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被收押,楼硬其实并没有被送进牢房,而是独自住一间房子里,有宫中仆役侍候,但他真是吓坏了,夜里合衣而卧,闭眼就看到血淋淋的刀,整晚做噩梦,一听到门响就坐起来,浑身冒冷汗,三番五次确定没人进来,才能继续入睡。

今晚,门是真响,外面隐约还有灯光闪动。

楼硬张大嘴巴,感到一颗心就在喉咙里跳跃,急忙闭上嘴,双手抓住被子,心中打定主意,无论皇帝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都要痛哭求饶。

“楼中军,有人来看你了。”说话者是这些天服侍楼硬的仆役,得到不少好处,因此十分客气,完全没有看守的严厉。

“陛下饶命啊!”楼硬说哭就哭,翻下床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号啕大哭,“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饶我一命吧。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小时候,我还……”

仆役吓了一跳,将灯笼放在桌上,上前搀扶,“楼中军别哭,来的不是陛下,是你们楼家的人。”

楼础也上前搀扶,“楼中军,是我,楼础。”

楼硬止住哭声,借助灯光认出来者的确是十七弟,立时转悲为喜,抱住他大笑三声,随后又哭起来。

楼础劝慰,仆役将灯笼留下,退出房间,“两位先聊,早晨我再来。”

门一关,楼硬脸色立变,止住哭声,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陛下为什么要抓你?”

“陛下开恩,命我带三哥回家。”

楼硬站立不稳,直接坐在**,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我……我没事了?”

“没事了,等天亮皇城开门,咱们就可以走了。”

楼硬又想哭,强行忍住,“刺客招供了?抓到主谋了?”

“应该还没有,但是陛下相信咱们楼家……”

“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楼家为天成朝立下大功,跟皇帝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参与刺驾?陛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收押就一块收押,不能只放我一个人——皇甫阶呢?”

“也被释放。”

楼硬的兴奋之情减少几分,“哦,还有谁?”

“一共六个人,还有并州沈家、荆州奚家、萧国公曹家、果武侯兰家的子弟。”

“嗯,这六家都是开国公侯,肯定无辜。还有几位王子、王孙呢?早被放了?”

“没听说过。”

“那就是还没放。”楼硬压低声音,“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么人想要刺驾?终于让我想出一点眉目来。”

“什么人?”楼础只得问道。

“还能是什么人?只能是同姓人,所以异姓公侯的子弟才会被释放,陛下必定是查出什么了。”

“哦。”

楼硬向外望去,热切地盼着天亮,双手互搓,“楼家这回没事,我没事……父亲呢?”

“出宫之前,可能会让咱们见父亲一面。”

“对对,发生刺驾之后,宿卫的责任更重,必须由最受信任的将领掌管,这么说来,楼家真没事了。”

楼硬恢复力气,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止步,“你怎么进皇城的?前些天你是不是出门了?”

“是,我刚回来不久,广陵王世子将我推荐给陛下……”

“张释端?”楼硬大摇其头,危险消退,他的底气因此上升,“你不要跟他来往,广陵王觊觎皇位已久,内外皆知,此次刺驾,很可能跟他有关。”

楼硬猜对了,但是在他眼里,除了楼家,别人都可疑。

楼础避开这个话题,“三哥暂时还不能出皇城,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其他人,比如皇甫阶?”

楼硬斜睨,“你以为我与皇甫阶是好朋友?”

“我以为三哥与他很熟。”

“嘿,熟是熟,但是——你也该知道咱们楼家的一些事情,免得以后结交错误的朋友——楼家有三大对头,其中之一就是皇甫家,皇甫开当年与父亲争功不成,成为敌人。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他被派驻冀州,以为是大将军暗中使坏,因此更加忌恨咱们楼家。”

楼础哪知道这些事情,“沈牧守也被派去并州……”

“不同,沈家跟咱们楼家才是真正的至交,嗯,我应该去看看沈大。”楼硬整束衣裳,准备出门,他们这些人都被关在同一座院里,出门就能看到。

“楼家另外两个对头是谁?”楼础很好奇。

“哈哈,你开始上心了,很好。太傅梁家和太后兰家。”

“嗯?”

看到楼础一脸惊讶的样子,楼硬很是开心,随后正色道:“梁家不必多说,兰家——母亲当然向着丈夫和儿子,太后呢,算是左右摇摆吧,可太后的侄儿对楼家不满,很多事情,一时说不清楚。”

“兰将军不是在秦州平乱吗?”

