以后了呢。

这是一个不该出现在两人间的话题。

好在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话音落下,并没等她回话,转身就离开了,她听见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耳边。

周遭寂静无声。

他带笑的话音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引得她心脏加速跳动。

咚咚、咚咚。

假若对上他总是多情的那双眼睛,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给他肯定的回答。

好在他没有让她面临这种境况。

陈暮拉起毯子盖住眼睛,像是把自己全部置身于黑暗中,就能让自己更快入睡的一种自我催眠。

她在心中默念:他什么都没说,一句连回答都不需要的随口问话,不必太在意,我很困,我要睡觉。

自我催眠在这一晚竟神奇奏效,陈暮很快如愿进入梦乡。

那一觉,陈暮也不知道是气垫床睡着不舒服,还是终究被那句话影响了思绪,她睡得很不安稳。

她梦见,在她被一群同龄人围堵在墙角嘲笑她没有爸爸、妈妈不要脸做小三的时候,顾时屹如神兵天降般给她解围。

也梦见,在江逾白默不作声把她丢下,导致她掉下深坑,额头摔出七厘米的长疤前,顾时屹救她出泥潭。

还梦见,她往后再不是一个人,不用担心假期无处可去,难过的时候无人倾诉,她有了一个常伴在她身边的人。

以至于当短暂睡梦被人惊扰,顾时屹出声叫醒她时,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清隽面庞,有那么一秒钟,她有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顾时屹轻轻晃动她的肩膀,跟她说:“时间差不多了,起吧。”

陈暮努力想睁开眼睛,奈何眼皮太沉重,这一晚实在是累,先是紧绷的现场表演,再是超高强度的小镇闲逛,又是情绪极端发泄的大哭一场。

这里夜晚时间本就短,一天里不过三四个小时,而她这一晚,统共也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好困,好累。

可她也是真的想看这场日出,她想迎接的,不只是末日后的第一场黎明,更是放下心结、全新的她自己。

抱着这样的信念,陈暮缓缓睁开眼睛。

顾时屹全程目睹她和瞌睡虫打架的过程,好笑道:“实在太困的话接着睡吧,每天的日出都是一样的,不用急于这一天。”

她摇摇头,坚定说:“我就要看今天的日出。”

这场日出于她而言意义非凡,没有人知道,她花了多久,才走到这里。

顾时屹收了笑,盯她几秒,朝她伸出手,“好,那就看。”

陈暮嗯一声,握住他伸来的手,借力坐起身。

车子好似在睡梦中被移动过,此刻,她眼前正对着平静海面,天际还是无边的黑暗,只眼前晕着浅浅车灯光亮。

顾时屹拿过她身后堆成一团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而后在她身侧坐下,“这个角度应该还不错,坐着就能看到第一缕阳光。”

不知是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又或是昨晚的情绪延续到了此刻,陈暮很努力,才压下心中想靠近他的冲动,她抿抿唇,真心实意的同他道谢:“顾时屹,谢谢你。”

其实心里有很多感谢的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千言万语就只剩无力的两个字。

他叫醒她的时间很有讲究,两人坐在那没一会儿,海岸线便露出一抹橙黄,接着海平面渐渐泛起微光。巨大的红日一点点升起,短短两三分钟,将才黑透的夜转瞬充满亮光。

前二十一年的短暂人生里,陈暮看过很多场日出。

在不同的地点:海边、城郊、山巅。

在不同的季节:春、夏、秋、冬。

但从没有哪场日出,如今天这般带给她更多心灵上的震颤。

她静静望着那轮红日,约莫几分钟后,她忽然站起身,迎着光朝前跑过去,陈暮一口气跑到路的尽头,双手展开在唇边做喇叭状,而后对着海面大声喊道:“要自信,要自由,要勇敢。”

会吗,会的。

你已经一路走到了这里,很了不起,未来会更好。

喊完这一句,陈暮如释重负的转过身,正瞧见顾时屹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朝她走过来。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心中愉悦更甚,这趟旅途于她而言说是新生也不为过,而他,是个美丽的意外,一切好像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情不自禁的伸开双臂在原地旋转起来。

等顾时屹站定在她身边,陈暮停下脚步,歪着脑袋说:“顾时屹,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心愿,喊给大海听,它也会帮你实现。”

顾时屹笑了下,学着她方才喊话的样子,对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喊道:“会很自信,会很自由,会很勇敢。”

言毕,他偏头看她,眼底漾着浅淡笑意。

那笑像在说:这心愿与你有关,愿你得偿所愿。

心脏骤然紧缩一下。

陈暮猝然偏开和他相交的视线,要说心里没一点动容那肯定是假话。

她跟着江逾白见过富贵圈子里各式各样的公子哥,有钱有地位让他们在男女关系中总是占据高位,没有谁会像顾时屹这样,时时刻刻照顾你的情绪。

以前她总觉得,他们那样的人天生是不懂爱的,可经过这一晚,心中的结论动摇了,那是因为她以前没有遇见顾时屹。

还有一种人,是像他这般,天生就是满分情人。

得出这个结论,陈暮倏地笑出声,心里都觉得放松了不少。

总算给他所有行为找到了一个合理原因,并不是他对她特殊,而是他惯常如此。

城市的背面,初晨的太阳光落在连绵起伏的雪白山巅之上,颇有点日照金山的味道。

她忽的出声,问身旁人:“顾时屹,你来乌斯怀亚做什么。”

他说:“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

陈暮笑一笑,瞥他一眼:“这样啊,那预祝你一切顺利。”

“你呢?”