“嘿,不自量力,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需要大将军亲自出马。”楼硬面露得意之色。

“梁太傅复出,执掌相印,就在刚才,他在驻马门拦路强谏,劝陛下回头,陛下接受了。”

楼硬神情一暗,“我听说了,这是个大麻烦,也不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唉,走一步算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将军和我没事,楼家就没事,楼家没事,就不怕梁家、兰家和皇甫家。走。”

楼硬刚一迈步,外面响起敲门声,“肯定是沈聪来了。”

沈聪是并州牧沈直的长子,与五弟沈耽一同留在京城,年纪与楼硬相仿,但是极瘦,像是从小没吃过饱饭。

“恭喜,陛下开恩,咱们都没事了。”沈聪向楼硬拱手,随后转向楼础,“十七弟辛苦,咱们以后多亲近。”

四人互相作揖,沈耽道:“休怪我多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皇城之后,我们兄弟请客……”

“不行,必须来我家。”楼硬与沈家兄弟争抢东道,最后是他赢,约好下午到中军将军府聚会。

又剩下楼家兄弟两人,楼硬急得抓耳挠腮,“天怎么还不亮?十七,你将门打开,我有点喘不上气……”

天终于亮了,一名宦者到来,拱手笑道:“恭喜楼中军,这些日子你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只要能找出刺客同伙,这点苦算什么?”楼硬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哭笑失常。

“走吧,我带两位先去见大将军,然后送你们出皇城。”

另外五家子弟也有太监护送,楼硬与皇甫阶在院中见面,依然互相调侃,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两家有仇。

皇城分成数重,楼家兄弟在第一重,要见大将军得进第二重,楼硬一心想回家,若不是顾及父子之情,真不愿意往里面走。

大将军神态自如,见到两个儿子,冷淡地说:“你们来干嘛?不知道我很忙吗?”

两兄弟磕头,楼硬道:“得蒙天恩,孩儿可以回家了,特来向父亲告辞。”

“又不是大事,有什么可告辞的?对了,你俩也别闲着,出去之后立刻前往军营报到,楼家满门从军报国,没有例外。”

楼础应是,楼硬迷惑地说:“父亲,我是中军将军,军营里怎么安排我?”

中军将军其实是个虚衔,但是品级高,一般军营里的将领见他低三分。

“你是个狗屁将军,到营里先当校尉,立功再说。”大将军一通训斥,与平时无异。

厅里人多眼杂,两兄弟不敢多说什么,唯唯称是而已。

最后,大将军还是改变主意,“回家先歇两天,等我这边忙完,想办法安排你们从军。”

从始至终,大将军只对楼硬说话,似乎没注意到楼础跟来。

终于走出皇城,楼硬大喜,仰天欲笑,最后变成长长的一声叹息,“所有的苦,今天我要一次补回来!”

楼硬说到做到,回家之后立刻下令大摆宴席,然后去内宅看望姬妾,良久方才出来,“母亲和公主进宫陪伴皇太后,嗯,怪不得。听说这是你的主意?”

楼础本想回自己家,被楼硬留下不放,“夫人早有此意,我不过表示赞同而已。”

“你的一句赞同,用处大了。”楼硬走到近前,亲切地拍打弟弟的肩膀,“楼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咱们兄弟虽多,大都平庸,有张嘴吃饭而已,兴盛楼家者,大将军以下,唯有你我二人。”

“愚弟一时侥幸,怎敢与诸兄长相提并论?”

“兄弟之间不必谦虚,楼家正需要你这样的谋士,等沈家兄弟来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尤其是小五沈耽,也是个聪明人物……”

沈家兄弟还没露面,有人提前登门拜访。

邵君倩虽有黄门侍郎之职,却极少穿官服,一身素衣,与普通书生无异。他是皇帝宠信之臣,楼硬跑着出去迎接,见面先拱手,后拥抱,握臂大笑,“好你个小子,自己躲过一劫,就将我们这些兄弟给忘在脑后啦。”

“我若是真忘了,硬中军还能在家里迎接我吗?”邵君倩也不拘礼。

楼硬在皇帝身边近于弄臣,称呼多种,随人而变,他自己从不在意。

进到厅里,邵君倩指着楼础道:“楼家有人才啊,陛下昨晚单单夸赞你这个弟弟,在他走后,还叹惜良久。”

楼础在一边侍立,拱手道:“陛下谬赞。”

三人互相客气几句,邵君倩使眼色,楼硬屏退众仆,想让楼础也离开,邵君倩道:“十七公子可以留下,一块商议。”

“陛下有旨?”楼硬瞪大双眼,一副即将赴汤蹈火的架势。

“嗯,直接说吧,刺客是皇甫家派来的,陛下需要你们楼家除此叛臣。”

楼础、楼硬同时大惊,惊讶的理由却不相同。