听到意料之中的反问,陈暮缓缓道出已然想好的回答。

“我是还没想好下一站去哪儿的流浪歌手啊。”

他笑一声:“今天没点新鲜说辞?”

陈暮往前跳一步,转过身,跟着笑:“有的。”

“其实我是滑雪运动员,看不出来吧,有场比赛在Las Lenas,来的早了点,所以来乌斯怀亚这边看一看。”

“看了很壮观的星空,见证了末日后的第一场黎明,帮朋友完成了乐队演出,我的乌斯怀亚之旅也要结束了。”

“很开心在这里又遇到了你,现在,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顾时屹静静望着眼前姑娘水盈盈的双眸,她乌亮眼睛里流动着狡黠和舍不得,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做不到隐藏所有情绪,嘴上说着告别的话,心里却在为这场告别不舍。

可就算有再多不舍,也没能让她问出一句: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因为她是抱着以后再也不见的想法,在和他告别。

他遥遥看了眼远方玫瑰金色的雪顶,收回视线,问她:“住哪,送你回去。”

陈暮摇摇头:“不用了,我们不顺路,我在朋友家住,离这儿不远,和洛斯卡沃斯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扯扯唇:“你怎么就知道不顺路呢,正好要去小镇上办点事。”

陈暮低头盯脚尖,并不看他:“顾时屹,你不能总送我的,现在还不到六点,你去小镇上办哪门子事?还有,你不用睡觉的吗?”

昨晚她在他开车途中睡了会,看完星空又睡了会,他可一点没睡。

那天最后,顾时屹还是把她送到了小镇上,她解开安全带下车,关车门前,她没有和他说再见,只是再次道了声谢谢,也没等顾时屹开口说什么,转身离开。

离开的那一秒,她没来由的想起不久前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文章,文章里写:没有好好告别的人,一定会再相见。

*****

回到住家的时候恰好早晨六点半。

除去住家奶奶,其余人都在睡梦之中,陈暮和奶奶打了招呼,便回房间补觉去了。

再次转醒是下午六点半。

陈暮身体平躺,双眼放空望着天花板。

昨晚如梦似幻的经历像电影倒放,在脑海中一帧一帧慢速闪过。

分别的话是她亲口说出来的,可不舍也是此刻内心的真实感受。

和顾时屹有过这样难忘的经历之后,往后恐怕再难对别人有心动的感觉了吧。

陈暮就这么放空思绪的在房间又不知躺了多久,这才起床出去用餐。

时间也算赶巧,住家奶奶正在厨房张罗晚餐,何欣在客厅桌前对着电脑办公,Dylan二人不知在何处,不见人影。

何欣看见她出来,起身去橱柜帮她取了盒点心招呼她坐过去。

陈暮垂着脑袋在何欣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等她坐定,何欣从杯架上拿下一个杯子,帮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吃点东西吧。”

陈暮弯唇笑着,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放下杯子,她说:“谢谢欣姐。”

何欣轻嗯了声,算是回应,端起水壶又帮她把杯子添满。

十分钟后,陈暮吃完面前的点心,温水也连着喝了不知几杯。

瞧着她总算是有了几分生气,何欣开口便问:“昨晚干嘛去了?”

人怎么说也是经她介绍来乌斯怀亚工作的,万一夜不归宿出了点什么事,和她总是脱不了关系。

陈暮早有预料何欣会这么问,她搬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欣姐,昨晚我在小镇上遇到了一个很投缘的同胞,就一起玩了一晚上。”

何欣双臂环抱在胸前,颇有几分审视的味道:“男同胞还是女同胞。”

陈暮眼神闪躲,声线飘忽着说:“女同胞,一个很好看的小姐姐,很投缘,人也很好,她拍照技术很不错,你看,她帮我拍了好多照片。”

言毕,陈暮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切换到相册界面就要展示给何欣看。

何欣保持不动的姿态,视线一点没往陈暮的手机上瞟。

她说:“陈暮,Abby昨晚看到你上了一个亚洲男人的车。”

陈暮闻言悻悻收回手机,抿着唇,不做声。

缓了片刻后,她老老实实和何欣讲了昨晚的所有经历,单纯做的事情,不包括她内心的所有婉转心思。

何欣安静听完,问了个险些让陈暮倒地的问题:“你俩睡了吗?”

陈暮砰的一下站起身,否认说:“欣姐,你在说什么,都说了我们只是一起看了星空日出,统共也就在一起三四个小时,还都是在外面,哪有时间和场地。”

何欣耸耸肩,道:“这时间和场地,打个野战还是足够的吧,况且他不是有车,你俩还有车震这个选择。”

陈暮无语凝噎,这么冷的天,何欣想象力简直不要太丰富。

瞧见陈暮拧眉咧嘴的无语模样,何欣这才信了陈暮的话。

她说:“没有就好,这不是怕异国他乡,你一个小姑娘被人骗炮嘛。”

陈暮在心里叹口气,她清楚何欣是因为关心她才问出这些问题的。

她扯唇笑笑,说:“谢谢欣姐,但真没有。”

何欣:“昨晚Abby回来跟我大致描述了一下那男人的模样,那种外表优越又经济实力不俗的男人,骗你们这种小姑娘,一骗一个准儿。这么多年,我在邮轮上见了太多太多,住share room的年轻姑娘碰上住suites的客人,那种吸引力对她们来说是致命的。五星酒店的客人,在我看来等同于邮轮上住suites的客人。”

陈暮垂眸不语,她清楚何欣和她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可潜意识里,又总不想把顾时屹同何欣话里描述的那类人画等号。

她说:“欣姐,我知道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你放心。”

何欣静静打量她几秒,若是一般交情,她才不会多这个事,陈暮是个好姑娘,她打心眼里希望她好。

犹记得俩人初识是在两年前的那趟西北行。

那会儿她俩恰巧报了敦煌当地旅行社的同一个西线一日游团。

行程当天上午逛完了敦煌古城和西千佛洞后,导游开车把她们带到了一处农家乐用餐,她是一个人去旅行的,和团里其他人都不认识,看着农家乐菜单上动辄几百元的菜价,她当时真的要气炸了。

很明显这是农家乐和旅行社相互勾结吃回扣,同行的其他人由于实在是饿,又身处偏僻之地,只能乖乖被宰,她气不过,便同带队导游争论了几句,要求导游带她去别处用餐,哪料导游态度十分强硬地说,只此一个选择,爱吃不吃。

她势单力薄,最后也只能选择自己不吃饿着肚子,188元一份的炒土豆丝她不是消费不起,只是觉得实在没必要,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天,在她同导游对峙的时候,只有陈暮一个人走到了她身边力挺她,也只有她俩没在那家店里消费,陈暮把她自备的干粮分给了她一半,她们俩就此结识,再之后,两个单独出行的人索性结了伴,一起走完了剩下的西北行。

旅行结束没多久,她帮公司在国内旅行社做一些协调工作,要去临城呆一段时间,陈暮无意间得知消息后,便尽了回地主之谊,在临城那段时间,两人关系更进一步,情谊也在那之后得到了升华。

时间如果正好碰上,她们会结伴旅行,她每回从临城转机,也会给她带礼物,或是空出时间一起用顿饭,情感上,她早把陈暮当亲妹妹看了。

回忆到这里,她轻叹口气,说:

“陈暮,这几年来,我早把你当妹妹看了,我知道你这趟来乌斯怀亚,打工可能也不是主要目的,你保研了,以后肯定是要继续读书的,也许就是抱着体验的态度来感受一下打工生活,有这样的想法我是很支持的,想恋爱的话,你这样的外在条件,在学校里一定顶受欢迎,真没必要和那种成熟的事业男士沾上关系,他们大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于你而言,算不上什么好的选择。”

这般体己的话,饶是分神的陈暮,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自从付女士那年迫不及待的改嫁之后,她很多年没有体验到过亲情的温暖,与何欣相识的这几年,她对她事无巨细的关心、照顾,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陈暮微微仰头,将眼中泪意逼退,缓了好一时,她才调整好情绪:“欣姐,谢谢你。”

何欣目的达成,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她又问:“接下来几天有什么安排,你约的面试时间应该是后天吧。”

陈暮嗯一声:“后天下午,没什么安排,在家准备一下面试吧。”

何欣对此表示支持:“好好准备没错的,听同事说今年南极季中国客人好像不是很多,面上应该没问题,就是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直接安排你上船了。”

总归陈暮此次南美行的目的也不是打工,她笑笑,说:“没事的欣姐,能上的话就赚点钱回去,不能的话我就直接打道回府呗。”

说话间,何欣瞧见住家奶奶做好了晚饭正往餐桌上端,她示意陈暮一起去帮忙,“你心态这么好,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你的了。”

陈暮昨晚睡觉的房间有点凉,出来的时候披上了外衣,客厅有壁炉,坐了会儿又觉得热,她便打算把外衣脱下搭在椅背上。

衣服放上椅背的一瞬间,她看见外衣口袋中安静躺着一个橙色的毛绒玩偶。

那是昨晚她和顾时屹逛街时看到的一款情侣挂件。

当时她怕顾时屹误会什么,纵然很中意,拿起放下两三回,最后还是没买,却不知这玩偶什么时候被顾时屹买来放在了她口袋里。

她从口袋中取出挂件,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这过程中,眼前不由又浮现出他那双辨不清真假的深情眼。

内心小人正在疯狂打架。

一人说:放下吧,不过是没有以后的陌路人。

另一人一拳打断它的话,呐喊:承认吧,你忘不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